第2章

我不知道公子如何能在戒备森严的皇宫如此逍遥，彼时我仗着年幼，童言无忌，曾下死力纠缠过他，公子似水一样的人，看着透明，实则不可捉摸。我的纠缠基本没有结果。r

直到有次他教我习轻功，我从高高的树上掉下来，一把扯住他的袖子，不忘嘻嘻问他，公子，我的轻功习好了，能不能像你一样无声无息来往皇宫大内？r

公子将衣袖从我手中抽出，淡淡一句，我是仙人，与轻功无关。r

那是我唯一一次听到他说自己，却是如此的离奇荒诞。我相信，他是为了应付我才这么说的。r

想着想着我已经走到了竹林深处，绿竹翠绕，美景依然。我坐在一棵竹子下，静静地等候着。一直到日落西斜，空气里的温度一点一点下降。我缓缓站起身，抽抽鼻子，心底泛起些许酸涩，抬腿要走。r

此时我鼻端忽然闻到一丝暗香，一片桃花瓣从空中落下，艳艳欲滴。我惊喜地转过身，看见一角白衣缓缓飘落，公子看着我，我听到他叫，绾絮。r

我飞奔过去抱住他，心里的激动胜过往日。良久，我感到公子将手掌放到头上，极轻地抚了两下。他说，决定了吗？r

我点点头。r

是的，我已决定。在亲眼看过母亲的寂寥，亲身体会过人情的冷落之后，我决定离开皇宫。r

我说，公子，离开皇宫后，还能再见到你吗？r

公子没有说话，他袖手轻挥，一架古琴出现在他手下。他俯首弹琴，青丝锦带，气质高华。即使他带着狰狞的面具，他也是翩翩浊世佳公子。r

在宫中，我再没有见到似他这般的人。r

公子一挥袖弹出尾音，半晌，好像轻轻叹了口气，说，走吧，离开这里，也许是你的宿命。r

我站着没说话。r

他走到我身边，半蹲下和我平视，如以往无数次的谆谆教导，绾絮，外面的世界不比宫廷，甚至更凶险，没有人能保护你。r

我看着他，道，我会保护自己。r

我不怕凶险，我怕面对亲人悲伤。离开这里，我不再有羁绊，再凶险的事，我也能应付。r

公子从袖中取出一只盒子，盒子精细小巧，只有我指头大小。他说，这里是鹤影神针，共有四根，盒顶的丝线是机关，万不得已时，可以启动。r

我正打算接过，公子却伸出手，将之轻轻绑在了我的头发里。r

他沉默地看了我许久，像看进了我心里。道，绾絮，不要害怕，相信自己，你的本领，轻功、易容、用毒，有这三样，你可以行遍天下。r

嗯。我喉间哽咽，勉强点了点头。r

公子站起身，我走了。r

我拉住他的衣袖，强忍着鼻端翻涌的酸涩，公子，好歹告诉我姓名。r

公子虽然教导我多年，却从不肯让我叫他师父，只许我喊他公子。甚至连名姓，我都不知。这次出宫，不知还能否再相见。一想及此，我就忍不住难过。r

许久，就在我以为公子不会说的时候，耳端听闻一声轻叹，低沉如秋水的声音徐徐漫入我的耳中。r

兰舟，我叫水兰舟。r

我抬头，公子已经飘离我眼前。我想我一生再也忘不了那样的情景，簌簌飞花里，白衣翩翩的绝世公子乘风而去，幽馥的花香飘逸在四面八方，我一时有置身仙境的错觉。r

我忽然感到不舍，一种莫名的眷恋，为这良辰美景，不知何时才能再复相见。r

这两日的日子并不平静，贵妃走的第二天，就有人送来一个太监，说是贵妃怜悯，带走了梅香，特特地送了宝茶公公补上。r

结果自是不消说，母亲疾言厉色地退送了，当即就叫身边仅有的两个内宫把那个自称宝茶的小子撵出去，然而两个内宫哪个敢忤逆正当盛宠的贵妃公主，况他们素日就不大看得起母亲，做事也常常拖沓敷衍，所以这次听到母亲叫他们，他们竟似没听见似的动也不动。母亲更是气得浑身发抖，一拂袖进了淑房。r

我叹口气，墙倒众人推，母亲的处境，不可谓不艰难。突然我脑中灵光一现，我离宫，最担心的没过母亲，她必是不愿意随我离开，那么，我离开之后，她必然要受一番盘问，我随不受宠，然也是皇家血脉，母亲一个人，恐怕应付不来。r

这个太监宝茶来的却是时候，我可以借此做一番文章。我悄悄唤过小桃，嘱咐她将那个宝茶带到后院见我。r

宝茶很快来了，恭恭敬敬地对我叩首，唤我三殿下。礼数倒是周全。r

我见他面容白净，想是自小净身入宫，年纪虽不大，历练不会不老成。就在这一瞬间，我彻底确定了，月贵妃也许会送一个人替代梅香，却断不会送这样一个老道的太监，她是聪明人，不会做这些无用功。我母亲的情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虽未正经下旨，已与冷宫无异，月贵妃不用多此一举。r

我拈起一朵牡丹，状似无意地问，公主好吗？r

好，公主好。宝茶一言出口，立即察觉不对，脸上却未见分毫，接着道，公主常往贵妃处，奴才看着甚好。r

我微微一笑，这句话，听在我耳里等于画蛇添足。我手向下摸到竹子中央，迅速地抽出藏匿的剑，反手刺向宝茶颈间。r

宝茶吓得瘫坐在地上，双腿直直哆嗦。我的剑尖停在他颈间一寸处，冲他微微笑。r

他这时才像是反应过来，嘴里直叫，殿下饶命！殿下饶命！r

我将剑朝前送出，剑尖抵住他的喉咙。我想我此时的样子一定很可怕，宝茶脸全黄了，汗出如浆。r

我道，我这里，不留叛徒的命。r

宝茶立刻反应过来，叩头如捣蒜，殿下明察，奴才忠心耿耿，绝无二心。r

我冷笑，忠心耿耿？不知是对谁的忠心？！r

宝茶僵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睛却不停转着圈，我知道他在权衡利弊，于是手里的剑再次向前刺出，划破了他的肌肤，一滴血流下来。r

宝茶恐惧的直喊，殿下饶命！奴才不敢了！奴才以后一定尽心竭力服侍殿下，望殿下手下留情啊！r

我看着他，缓缓收回剑，掏出手帕擦了擦剑刃，起来吧。r

谢……谢殿下。r

我道，只要你尽心，我不会亏待你，两年之内，我保你飞黄腾达。若心口不一……r

我趁他没反应过来，手指轻弹，一枚药丸弹进了他的嘴里。宝茶刚平静下来的脸又惊恐起来。r

这是我特制的丹药，发作时五脏六腑如被啃噬，若迟迟没有解药，最后将七孔流血死掉。r

我眼见他面如死灰，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这里有解药。r

我从怀里掏出银白瓷瓶，宝茶眼睛一亮，咚咚磕了几个头，请殿下赐药！r

我摇摇瓷瓶，慢悠悠道，这解药有所不同，需得每月服用一次，多服了非但不能解毒，还会使毒发作的更快，这里有十二枚药丸，够你一年的了。r

宝茶这时脸上真正无一丝血色了，他勉强笑道，殿下消遣奴才呢吧，十二枚，那一年之后奴才怎么办？r

我一笑，怕什么，只要你不怀鬼胎，一年之后，我自会为你解毒。r

我说着把瓷瓶递到他面前，他颤抖手接住，目中犹惊恐不休。r

我凑到他耳边，记住了，一年之内，我母亲有任何不测，你该清楚下场。r

宝茶刷地磕头，奴才一定舍命保证良媛小主的安危！r

我满意地点头，你可以走了。r

宝茶如蒙大赦，逃也似的跑离了后院。我微笑，此后他见我，一定如见魔鬼。r

母亲在床上睡着，那把扇子压在枕头下。我伸手抽出来，轻轻打开，上面画的是一幅相当漂亮的山水图，笔法干净，想见是一气呵成。r

我从未好好看过这把扇子，此时觉得十分新奇。母亲的睡颜并不安稳，她的眉皱着，仿佛在梦中也有着数不尽的烦恼。她的年岁并不大，容貌却已显出沧桑，我鼻子一酸，险些滴下泪来。几年前，她还是娇艳的美人，自从失了父皇宠爱，她整个人也如同失却养分的花。她一心系在父皇身上，待我也是淡淡的，然而这几年，毕竟她含辛茹苦抚养我成长。r

但我，却很快要离开她。r

我控制不了胸中的难受，屈膝跪了下去，向床上躺着的母亲叩了几个头。r

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响起，我转身，小桃怯怯地站在一旁，刚才的一幕，她估计看见了。r

我按了按眼角，合拢扇子，强笑道，小桃，母亲若是醒来问起，你就说扇子是我拿了。r

小桃眼巴巴望着我，我赶紧低下头，免得忍不住哭出来，叫这丫头看出什么。出宫的事我策划已久，在这样的节骨眼上不能出了岔子。r

小桃看着我走出殿门，声音带了丝抖，殿下，你去哪？r

我身形一顿，喉中酸涩泛起。小桃跟过来的时候只有六七岁，这么些年从不嫌冷清，尽心竭力服侍我和母亲。难为她小小年纪，如此重情重义。我走回她身边，将一张小小的令牌塞到她手里，道，小桃，将来如有什么掌控不了的事，你就拿着这个令牌到侍卫房找一位叫展记的小侍卫，他是御前带刀侍卫展风凌的徒弟，能够帮你。还有，你……一定要好好照顾母亲。r

小桃泫然欲泣，握着令牌只管看我。这丫头，看来是觉察了什么。r

我心里愈加难受，狠狠心走了出去。隔了大老远，还看见她站在门边朝我这里望。r

那是我遇见公子的第二年，初学了一点轻功，一时技痒，便溜到了父皇的御花园。御花园景致优美，我正玩的高兴，就听见太监尖细的嗓音报“皇上驾到！”r

我吓得赶紧从篱笆翻出去，左右看看却又发现自己迷了路，心里焦急一不留神就踩进了湖水里。我求救无门，两腿乱蹬，眼见就要沉下去，忙乱中抓住一双手，有力地把我拖了上去。睁眼看见一个穿着红衣的小子，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剑眉星目，俊的不得了。r

这就是展记。r

当时展记也只十岁出头，却是一腔的正义感，听我迷了路，就自告奋勇送我回去。一来二去，他成了我私底下的护卫。展记的师父是宫中第一侍卫，深受父皇倚重，常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母亲和小桃有展记的照护，想来不会吃亏。r

直至月上柳梢，我拿着扇子悄悄潜出了寝宫。r

御书房里黑漆漆的，两个侍卫守着门边，站得柱子一样笔直。虽然我不喜欢父皇一贯的冷漠，但有时也不得不佩服，他的守卫确实森严。展风凌更是一把好手，把手下的侍卫训练的井井有条，把个皇宫守得铁通般森严。今儿晚上，我就要亲自逃离这个铁桶。r

我捂住口鼻，悄悄走过去，不愧是经过严格筛选的大内侍卫，我刚走没几步，就听他们喝道：“什么人？”r

此举正合我意，他们张嘴的瞬间，我眼疾手快地洒出袖子里的“春风好梦”，两个侍卫威武的身躯便乖乖地倒了下去。我推门潜进书房内，又小心翼翼地掩上门。果然不出我所料，玉玺醒目地摆在桌面上，旁边是一堆散乱的奏章。r

我走上前，从腰里抽出那把扇子，将扇面展开来平摊到桌面上，搬过沉重的玉玺按了下去。这么一来，这把扇子就成了坚不可摧的有力武器。r

满意地欣赏了片刻，我放好玉玺，收拾了扇子准备离开。到了门口又转身，皱眉看着桌上乱七八糟的奏章，犹豫一会儿还是走了回去。r

我忙活了足有半个时辰才将那些奏章整理好，把它们齐整地摞在玉玺旁边，又仔细将毛笔砚台归了位。r

父皇，虽然你一直不大疼我，但好歹供我吃穿十几年，今番女儿也算是进了点孝心吧。r

两个侍卫不知做了什么美梦，口水直流到脸上，分明躺在冰凉的青石板上，脸上的表情却心满意足。r

唉，看来这些人真是在宫中憋得太久了。r

我按着地图所指的方向朝宫门走去，本来我是不会看地图的，为了今日的计划才格外用心地硬向展记学了来。一路上我如法炮制撂倒了许多巡逻侍卫，等我到达宫门口，衣袖里藏的“春风好梦”已经差不多用光了。r

皇宫正门密密麻麻两排守门侍卫，我不敢放松，将剩下的全部放了出去，把守宫门的两队人马及时送到了周公那里。来不及心疼我花了足足三天才配好的药一晚上就没了，我处于忐忑与喜悦的情绪中。r

现在，再没有什么能阻拦我了。r

我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膛，大摇大摆地走出了过去梦中想了无数次的皇宫。r

刚出宫门没几步我就愣了愣，一亮马车端端正正地停在前方，车前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r

我定了定神，缓缓走过去。r

展记抬头看见我，扑通跪下，殿下，请让我和您一起。r

我道，你大好前途，跟着我毁了。r

展记叩头，我早就发誓要保护殿下，如今殿下出宫，不知要面临多少凶险，展记于其一人留在宫中徒惹担忧，不如跟在殿下身边，请殿下成全！r

这样的变化是我没想到的，我顿时有些犹豫，其实带着展记，于我确实方便，他武艺高强，又得他师父真传，为人八面玲珑，能为我省去不少麻烦。但他此番若是跟我出宫，等于毁了他的后半辈子前程，而且这次我对父皇的估计若是有一丁点儿差错，说不定他还要陪着我逃亡。我怎能如此自私。想来想去，只好放柔了声音，展记，你留下来，可以帮我照顾母亲。r

殿下放心，良媛我已经托了自幼的好兄弟，十分妥当。r

我不知怎办才好，一时僵在那里，说也不是，不说又不是。展记敛眉低首，这小子虽然年纪不大，决定的事情却是很难改变，连他师父展风凌都没有办法。r

站在宫门口，风冷飕飕吹，我心里焦急万分，时间长了又怕节外生枝，见他意志坚决，我只好叹道，跟着我，要听我的。r

展记喜得连连叩头，是殿下。r

我登上马车，第一件，出了这宫门，我就不是殿下，你要牢记这一点。r

展记连忙骑上马，挥动鞭子道，明白。r

车轮辘辘，我掀起帘子看着浓重的夜色。这深院皇宫，我终于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