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捏着一枝桃花,脚步轻漫地走出树林。孰料我一抬头,便看见漆红色的门前站了两个身姿挺拔的锦衣卫。我心知不妙,连忙加快脚步奔了过去。两个锦衣卫却拦住了我,雪亮的刀锋交叉着横在我胸前,叫我进退不得。其中一个喝道:“哪儿来的宫女!不知礼数!”r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素净的衣裳,不由苦笑。现在对他们解释我的身份,想来他们不会相信,即便信了,也不见得就能放我进去。毕竟,我的身份在这个宫里,委实没什么威慑力。r
我惊惶地频频向里面张望,我知道母亲在里面,这个时候,她不知正独自面临怎样的困境。而我现在,却连门都进不了。越想越是焦急,幸而此时小桃忽然从里面跑了出来。我眼睛一亮,忙唤:“小桃!”r
小桃看见我,这丫头鬼机灵,立刻拔高音量向着两个锦衣卫怒叱:“大胆!这位是堂堂三殿下,不可阻拦!”r
所谓输人不输阵,姑且不论小桃说了什么,仅是她那大嗓门就让两个威武的锦衣卫怔了一怔。我不失时机地溜了进去,一路跑向了母亲的中央寝殿。进门果然看见母亲跪在地上,两边各站了一个老嬷嬷。而座椅上坐的两个人却是我怎么也没想到的,是皇贵妃月氏和二公主天华。r
贵妃月氏通身锦缎绫罗,满头珠翠。她看了一眼我手里的桃花枝,摇着团扇轻笑:“帝姬好悠闲。”她旁边的天华嘴里发出不屑的哼声,瞟了瞟我没说话。r
我平心静气地走到窗边,将手中的桃花****陶瓷瓶里,这才悠悠地走回殿中央,在母亲身边跪下,行了一个正规的宫礼,口中说道:“儿臣君绾絮叩见贵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r
母亲侧头看我,恨恨地骂了一句:“没出息的东西!”r
我没有说话,甚至没有转过去看她。我理解母亲的心情,但此时此刻,我只能跪着,识时务者为俊杰,当自身没有能力反抗时,顺从也是一种智慧。r
半晌,贵妃月氏的声音才响起:“起来吧!”r
“谢娘娘!”我站起身,终于转脸看了看母亲,她却把脸别到了一边。我道:“娘娘,我母亲身体不好,能否不让她跪?”r
贵妃似是愣了一下,唇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你倒是有心。”这样说着却并不让母亲站起来,我不好再劝,只能心里轻叹。同是皇帝的女人,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则必须俯首低就,怨不得我母亲郁愤难平。r
这时却听到天华公主冷冷地嗤笑声:“一个小偷,只配跪着!”r
我吃了一惊,身旁的母亲已是面白如纸,想来一向刚强的她是气极了。可惜这宫里,最要不得强。我来不及想太多,立即道:“公主此言不妥,就算我母亲偷了什么,也实在轮不到公主来说,自我朝开辟以来,一直是以廉孝治天下,身为宫中之人,更应当为天下典范,从不曾有儿女指摘母妃之事。”r
在我朝典籍中,皇帝的嫔妃不论阶品高低,都是公主帝姬的母妃,见面当受拜礼。但规定虽如此,遵守的却寥寥无几,位高得宠的还好些,不得宠的哪敢奢望公主行礼,又是反而要仰公主鼻息。我此刻搬出这一套,显然不能让人心底顺服。r
天华果然勃然大怒,越发撒起泼来,指着我骂道:“你算什么东西,胆敢教训我?!你母亲又是什么东西,配我行礼?!”r
我心里暗叹,天华受的宠幸太多,宫中上上下下争着巴结她,小小年纪目中无人,只一味哄着父皇贵妃,在宫中横行霸道,谁人敢管?若是放在平时,我也懒得计较,可惜,今天我可不会让她如愿。r
我沉沉下拜:“久闻贵妃娘娘圣明贤德,将来必会是中宫皇后,儿臣年幼无知,方才的话若有不到之处,还请娘娘教诲。”我这话诣在暗示你还不是皇后,做事悠着点,想要母仪天下,可不是自己做好那么简单。r
此话一下去,我如愿以偿地看到天华怒目圆瞪,张口就要喝骂,月贵妃及时地眼风扫去,硬生生制止了天华的言语。我见她憋得双颊似火烧,心中甚为得趣。但月妃毕竟老谋深算,听了我一篇明褒暗贬的话颜色丝毫不变,只略略扫了我一眼,道:“帝姬所言极是,有些事,我本不想处理,但碍于身份,也只得做个表率,否则这三宫六院,我一个女子如何掌得住?帝姬如此明白,想来不要我多费言。”r
我大呼上当,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逞一时意气,却忘了自己母亲的把柄还捏在人家手上,这可怎生是好。常听人说聪明反被聪明误,今儿个自己轮上了。无奈之下,只好道:“不知我母亲……偷了什么东西?”话问出口我却也心生疑窦,我母亲几乎足不出户,况且以她的身份,在这宫中走动也颇多限制,如何能偷到堂堂天华公主的头上?r
转脸看见我母亲惨白一张脸,手却死死地攥着,这时我才发现母亲的袖子里隐约有一截褚色露出,像是扇子形状。r
那把扇子我知道,常见母亲独自把玩,有些时一看就是一整天,看着看着,眼泪无声地就下来了。依她的性格,我猜,这把扇子一定跟父皇有关。只是,我愈加疑惑,看母亲的样子,难道天华和贵妃是因为这个?r
“哼!这清秋十二扇乃是陛下亲赏给贵妃和公主的,前儿发现少了一支,想不到竟是良媛拿了。”一个老嬷嬷迫不及待地插嘴。r
我脑中飞速转动,清秋十二扇,扇面画了我朝十二座著名山水,据说是天下第一画师的手笔, 灵动逼真,天下扬名。父皇多年前出游,一见之下心中喜欢,便下令收入宫中。没料到母亲整日宝贝的扇子,竟然就是这其中一支。r
我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这其中的原委,这扇子定然是父皇与母亲情正浓时赏赐的,只是年月过去,父皇估计早已忘怀,而天华和贵妃此时正好看上了那些扇子,父皇便毫不吝啬地赏了出去,但清秋十二扇已然只剩十一支,依月贵妃的城府定然不会为了一把扇子如此兴师动众,多半是天华看上了,又得知在母亲手里,便拉了月贵妃来讨,而母亲定然不给,所以便争执若此。r
当下我也不知该说什么,若说父皇赏了母亲,我又拿不出证据,她们也不会善罢甘休。正在我心念电转间,突然发觉月贵妃的目光饶有兴致地盯着我,我心中一凛,索性咬咬牙,豁出去了:“娘娘,这扇子是以前儿臣生辰时父皇赏给儿臣的,并非母亲所偷,娘娘明察。”r
“哦?”月贵妃摇着团扇,“陛下赏给你的?何时的事情?”r
“那时儿臣还小,具体时候记不得,大约是四五年前吧!”四五年前母亲正当隆宠,我跟着沾点光,也没什么大不了。r
这时一个侍女走过来,手里端着茶杯,走上前甜笑道:“娘娘,这是上好的龙井,奴婢亲手泡的,请娘娘润润喉。”r
月贵妃接过轻轻抿了一口:“不错。”r
那侍女立刻欢喜道:“谢娘娘!娘娘若是喜欢喝,奴婢愿意天天伺候娘娘!”r
这把嗓音清脆甜润,堪比出谷黄莺。我不用看也知道是梅香,母亲的侍女。这姑娘心比天高,可惜却分到了不得势的母亲身边,每日里一心只想着找个高枝儿飞,今天可算逮到机会了。远远看见小桃愤恨鄙夷的眼神,我叹口气,难为她一片忠心。r
月贵妃放下茶盏,微微一笑:“话虽如此说,但帝姬一面之词,恐怕无法取信。”r
这里天华又冷冷嗤笑,满眼轻蔑不屑。我略一沉吟,道:“娘娘喜欢此物,儿臣理当孝敬,只是儿臣自小佩戴此扇,感情深厚,一时半刻难以割舍,望娘娘宽限几日,最迟两天,儿臣一定亲自将折扇送去。”今日之大势所趋,我只能顺水推舟,我这话在情在理,月贵妃如若再行紧逼,反显得她度量小,所以她不会拒绝。有时候,顺水推舟,不失为缓兵之计。r
而两日后,这把扇子将再也不属于她们了。r
贵妃如期沉默,但天华不允了,她立刻站起来:“不行!本公主现在就要!”r
我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公主,豆子那么多,谁知道哪一颗侥幸逃了烈火熬煎?”r
我这时引用曹植的七步诗,似乎不符情景,但我相信天华听得懂,月贵妃养的女儿,虽然骄纵一点,智慧却不能少。不然,她也不是后宫中呼风唤雨的贵妃了。r
“帝姬好利的一张嘴,”月贵妃脸色微变,半晌,眯眼打量我,“看来帝姬不仅伶牙俐齿,而且博览群书,难怪连君上也常常赞不绝口。”r
我讪讪笑,这纯属胡扯,父皇夸赞?他但凡将我放在心上,我也不会到现在还是个连封号都没有的帝姬。r
贵妃动了动身,身旁的嬷嬷连忙伸手去搀,她站起身道:“乏了,裳儿,我们回宫。”她又看了一眼身旁垂首侍立的梅香,笑道:“你若是愿意,也跟着吧。”r
梅香登时笑逐颜开,一叠声叩谢。r
天华走到贵妃身边,不甘心地狠狠剜了我一眼,这才跟着贵妃离去。r
我知道,这一次,我是彻底惹恼了这位刁蛮公主。不过,我抹一把额上的汗,今儿这一遭总算平安度过了。r
小桃崇拜地望着我,一边又痛骂梅香忘恩负义。我苦笑,使了个眼色让她扶母亲休息。母亲始终不说话,小桃也板着脸,小心翼翼地将母亲扶到床上。r
我咬了咬唇边,默默走了出去。刚到门边小桃追上来:“殿下,你去哪里?”r
我转头看着她,她跑到我跟前,眨眨眼,红扑扑的小脸,委实像朵桃花。“我去竹林里转转,你不用跟。”r
“殿下又去竹林里啊……”小桃看了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r
我摸摸她的头:“去母亲身边吧,不然她等会儿叫不到人。”r
“哦。”小桃嘟着嘴转过身,跑了几步又转过来,“殿下,你……你能不能……”r
我奇怪,小桃这丫头向来心直口快,在我面前更是没什么顾虑,有什么说什么,几时这么吞吞吐吐了?r
她一跺脚,终于道:“殿下,你能不能不要摸我的头?!”r
“为什么?”我讶然。r
她撅起嘴:“殿下你年纪明明比我还小,却总爱摸奴婢的头,奴婢很难为情诶!”说完真像不好意思似的,一溜烟跑了。r
我失笑,看看自己的手,摇摇头。以前只觉得这丫头的脑袋圆圆的好玩,没成想摸着摸着就上瘾了。r
我转过身朝竹林里走。我和母亲住的这处院落风景幽静,尤其是前面的大片竹林,终年常绿,自从搬进来我就十分喜欢。以前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唉声叹气,这么美的地方,似乎根本吸引不了她。对我而言,这样的生活已经很满足,但母亲不要,她要父皇。而父皇,却总是不来。r
我看像竹林深处,心底隐隐希望能看见那一袭熟悉的白衣。我有些怅惘,如果见不到公子,以后怕是就没有机会了。r
具体是在什么时候遇见公子的,我已经记不大请。印象中那一年的紫阳花盛放满园,风一吹漫天的五彩缤纷,宛如天女散花,如梦如幻。这样的景色中,似乎注定了要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物。r
公子坐在枝桠间,背影清凉。我发誓那是全世界最好看的背影,只一个背影,就已是风华绝代。白衣胜雪,青丝如瀑流泻于他腰际。我想,即使宫里最上等的绸缎,亦不及他的头发漂亮。r
我正自痴痴看着,那时我还不懂得倾慕这个词的含义,只是感到暖暖的,仿佛吸入了暖烟熏香,缱绻缠绵。r
公子转过身,那一瞬间,我是有些震惊的,因为我没有看见他的样子,他的脸卡着一张面具,一张极为狰狞可怖的面具。那使我想起画师墙上挂的修罗,具有世间最鬼厉的脸。然而我并没有害怕,兀自安静看着他,我感觉面具下一双眼,也在与我相对。r
公子对我说了第一句话,他说,绾絮,从今往后,你就跟我学东西。r
他的声音让我想起秋天的湖水,沉静深邃,一波一波荡漾开,莫名的温柔。r
我点了点头。r
那以后我常常见到公子,他遵守自己的话教我东西,没有固定的课程,内容非常的庞杂。我确定他不是宫中的教习先生一类,因为他的风采,也因为,我的父皇,不可能给我请教习先生。r
我是一个被遗忘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