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后宫的郑锦绣近日来颇为烦忧,先是她那位敬王府的好妹妹派人前来讨教如何挽回她那位偏好男风的王爷的心,而后她跟前的耳目得到些惊天秘密前来禀报。她不听倒不打紧,可听完那人的讲述,竟是又惊又怕,直缓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她哪里想到那位怀有惊世之才的连城公子竟是位女子,而且还是流落在外的姜国的长公主。想到原先她还想为那位相貌俊秀的公子牵红线,借机拉拢,可人算不如天算,如今摇身一变,她竟成了姜国的长公主!
想到齐澈费尽心机要与姜国联姻,若是他真娶了这位才貌双全的女子,对他来说,可真是如虎添翼。然而当今皇帝沉溺于儿女私情,早已无心政事,加之他长年体弱多病,只怕未等唯一的皇子羽翼丰满,这国君之位必会被齐澈所夺。这消息对于郑锦绣来说,无疑是个噩耗。如今她被那楚双璧夺了宠,唯有将满心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她儿子的身上。往日,手握军权的齐澈一向是她忌惮的人,再加之现今楚家兄妹成了她的心头大患。这些年来她暗中活动打点,好不容易才拉拢了些朝中能臣,算起来如今根基并不算深厚,谁料到又突然冒出个姜国公主,而且还要嫁与齐澈为妃,这对她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威胁。
殿中鎏金瑞兽香炉中燃着她极爱的苏合香,却拂不去她满心的烦躁不安。她坐于窗前凝神想了半日,最终只能将最后一丝希望放在了她的胞妹郑锦瑟的身上。想来她也算是齐澈的挚爱,若是她极力反对,想必会有回旋的余地吧?毕竟齐澈与她分别多年,对她的情分却越发深沉,否则当年也不会大费周章地将她由漳国接回来。
打定了主意后,她抬手招来了心腹,低声吩咐了几句后这才稍稍安下心来。她暗想,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若是齐澈不买锦瑟的账,她也只能使别的招术了。
翌日,齐澈才刚下朝回府,便见鸣鸾殿的侍女晚晴急匆匆地迎了上来。
齐澈见状,自然是心知肚明,想必是锦瑟近日听到了些风声。他心头有些烦躁,但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问:“什么事跑得这样急?”
“禀王爷,娘娘她……她病了……”晴晚也不知该怎么说,只得假称郑锦瑟得了病。
“病了?那还不赶紧去叫管家去请大夫?”齐澈佯装不明所以,忙要叫管家张诚,但见那晴晚摆着手支吾道:“娘娘得的是……是心病……”
齐澈见她为难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心里也明白了几分,他压低了声音轻柔地说道:“你且先回去好生照料,本王随后便去瞧瞧。”
晴晚闻言,如蒙大赦,用力地点了点头便躬身而退。
望着那丫鬟匆忙而去的背影,齐澈不由得怅然一叹。如今顾连城一心要随秦仲回北漠,这涉及到两国联姻之事,他尚不知如何处置,谁知后院那位的又要闹腾起来!
齐澈到了鸣鸾殿,进了内室后见郑锦瑟坐于窗边掩面而泣,止不住的眼泪花了脸上精致的妆容,他看了有些心疼,奇怪的是却并不觉得愧疚。
郑锦瑟见了他来,缓缓转过头一脸哀怨地望着他,呜咽了几声才开口道:“王爷这是要将臣妾比作妒妇一般吗?既然您要迎娶新妃,也不该瞒着臣妾一人。臣妾虽然不才,却也晓得情理,如今民间的殷实之家都要娶几房小妾,更何况您堂堂天朝王爷了。”
她越说越觉得委屈,最后终呜咽着发不出声来。
齐澈见她哭得伤心,便上前按住她的肩柔声道:“本王并非有意瞒你,只是你一直尚在月中,我怕你听了不开心。”
“臣妾怎么会伤心?替王爷高兴还来不及!”郑锦瑟心里头痛意难忍,嘴上却哽咽道。
“瞧你哭得像花脸猫一般,还说不伤心?”齐澈见她委屈成这般模样偏还要嘴硬,简直是哭笑不得,他并不怪她拈酸吃醋,只是觉得她这么一闹,倒让他显得薄情了。
他见她仍是哭哭啼啼,便随手搬了张椅子坐于她面前面色郑重地说道:“锦瑟,我这一生做过最后悔的事情便是以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与漳国做交易。你还记得当年将你与楚双璧换回的女子古莲儿吗?”
郑锦瑟听他款款而谈,渐渐地也平静下来,听他突兀地问了这么一句,便坦然答道:“自然记得。当初我随你回府之后,你说那锦华殿曾是为了我而建,可后来你却让我住进了这鸣鸾殿。你那时对我说,这王府中的正妃就只有古莲儿一人!我心里明白,你做这些是为了感恩,若不是她,哪会有我的今天?只是才不到两年,你便忘了当年誓言,如今要迎娶姜国长公主为正妃,却将那古莲儿抛之脑后!”
她说着说着,不由得替那素不相识的倒霉的古莲儿叫起屈来。晶莹的泪珠顺着她的面颊簌簌而落,如今她不过是用古莲儿的遭遇来斥责齐澈的背信弃义,实际上她是在替自己委屈。
“锦瑟,我没有。本王这辈子就只有一位正妃,也就是当年将你换回的古莲儿。如今姜国的这位长公主,便是曾经的古莲儿,也正是女扮男装的连城公子!”齐澈见她哭得委屈伤心,掏出巾帕递到了她的手中,如今能拭干她眼泪的人,唯有她自己。
“你是说……那位连城公子就是当年的古莲儿?那位身怀绝艺的连城公子竟会是她?”郑锦瑟闻言,好似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她哪里会晓得以精妙的机关术叱咤沙场的人竟会是位女子?难怪先前府里头传出他好男风之事,原来那连城公子竟女扮男装!
“也许是造化弄人,偏偏又让我遇上了她,随后她又助我朝击退来犯的漳国。想她不过一名柔弱女子,却立下此等功勋,就连皇上对她也颇为褒奖。如今各国国君听到这些传闻,私下里也动了心思,若是我天朝不抢得先机求得这桩婚事,日后被他国得了她去,只怕后患无穷!”
齐澈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只能拿她并不关心的国事来分析利弊。他并不是想骗她,只是没了解释的耐心,对于她假孕这件事,他多少觉得记恨。记忆中那个单纯美好的女子,就这么烟消云散,如今在眼前的,不过是披着那张美好面容却心怀鬼胎的女子。明明是她紧闭心房不让他走近,却还自私地想要把他牢牢地拴在身边。对于她,他觉得再没了当初的爱恋,余下的,或许只是责任与承诺。他的确心有愧疚,只是这深沉的愧疚也被她的种种所为淡化,走到今天这一步,是他未曾料想到的。即使顾连城未曾出现,他与她之间的嫌隙也是避不可免了!
郑锦瑟没有答话,只是呆呆地望着他,觉得眼前这个她曾深爱的男子竟如此陌生冷酷。她以为他会一直宠爱她;她以为他这辈子只爱她一人;她以为他对古莲儿的情感不过是愧疚之意;她以为一个死了的人不足以撼动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到最后,她才明白这些不过是她一相情愿!
“阿澈……你这是要丢下我吗?你不要我了是吗?”她抬起头,直勾勾地望着他,双眸中再无往日的光彩。
“锦瑟,我说过会照顾你一辈子,我绝不会食言!”齐澈坦然地迎上她凄楚的目光,仍旧如往日那般情深。如今在他心目中,她仍是当年他爱过的锦瑟,他从未想要丢下她。
“可是你就要娶别的女子了,就在我失去我们孩子的时候,你却跟我说你要娶别的女人。齐澈,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我明明对你痴心一片,你却……你却……”她扑向他,双手不停地捶打着他的胸膛,突然声音哽在了喉头,随即无力地瘫倒于他怀中。
齐澈轻搂着她,柔和的目光却突然凝滞,渐渐地转为森寒,她竟然好意思提他们的孩子?这场戏,她演得可真是太过投入了!
今年的秋日好似来得较早,这才入秋没几日,天气便很快地凉了下来。倒是院中的那些藤蔓,依旧是绿得喜人,墨绿的枝叶间夹杂着点点枯黄,瞧上去倒别有一番韵致。
顾连城近几日一直老实地待于前院的客房中,偶尔会随云娘到秦仲所居的院内瞧瞧他的伤势。那日齐澈终于肯放她离开,而她内心却并未就此平静,相反,倒有几分失落怅然。她依旧对他有情,这一点她再清楚不过了,只是当年的事情她仍是耿耿于怀,再加上这府上还有个齐澈心目中的正主儿郑锦瑟,若她选择留下,不过是徒增伤感。
“他果真是愿意让你随我离开?”秦仲将连城递上的汤药一饮而尽后,听她絮叨地说着近来发生的事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顾连城接过他手中的药碗,抿唇点了点头。
秦仲不由得挑了挑眉,瞪着一双绝丽的眼眸打量了她一番才道:“他若是真心便好,只是我瞧着你……你并不开心!”
顾连城忙别过脸,捏了药碗的手不由得一松,若不是秦仲眼疾手快,只怕那上好的汝窑碗便被打个粉碎。
“连城……你一向如此,嘴硬心软,说不定你早就想原谅他了,只是心里头有道坎,你一直不愿越过去。”秦仲轻声一叹,心中虽是失望,却仍温言软语点明了她心中所想。
顾连城觉得他这话虽然真挚,听起来却极为逆耳,她不由得将脸一板,怒斥道:“你若是不愿带我北漠尽管直说,何必说这些恼人的废话!”
秦仲闻言,顿觉哭笑不得,他忽而捏住了她缩于袖中的手,将手拉至身边,另一只手轻轻地覆上:“连城,你我自小一起长大,你心中想什么,岂能瞒得了我?我倒是极乐意带你走,更妄想着有朝一日娶你为妻。可是即便我将你带回北漠,而你的心仍在这京城的敬王府!”
感受着他掌心的脉脉体温,顾连城只觉得心头发酸,不知不觉间,不争气的眼泪竟夺眶而出。她也不知为何要哭,只是觉得泪流个不停,温热的泪水流出了眼眶,顺着双颊而落,到了唇边便已冰凉。
“秦……秦仲……你这是不愿带我走了?你这是要将我一人留在这……这个无趣无聊的地方?”
她哽咽着说道,语意委屈,听得秦仲心酸,手下一带,便将她搂入怀中。他抬手为她拭泪,只觉心头沉甸甸的,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放心,只要你不愿留在这里,我定会带你离开!”
在秦仲所在的院中逗留了一会儿,顾连城这才心事重重地离开。因姜云霄称有私事要与秦仲商量,顾连城拗她不过,也只得独自悻悻而回。
她一个人在前院的园子晃悠良久,直觉得腹中饥饿,这才记起今晨并未用早膳。抬头瞧着天边的日头,暗想着等不及与午膳并用,便加快了步伐,匆匆往她所居的客房走去。
她一只脚才刚踏进院门,便见平常在跟前伺候的丫鬟心急火燎地迎了上来:“公子,您这是去哪儿了,王妃一早便前来拜访,如今正在殿中等候呢!”
“王妃?哪个王妃?”顾连城一时反应不及,不由得脱口而问。
“自然是府上的敬王妃!”
“噢,原来是她呀!你且先去回话,本公子随后便到!”顾连城暗想着今日兴许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才刚出月子没几日的郑锦瑟贸然来访,她身为敬王侧妃,不好好在后院待着,竟然主动现身于前院客房会客,这未免有些于礼不符吧?她心下狐疑,又不宜让那位娇弱的王妃多等,只得整了整衣袍硬着头皮入了殿。
顾连城入了殿,一抬首便撞入一双带笑的潋滟眸子。她顿时愣在原地,昔日柔美明澈的瞳眸如今染了盈盈笑意,只是眼底却闪过一丝令人不易觉察的森寒。她的心莫名一寒,佯装的笑意便僵在了嘴角。
“本宫早闻公子大名,近日又听闻公子在府中做客,左右思量之下,便慕名前来拜访,还请公子原谅本宫的冒昧!”顾连城思量间,郑锦瑟已走近身前,朝她盈盈拜下。
顾连城悄然打量着郑锦瑟,见她面色粉润,肤若凝脂,想来是月子里养得好,竟丝毫不觉病弱憔悴。她一头青丝绾成个元宝髻,一支凤钗分作三股衔珠而下,行动间,珠玉摇曳碰撞,发出悦耳的声响。那累累珠玉垂于额前,更衬得她气质高华、雍容典雅,可见她此番前来,没少费心思装扮。
“原先早听闻敬王妃乃是这京中第一美人,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顾连城抬手虚扶了一下,随后抬手朝她一礼,宽大的袍袖垂于身前,那身段礼数,自不输于京中有名的儒生雅士。
郑锦瑟悄然打量着面前的人,瞧顾连城虽着一身寻常的青衫,举手投足间却是透着不凡的气质。难怪这府上的丫头私底下嚼舌根,都夸这连城公子俊逸不凡,暂不提她的容貌,只是这一身高华气度,便足以抵过无数明丽绝艳的女子。她越瞧越觉着自惭形秽,心里头竟涌上一股浓浓的妒意,暗想着这世间的好怎么竟被这顾连城一人占了去?
“不介意的话,还请王妃入座!”顾连城见郑锦瑟立于原地,眼光流转不定,心知是来者不善,只好面带笑容地抬手指着上首的红木椅说道。
郑锦瑟听她这么一说,顿觉面上发热,暗想着方才她有些失态,心里难免觉得急躁。原本她想着以气质压人,没料到她精心的妆容却敌不过她素面布衣。况且见她这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更让她觉得自愧不如,就算是她自小仰仗的胞姐郑锦绣,到了这顾连城面前,只怕也会黯然失色。
见郑锦瑟优雅地落了座,顾连城这才撩袍而坐,接过侍女递上的茶,轻抿了一口,这才抬眼去看郑锦瑟。往日她曾无经嫉妒这位被齐澈捧在手心里的柔弱貌美女子,而今见了她,只是觉得她有些可怜。有关她假孕一事,她也听姜云霄说了,以前她只道这郑锦瑟是位单纯娇弱的女子,却没料到她竟有如此心机,果真是人不可貌相。想来这事齐澈尚被蒙在鼓中,被她耍得团团转而不知。如今她还真有些同情他,在朝中再是如何威风,却被自己心爱的女子玩弄于股掌之中,真是可悲可叹!
郑锦瑟不慌不忙地啜着杯中的茶,坐了好一会儿才笑道:“早闻公子喜爱制作一些机巧玩意儿,听人说公子制成的人偶就如同真人一般。本宫私底下想着,这些木制的人怎么就能像活人一般活动自如甚至是能言能语呢?后来也听有些人说了,千机门都是些机巧之术,像能说会道的人偶,也只是个谣传。若这世上真能制出像真人一般的人偶,那公子岂不是神仙?先前我曾听人说,北漠那块儿,并非神仙的居所,相反,是一些妖物聚集之地!”
她这番话说得尖酸恶毒,顾连城听了倒也不毫不在意,她只是点头一笑:“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对于天下诸事,众生皆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只不过敬王妃的眼光,是太过独到了!”
郑锦瑟见她并未发作,心里头有些失望,显然,她是低估了她的器量。她心头有些急躁,今日上门本想让给她个下马威,可这顾连城偏偏不吃她这一套。她方才那番言语,好似是铁拳打在了棉花上,竟一点也使不上劲,真是白费了她一番口舌。
“听闻王爷近来很是迷恋公子,据我所知,这府上的一些不懂事的丫头对公子也是芳心暗许。试想,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够将这些人迷得神魂颠倒?想那天界神仙是不会愚弄平凡众生的吧?”
郑锦瑟按捺不住内心的急躁,言语较之先前越发直白露骨,她只是不相信眼前这样一位有才有貌的女子会是个凡人。一个凡人,再是倾国倾城,也至于像她这般完美无瑕,这上天造物,总不至于将一切的美好都给了她一个人!她觉得只有魅惑人心的妖怪,才能变化成这般。这个念想,如她的救命稻草一般,让她觉得有了一些转机,如果这顾连城真的是妖,那么她只要揭穿她的真面目便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