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京之路漫长,齐澈率了大军一路紧赶慢赶,足足用了两月才回到京城。一路上顾连城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逃脱,这令她很是不解。想她易容之术精妙无双,还有人偶秘术足以以假乱真,为何齐澈总能准确无误地找到她?往日是云娘,现今又是齐澈,她觉得如同中了邪一般,怎么也逃脱不了他们的掌控。
到了京中之后,齐澈未急急赶着回府,因为顾连城既挑剔京都驿馆不够整洁不够舒适,又死活不愿随齐澈回王府住下。齐澈派人四处搜寻,几番折腾下来,终于在碧衣巷寻到了一处上好的宅子让她暂住。
她才刚将行李放好,便嚷嚷着要拉他去天香阁寻欢作乐,还央他请了向导准备这些日子好好地逛一逛京城。齐澈有些受不了她这般折腾,尚惦记着府中快要临盆的郑锦瑟,只能找了个可靠的向导带着她四处玩乐。左右现在他体内有了“母蛊”,就算她逃到天涯海角他也能够找着!
齐澈赶回王府,也不顾一路风尘仆仆,径直往郑锦瑟所在的鸣鸾殿赶去。那郑锦瑟早先便派人打探了齐澈的行踪,听闻他平安回到了王府,不由得喜出望外,也不顾殿中下人叮嘱,急急地装扮一新,凭由两名丫鬟搀扶着迎到了正殿。
齐澈见她一身簇新装扮,如云的鬓发间珠钗琳琅,随着她的走动发出阵阵悦耳声响。她面色红润,较之往日丰腴许多,尤其是她那高高隆起的腹部,让他心生异样的情愫。他将她接回府中已近两年时间,时常见她心事重重,顾影自怜,心知再也寻不回当年的情感。而今她却有了他的骨肉,即使是没了爱意,却也要对她负起责任。他将她从漳国接回,必须要给她安定舒适的生活。
见她腆着肚子正欲施礼,齐澈忙上前扶住了她,唇边漾起一抹浅笑。
他扶着她走入内室,在窗边的榻上坐了,一只手缓缓移向她隆起的腹部,却被她轻轻一挣闪了开来。
“这小家伙调皮得很,王爷若是动到他,他又要踢我了。”郑锦瑟斜倚于床头,抬起手轻轻地捂着高挺的腹部娇嗔道。
“这半年多来,真是辛苦你了!”齐澈眼光落在她隆起的腹部,语意低沉柔和。
郑锦瑟上下打量着他,见他较往日消瘦许多,抬起手抚上他俊朗的面颊轻柔地说道:“能为阿澈你诞下子嗣,对我来说不知该有多么幸福。这半年多来,我日日夜夜盼着你回来,我想与你一起看着我们的孩子一天天长大,直到他出世。”她说着说着,便将头靠于他肩上,语意越发柔和温存。
齐澈身子一僵,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抬手揽住她的肩。他觉得这半年多来,她较之往常,竟变了许多。或许是将为人母的喜悦,让她不再如往日那般多愁善感了吧!
居于碧衣巷的顾连城回到京城后去的第一个地方便是天香阁,如今她香汤沐浴之后,换了身光鲜奢华的衣衫,撇下那一脸穷酸相的向导带着无情优哉游哉踏入天香阁的大门。昔日常与她打情骂俏的那些姑娘见着了她,一个个忙上前大献殷勤,而她只是敷衍了几句后,直截了当地问起了姜云霄的行踪。这阁中姑娘除了敏秀其余人等皆不知内情,顾连城随手甩了一锭银子后急急上了楼,盘问之下这才知晓姜云霄并未回到京中。她听后,显然异常失落,那日她不过是气极而言,谁知她竟当了真,就这么撇下她不知所终。
闷闷不乐地出了天香阁,尚未走到热闹非凡的朱雀街,顾连城突然被人拉住衣袖,吓得她连声唤来无情。她见那人与无情厮打时并未带着凛冽杀意,便抱肩站于一旁细细打量,总觉着那人的身形有些熟悉。附近的人忽见有人厮杀,一个个皆吓得四下逃窜,不过难免有些好事围在一旁观看。不再熙攘拥挤的街道顿时敞亮宽阔了许多,顾连城在旁看了片刻,突然眼前一亮,这才指着那人叫道:“阁下可是数月前返京的赵青?”
那人正与无情打得难分难解,根本无暇答话,后来好不容易得了空,这才连声答道:“正是在下,正是在下……”
连城摆摆手制止了无情,这才一脸不耐地答道:“早说不就得了,何必这般鬼鬼祟祟的?”
“可否请公子借一步说话?”顶着一副赵青面孔的楚云上前拉住她悄声说道。
二人回到了碧衣巷的宅子后,楚云迫不及待地让顾连城施针恢复他原本的面容。顾连城才刚收回银针,却听他觍着脸说道:“稍过几日我还有一事相求,不知公子答不答应?”
“莫非又是为了你妹妹楚双璧?”顾连城连想都不用想便知是因他妹妹的事,但听她无奈一叹,说道,“你对你妹妹的感情,是否有些偏执了?既然她选择了皇宫内院的复杂生活,你这个做兄长的也早该有了心理准备。”
“公子所言极是,只是我这个做兄长的,并非能像旁人那般冷眼看着自己的亲妹妹身陷危机。所以近来我想了个法子,寻个可靠的人扮作她身边的宫女暗中保护,这样一来,既能掩人耳目,又能保她无虞。如今宫中局势不明,若是贸然掉换了宫中下人,只怕又要落下话柄!”楚云因道有求于她,也顾不得她倨傲不悦的神态,便将心中所想全盘托出。
顾连城听完,一双乌亮水润的双眸轻转,忍不住挑唇笑道:“看在你们兄妹情深的份上,这个忙我倒是可以,不过此前我有个小小的要求,我要你帮我查出云娘的下落!”
楚云对齐澈向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自打他回京悄然入宫打探之后,在朝堂上见了他,连打招呼都显得有些不自然了。先前楚双璧不慎小产,表面上查出是昭阳宫宫女所为,皇后自此便失了势,实际倒是让西宫的郑锦绣得了好处,前些日子楚双璧得病卧床,皇上很是频繁地宿于她的宫中。他本就对这位貌美心毒的贵妃娘娘抱有戒心,几番查探下来,竟被他发现了惊天的秘密。只是这秘密,他却不能对任何人言说,特别是对敬王齐澈。
下了朝后,皇帝独自召见了敬王齐澈,提及了怀身绝艺的连城公子,他很是好奇。虽说先前齐澈说他为人清高倨傲、淡泊名利,对于官场的纷争很是不屑,但他着实想亲眼见一见这位挫败漳国右相秦仲机关术的年轻公子。
齐澈对此却是左右推托,他并非不愿让皇帝见到顾连城,只是觉得时机尚未成熟,免得节外生枝,打乱了他的计划。他小心谨慎地敷衍了一番,便急急告退。
前日他请了太医为锦瑟把脉,说是腹中胎儿胎位不正,只怕是生产时会有些风险。偏巧这两日她时觉腹痛,今晨上朝前还见她痛得不能入眠,非拉着他哭着闹着要他陪在身边。因此这几日来,他经不住郑锦瑟的纠缠,一直不曾得空去碧衣巷去见顾连城。不过他早已派人每日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就连她在逛了几间酒楼茶肆,听了什么段子、小曲也一清二楚。他知她狡黠机灵,若不派人好生看着她,只怕她又要耍什么手段逃之夭夭。
这日顾连城闲着无聊,悄然避过齐澈所派之人的耳目,换了装、易了容到街上溜达。为免被人发觉,她连无情也未曾带在身边。她仍旧扮成个俏公子,一路上边走边瞧,将她平日爱吃的统统买了些打包带着。穿过了热闹非凡的朱雀街,她来到一向稍显冷的玉箸巷,竟见不远处围着一群人,还不时地拍手叫好。
她素来喜欢新奇的东西,见着这么多人围观,想必定是有人耍什么新奇好玩的招术,立即紧了紧肩上的包袱,迅速挤进了人群当中。无奈人群太过拥挤,她并不能瞧清里面的动静,只是影影绰绰看到场地中有穿着奇异服装的人身上挂了条水桶粗似的蟒蛇,顿时吓得她心惊肉跳。她躬着腰,透过人群的缝隙瞪大眼睛瞧着,见那蟒蛇瞪着铜铃大的眼睛,时不时还吐出粉红的信子,心内虽怕,但目光仍是死死地盯着瞧。
想当年她一路由北漠逃到京城,也曾见不过不少杂耍班子,可头一遭见着这耍蛇的,而且还是令人害怕的巨蟒。
众人围成了数圈观看,有些胆小的,忍不住用手遮了眼睛,悄悄地从指缝中看。待到那伙人中有人拿着竹编的小簸箕收钱时,顿时却原本熙攘的人群渐渐散去。顾连城向来把银钱当身外之物,如今见着能满足她好奇心的戏耍班子,自然会慷慨解囊。
她丢了一块碎银正转身要走,却见那收钱的人递过来一个纸包,很不流利地说这是回赠蛇药,可以解百毒、驱蚊蝇。顾连城半信半疑地拿着药包,又瞧了瞧他们奇异的装扮,脑中记起当年师父远游回来提起过的南疆居民,据说他们最擅制蛊,可以害人于无形,很是阴险毒辣。她倒是不想害人,只是想尽快摆脱齐澈的掌控,于是上前悄声问道:“不知你们有没有一种可以让人睡上十天半个月怎么也弄不醒的药?”
她这话很是直爽,那南疆人不由得冷着脸打量了她一番,很是简短地答了一句:“没有!”
“那你们有没有一种香膏或者什么东西,让人抹了之后便可不泄露行踪的?”顾连城一心想要自由,眼见着人群散去,仍是不死心地跟在那人身后追问,很快便引来这戏班其他成员的注意。
“姑娘的意思可是无论你跑到哪里总会有人轻易地找到你?”她的言语立即引起了这戏班主的注意,他瞧了四周并无可疑之人,便上前问道。
顾连城闻言连连点关,过了半晌才见她惊诧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问:“你怎么知道我……我并非男子?”
“自然是看出来的!”那身材矮胖、皮肤黝黑的班主说话间又将她打量一番,偶尔凑近说道,“并且我还看出姑娘与常人有所不同,也许这便是有人能轻易找到姑娘的原因……”
“我说方才去府上怎么没瞧见公子,原来是在这儿闲逛哪!”那人话未说完,顾连城突然被人拽住了胳膊,转头一瞧,竟是几日未曾现身的齐澈。
顾连城挤出一抹假笑敷衍道:“啊,原来是齐公子,多日未见,在下现今有事要忙,待我空时自会登门造访!”
“在下找公子有急事相商,还请公子借一步说话!”齐澈犀利的眼风扫过戏班那几人,不由分说地扯了顾连城便走。
“喂,喂……过几日在下还会来捧各位的场!”顾连城拉扯不过,只得伸长了脖子冲那几人嚷嚷道。她虽然不知他们的底细,但从方才的谈话可以看出,这一群来自南疆的人并不简单。
顾连城近几日思来想去,总觉局势不对,自打云娘离开之后,她孤身一人随齐澈到了京城等待皇帝召见,可一连数日也仍未见有什么动静。不仅如此,她整日里被人监视,日子过得很不自在。今日被齐澈强行拉回深宅更令她愤慨,才刚到院内,便听她唤了声无情,随即那无情便与齐澈厮打起来。
“既然你不让我自在,那我也不会让你好过!”只见她伸出五指往面上比画几下,顷刻间便恢复了原来的容貌。
齐澈倒仍是气定神闲地与无情过招,很快便寻了个漏子绕到了他的后背,食指往他颈部一点,却被无情反身扭住了胳膊。
顾连城望着动弹不得的齐澈,哗一声打开手中折扇,得意扬扬地摇着:“你真当本公子是个傻子?你能轻易放云娘离开,只怕是得了她什么好处吧?譬如说能够制伏无情的一些机关?还是无论我怎么逃都逃不掉的法子?”
说完,她陡然变了脸色,缓缓走到他面前,以扇柄支着自己的下巴冷声而问:“莫非是王爷要学漳国老将汪延灭了我等身怀奇术的孽障?抑或是想效仿古人的‘鸟尽弓藏’之策?”
她离齐澈很近,近得可以让齐澈看清楚她面部的所有表情。憎恨、愤怒、悲伤以及失望,这几种感情交织在一起,点燃了她胸中怒火,燃得她连那双神采奕奕的眸子也闪着冷毅之光。
“公子若是这么想,是否太过低估自己了?”齐澈凭由无情扭着他的胳膊,就那么别扭地站着凝望着她的眼眸说道。
“这么说来,本公子应该还有利用的价值喽?”顾连城厌恶地瞟了他一眼,随即偏过头自嘲地笑着说。
“正如公子所想!”齐澈听见四周轻微的动静,脚下迅速一扫,巧妙地挣开了无情的束缚。不待无情上前,却见数十名戎装侍卫手持长矛将无情团团围了住。
顾连城瞟了旁边受困的无情一眼,随即唇边竟绽出了一抹讥讽的微笑,她扔掉手中折扇负手而立,凝望着离她几步之遥的齐澈。
夏末的凉风吹过她素白的衣袍,但见广袖与衣袂随风而舞,那绝世的风华令院中众人瞧得几乎痴了。
“想那世人所艳羡的才艺与我自身存在的价值不过全是在这一双略显粗糙的手上,如果没有了它们,或许我会重获自由吧!”她倨傲地笑着,手中忽而多了一把寒光熠熠的匕首,趁着众人怔忡之际,双手紧紧握住了匕首,顿时见殷红黏稠的鲜血淋漓而落,滴在了素色衣袍上,好似冬雪中盛放的红梅,一簇簇、一团团,红得刺人眼目。
“连城,快住手!”
齐澈未料她竟会出此下策,忙要上前制止,却见她迅速地向后退了几步,那染了血色的双眸带着决然的狠戾:“现在我没了利用的价值,是不是可以放我离开了?”
因她手中紧握着匕首,想必已然伤了筋脉,齐澈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踉跄着出了垂花拱门往院外走去。
顾连城蹒跚走到门边,见无人追来,这才忍着令人头晕目眩的痛意拔出了深深切入肉中的匕首。若是往日她没学得这一身绝妙的技艺,也许她会与云娘过着平淡似水的祥和日子。
“连城,要不要与我一起回北漠?”她才刚踏入院门,便见眼前突然闪出一个白影,那人上前扶住了她,语意轻柔地问道。
她抬头定睛一瞧,竟见面前白衣宛然的男子生得如秦仲一般,凤眸薄唇,仍如当初那般绝丽潇洒。
“原来……是师兄啊,为何这么晚才来接我?”她紧咬双唇,极力地保持清醒,却见眼前人影晃动不止,随即听见沉闷的一声响后便没了意识。
这一日,原本僻静的碧衣巷嘈杂异常,军靴踏着青石板路的清脆声、布底皂靴踩在石板上的轻微闷响,还有精巧绣鞋踏过小道踩得干枯树枝的碎裂声。
天才刚擦黑,天边忽而涌上一层厚厚的浓云,随后不久便有狂风大作,须臾工夫便有闪电雷鸣伴着倾盆大雨而至。
齐澈立于室内,看着频繁被人挑开的湘竹帘子,心中懊悔不已,当初他也曾见着连城与云娘赌气以死相逼的那一幕,只是未料她今日故伎重演,狠狠地将了他一军。倘若白天能心平气和地跟她交流,也不至于让她误会自毁双手。若是连方才由宫中请来的太医都保不住她的双手,只怕他以死都不足以谢罪!
请来的两位太医足足忙了大半夜,直到了凌晨雨停才满头是汗地出了内室。好在他们来前带了宫中秘制的伤药,否则还不知要如何止住汩汩而出的鲜血。至于那双被利刃割伤的手,也不知能否恢复如初了。
齐澈命人重赏了这二位太医,又殷勤地遣了两顶软轿送他们回府,这时却见府上的管家张诚恭敬立于正厅门边。
“你去回了娘娘,就说本王政务缠事,无法回府!”他心知这张诚是奉了锦瑟之命前来寻探,不由得紧皱了眉头上前低声吩咐道。
见那张诚领命而去,他这才重重地叹了口气,挑开湘竹帘子进了内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