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走后,军中事务皆由齐澈处理打点,这两日来他一直忙得脚不沾地,就连一日三餐也是随意糊弄敷衍。营中近侍见他近日来面色略显憔悴,便私下里吩咐小厨房做了些精致可口的饭菜。午饭的时候,齐澈胃口不错,看着碟中可口小食,很自然地想起了顾连城来。
“今日送往顾参军帐中的晚膳就照此做一份去,再备上一罐牛乳酥酪,另外再吩咐厨房准备些甜食点心送去。”他指着桌上几盘菜肴,耐心地交代着分管军中膳食的侍从。
那侍从闻言,却是不应,只是面露难色地望着他,支吾地说道:“这两日公子都不曾进食,昨日送去的丝毫未动,今晨送过去的皆被他打落了一地。”
他这话说得有些委屈,又带了些惶恐,早先姜云霄曾嘱咐过,这种小事不必让王爷知晓,他便也没往心里去,而今听齐澈之言,这才惊觉这位王爷对那位连城公子真是太过关切了。
“这么说来,连城公子竟有两日未曾进食了?”齐澈心内怒意上涌,瞧见那侍从又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只觉胸口怒意更盛,竟顺手将手中瓷勺朝他甩了过去。
那侍从数年前也曾跟在他麾下的军需营打下手,心知他一向体恤下属,平日总一副温文儒雅的模样,从不摆王爷的架子。而今他陡然动怒,直吓得他两股战战,眼睁睁地看着那瓷勺飞来,不偏不倚地砸在自己的脑门上。
齐澈并未曾用力,那人只是脑门红肿,并无其他症状,但见他跪倒在地,口中喃喃谢恩。
“你且回去将厨下现有材料做些可口的饭菜送去,晚膳时再照本王说的去做,切不可懈怠偷懒!”齐澈见他那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也觉得自己方才有些失态,忙放缓了语气吩咐道。
那人领命匆忙退出了主帐,齐澈饮了口茶,取过案头聂城发来的奏报要看,谁知还没瞧上两眼便觉心烦意乱,起身甩了那奏本踱出了帐外。
齐澈踏入连城所在帐中时,正见顾连城裹着毯子蒙头大睡,而一脸焦虑的姜云霄则立于门边发愣,就连齐澈唤她也未曾听见。
齐澈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只得强压下心中好奇,命人搀她回帐歇了。如今她这般模样,想必也问不出什么来。他知她心中定是藏了好些秘密,若非如此,她也不用每天守在这里,就好像是怕顾连城出事,又像是怕她泄露了什么机密。
他走上前,很自然地在床边坐了,怔怔地望着缩于毯中的顾连城,不由得重重地叹了口气。他听得见窝于毯下之人的呼吸声,一时竟想起当时在锦华殿歇下的那一晚来。当时她裹着厚厚的被子紧贴墙角,最终是熬不过那闷热从被中探出头来,那时他瞧她憋得满面通红,额头上还有汗珠缓缓滑下,模样真是滑稽可爱。
那些往事让他不由得轻笑出声,再没有任何犹豫,伸手去掀开她遮于头上的毯子:“怎么?这已是初夏时节,公子还觉得冷吗?要不要让你给你取床厚被来?”
顾连城深知自己目前的身份,为免让他察觉到自己竟像小女儿般任性赖皮,她只得掀了薄毯坐起身来,面上仍带着往日的倨傲之色:“我道是谁来了,原来竟是王爷!”
齐澈见她双眸红肿,眼角的伤已开始结痂,泛白的双唇干裂起皮,整个人看起来消瘦憔悴,再无往日的风华之姿。
“听厨房说这两日你滴水不沾、粒米未进,这是何故?难道说是因为秦仲?”见她这般糟践自己,齐澈忍不住低声问道。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这些只是我门派的私事,不敢有劳王爷过问!”自那晚为了秦仲伤心流泪后,顾连城已恢复了当初那般狂傲,在这当口,她不能让他轻看了自己。
“可是你有伤在身,又两日不吃不喝,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叫本王如何向朝廷交代?”齐澈疼惜她,可眼下并不打算揭穿她的身份,也一时不知该找不到什么借口相劝。
“我一介草民,是生是死又关朝廷何事?难不成王爷还让本公子回京述职?本公子当初只是答应相助,现下事已了结,也到了告辞之日!”顾连城本就无心掺和政事,如今她已兑现当初的承诺,若再不抽身,只怕到了京都便没了机会。
齐澈听她要走,不由得慌了神,死死地盯着她问:“依公子的意思,你这是要走?”
“自然要待本公子养好伤再说,左右是不再会跟天朝大军回京城!”顾连城很是不耐地瞟了他一眼,声音因干渴而变得更为嘶哑难听。
齐澈见她面色更为憔悴苍白,也不再与她争论下去,听见门边的脚步声,他忙走到帐外接下来人递过的食盒后又将守于帐外的侍卫远远地打发了,这才提了食盒回到帐内。
他利落地取出盒内碗碟,将其放于红木托盘中端到了顾连城的面前:“先不说这些了,公子两日未曾用饭,先凑合着用些,待晚膳再命人做些可口的来。”
“不吃!”顾连城将头一偏,斩钉截铁地说道。
“你这是要我喂你?”被她惹怒的齐澈说完,索性端起碗,用筷子夹了些菜送到她嘴边。
顾连城朝他翻了个白眼,干脆一伸手,将那托盘掀翻在地,但见盘中碗碟滚落在地,有些被摔了个粉碎,菜肴汤汁溅了齐澈一身。
“顾连城,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齐澈被她气得不轻,起身掸落衣衫上的残渍怒声喝道。
他话音刚落,却见有人掀帘冲入帐内,直直地跪在了他面前。他低头定睛一瞧,竟见是一脸惶恐的姜云霄。
“还请王爷息怒,我家公子近日心情不佳,若是不小心冲撞了王爷,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此饶了她吧!”姜云霄说完,重重将头叩于地面。
“哟,我当是云娘不会说话呢,怎么突然就开了金口了?”未及齐澈答话,顾连城坐于床边语气不善地说道。
齐澈瞥见顾连城对姜云霄剑拔弩张的样子,心内觉得蹊跷,却又不好发问,只得倾身搀扶姜云霄起身:“公子的心情本王能够理解,你先起身,这一次我不会怪她!”
姜云霄顿时红了眼眶,施施然一礼向他谢恩,转身望着满面讥讽之色的顾连城哀求道:“连儿,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你不愿吃那些,也用些茶水。王爷亲自吩咐厨房为你做了牛乳酥酪,你先喝着,有什么事情我们慢慢说。”
“哼,慢慢说,只怕是云娘你不愿说吧。秦仲之所以变得像今日这般逐名求利,可不都是云娘的功劳?随后你又将我推往这风口浪尖之上,到底是意欲何为?你到底是谁?而我到底又是谁?今日你若不说个明白,你可别后悔!”一想起死得冤枉的秦仲,顾连城竟如疯魔了一般,但见她捡起地上一块锋利的瓷碗碎片紧紧地贴于颈间,瞬间便见凝白的肌肤上现出一道血痕。
姜云霄未料她会以死相逼,眼睁睁地望着她毫不留情划伤了自己,顿时吓得脚下一软,好在齐澈及时地将她扶坐在桌边木椅上。
“顾连城,云娘她连日为你奔波操劳,你这般咄咄逼人,到底是为何事?”齐澈见她眼中血红一片,心内也是慌乱不堪,他边说边不着痕迹地靠近,生怕她做出傻事。
顾连城却不看他,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瘫坐在椅上的姜云霄,她可以看见她幽黑的瞳眸流露出的惊惧与挣扎,事到如今,她竟还敢有所隐瞒,实在是太过高估她自己了。
姜云霄被她吓得浑身无力,坐于椅上喘息不定,她几乎不敢去看连城的眼睛,可当她余光瞥见她唇边诡异的笑容时,便再也顾不得许多,飞身扑跪到了她面前痛哭着说道:“连儿万万不可,我说,所有的事情我都会跟你说个一清二楚。若是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死后还有什么颜面去地下见你的母亲!”
“既然你不再隐瞒,那便好,云娘你先定定神,待会儿可要一字不漏地说与我听!”
顾连城见目的达成,心满意足地甩掉了手中碎片,摇晃着站起身,径直走到齐澈身边:“方才草民莽撞无礼,若有得罪之处,还请王爷原宥!”
说着,她向他抱拳一礼,随后很是为难地说道:“如今我与云娘有些私事要讲,还请王爷移驾别处!”
待齐澈走后,姜云霄才收起一脸的慌乱,命人将帐中收拾一番后这才端了牛乳酥酪塞在顾连城的手中:“连儿,好歹你先用些,那些陈年旧事,并非一时能说得清楚。”
顾连城接过她手中碗盏,送到唇边抿了一口,皮笑肉不笑地望着姜云霄说道:“现帐中无人,云娘该把那些秘密说与我听了吧。”
姜云霄悄然探身环视了帐外一圈,这才放下心走到桌边坐了下来。只见她由怀中掏出一支亮莹莹的发钗,很是郑重地递到了顾连城的面前:“连儿,这发钗乃是你亲生母亲,昔日姜国王后云碧游最为珍爱之物。她乃天朝后裔,随祖父母定居姜国,后来被选入王宫为后,深得姜王宠爱。只是,姜国自古来便有一陋俗,但凡妇人生了孪子,只可留一名胎儿抚养,这另一名生下来则是要被活活溺死。姜国史书曾有记载,孪子乃不祥之兆,早先有妇人不舍,留了二子抚养,结果双双不曾满周岁便莫名夭折;更有野史所书,由于曾有妇人无知,生下孪子抚养,结果她所在之地方圆数十里瘟疫滋生,最后蔓延数座城池,损了上万人的性命。可这些毕竟只是传言,怎奈被姜国王室定为律法。当年你母亲诞下一子一女,最终她不忍弑子,便命我悄悄地将那一女带出了王宫。”
“依云娘所言,我便是当年王后所生之女了?而将我带出王宫之人,可不就是云娘吗?”顾连城对于这个荒唐的故事无动于衷,她自小长于千机门派,对那些地位高低并不在意,就算她是姜国王上之女,也不能成为姜云霄讥讽轻视秦仲的正当理由。
“实不相瞒,我也是孪生之女,生下后差点被淹死,碰巧被好心的云家人悄悄救下,为免被人发觉,后来我便随你母亲入了王宫。过了这些年,我打听到我那位孪生姐姐一直过得很好,而如今成为姜王的你的哥哥不也是风光无限?说什么孪子不祥,全是些骗人的邪门传言,我恨这不公的姜国例律,这么多年,因为这无根无据的谣传,多少名才刚出生的婴孩被父母亲手溺死?这例律若是一朝不改,那么姜国将会有更多的人受此折磨残害!”
说到这里,姜云霄的面上带着一丝怨毒,深不见底的双眸蕴含了不甘与愤恨。
“我想当初云娘将我带出王宫抚养长大,并非只出于对云家的感激吧?”顾连城听她说了这么多,多少也能猜出她的用意来。
姜云霄闻言,眯起眼望着面前的顾连城,语气里带了几分惊喜与欣慰:“原本我带你出了姜国来到天朝,只想好好将连儿你抚养长大,可是机缘巧合,一次偶然的匪盗之乱让我遇上了你师父。他对你我的遭遇很是怜悯,便好心收留了我们。想当年我带着你一路逃到天朝,遭遇了多少劫难,原本我只想在千机门安定下来,孰料你自小聪慧机灵,对于门中那些基本的机巧之术无师自通,尚未及笄,便已习得本门真传,自那时起,我才动了让姜国删改例律的念头!”
“莫非云娘是想要凭我一人之力改换姜国传承百年的例律?这也太过滑稽荒谬了!”顾连城才刚饮尽杯中酥酪,却被姜云霄这番话逗得呛咳不止。不过如今总算是知晓了云娘在筹划何事,难怪她要自己以连城公子的身份出山,原是想演一出假凤虚凰的好戏!
“若是可以,我想让天下闻名遐迩的连城公子说服姜王改了那道骇人听闻的姜国大律!”姜云霄忽略她一脸的嘲讽与不屑,神色郑重地说道。
“云娘,你觉得现今的姜王会为一介天朝平民删改国之例律吗?就算他是一国之主,这可祖传例律,也并非他情愿便可改之。真不知云娘您怎会有这般不切实际的想法?”
姜云霄强忍着内心的激越,眸光越发炽烈有神,她紧盯着面前略显憔悴的顾连城继续说道:“几十年前,姜国出了史上第一位女王,她是韶光王后所出的孪子,出生时差点被人溺死,所幸她福大命大,后来流落他国被人养大。十多年后,姜国陷入政乱,其孪生姐姐被乱党所杀,得知当年内情的属臣寻遍各国,终于打听到了她的下落,最后将她迎回姜国,成为了姜国史上第一任女王。她登基之后,力排众议,改了姜国那条大律,只可惜自她病亡后,朝中那些迂腐老臣便恢复了旧法,一直延续之今。”
听到了这里,顾连城连连向她摆手,很是无奈地笑道:“罢了,罢了,方才我以死相逼请你说出其中真相,这是我此生以来做过的最为荒谬的事情。既然是些陈年往事,就当便过眼烟云吧。如今我想知道,秦仲之所以会变得与以往不同,可是受了云娘的刺激所致?想必这一切,是云娘苦心安排的吧。只为了达成你心中所愿,便将我们当做这盘中的棋子?”
“若是当初秦仲不对你怀有倾慕之心,若是他不计较你身份尊贵,若不是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也不会落得今天的下场。凡事有因必有果,这一切,不过是天意罢了。然而你我,也不过是姜国大律下的小小弃子而已!”对于秦仲的死,姜云霄并不觉愧疚,他只是选择了他所该走的路而已。
顾连城听她如此评价秦仲,只觉胸中怒意如炽热岩浆一般翻涌而上,她怒极反笑,明灿的双眸泛着血色:“既然是弃子,那就老老实实地做个弃子好了!念在云娘当年将我带出姜国王宫,又好生把我拉扯大,秦仲之事我不会再追究,不过你我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吧!”
“连儿……你……”姜云霄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似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她从未料想到有一天,她亲自拉扯大的顾连城会说出如此绝情的话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