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后,秦仲时常出入顾连城所在的小院,数次来都未曾惊动院中那些守卫。他虽不擅易容,可很会装模作样。以往他曾见过楚云几面,不知打哪儿弄来与楚云相同的官袍穿上,递上了名帖后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入内。那守院的兵士乃出身京营,又时常轮换值守,自然不识得楚云是何模样,他们向来是只认名帖不认人。
对于楚云接二连三地出入碧衣巷宅子的事齐澈也有所耳闻,他也知楚云上门造访的理由,只是觉得他与顾连城来往有些频繁,让他心里头很不自在。这两日虽然未曾离府,心里却极是惦念那宅子里的人,但锦瑟这两日心情欠佳,时常叫喊腹痛,着了太医来瞧,只说是近两日便要临盆,因此他必须要守在她的身边。
这日午后,他又听楚云去了碧衣巷的宅子,心里头异常焦躁,到了傍晚实在熬不住便换了常服过去瞧瞧,谁知尚未踏出大门,便听后院的婆子急急来报,说是锦瑟腹痛不止,想必是要临盆了。他听后怔了片刻,这才命人前去中院的客房请产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鸣鸾殿内室聚了三两个婆子,其中一位警觉地立于内室门边,吩咐底下的丫头婆子跑腿,另两位则是坐于床边,一个注视着窗外,一个则是教授郑锦瑟该如何生产。这三个婆子,皆是事前郑锦绣安排好了的,另有一名心腹则悄然去接那事先准备好的婴孩。
“娘娘,这都过了半个时辰啦,想必那边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那婴儿才出生不久,到了府中必会啼哭,您如今不必再低声呻吟,要叫出声,声音越大越好。让外面的人都听听,您是经过什么样的痛苦才为为王爷诞下麟儿的。”坐于郑锦瑟身旁的长脸婆子凑到她耳边悄声说。
郑锦瑟乃出身名门闺秀,听她这样说,不由得羞红了脸低声道:“王妈妈说的是,只是这……我叫不出来……”
“娘娘,自古来妇人产子要经受常人所难以忍受的剧痛,若是您只是这般呻吟,倒会引人怀疑。娘娘您细细想想,若是您痛得越厉害,王爷可不就越心疼吗?待您为他诞下小世子,他自会加倍地待您好!”那王婆子轻拍了拍郑锦瑟的手,语气越发低微,细长的眼睛里闪着蛊惑的幽光。
郑锦瑟想起当初郑锦绣的叮嘱,又瞟了一眼高高隆起的腹部,仍是面露难色地摇摇头:“王妈妈,我打小从未见妇人生产,也不知到底该如何?”
那王妈妈倒是极有耐心,凑在她耳边语意森然地说:“那娘娘就想想那些受刑之人,有的被剜目、有的被腰斩,还有的被削去了手足,更有那被千刀万剐的死囚。听说他们被一刀刀地割下肉来,直到活活疼死……”
她这一招倒是管用,郑锦瑟听了那些骇人听闻的惨事,顿时吓得尖叫起来,顷刻间,整个鸣鸾殿内响起她撕心裂肺的叫声。
有了这产婆的教授与引导,郑锦瑟很快便把握了呻吟与痛呼的节奏与时机,她心内觉得耻辱与愧疚,却也怀着希冀,她想紧紧抓住郑锦绣苦心安排的机会,她想要齐澈宠爱她一生一世。若是丢失了已经得到的东西,那要远比得不到更令人痛苦!
半个时辰之后,房内的婆子见婴孩还未送到,难免焦急起来,这让原本就紧张不已的郑锦瑟更为担忧害怕。她的声音因痛呼惊叫而变得嘶哑,紧紧地握住那王婆子的手问:“怎么还没人带孩子来?会不会半途出了什么事情?”
“娘娘请放心,想必是有些小事耽搁了,贵妃娘娘做事向来沉稳仔细,想来定不会突生意外!”这王婆子早先也曾领教过郑锦绣的手段,纵然过了交接孩子的时间,但她仍能沉得住气。
郑锦瑟听了她的劝,心里仍有些紧张,转念想到当初信誓旦旦的胞姐,便也稍稍放宽了心。不管怎么样,她毕竟是她的亲姐姐,如今她凭着自己的手段在后宫得势,这点小事总不会出什么纰漏。
听见后院传来郑锦瑟的痛呼尖叫,身在前院廊边的齐澈却好似充耳未闻。想到前两日心腹来报,经查实,郑锦瑟并未有孕,这些不过是她与宫中的贵妃郑锦绣所设的一桩骗局。他心知那郑锦绣向来心狠手辣,为了她儿子的未来而不择手段,因此这些年,后宫之中从未有过皇嗣诞生。而今,她竟然将网编织到他的王府,连同她的妹妹来设计他!不过,他还是不敢相信,一向贤淑的郑锦瑟会欺瞒他。不等到最后,他不会去相信这个事实。他真不敢想象,郑锦瑟会假孕,到时候她要怎么样变出一个活生生的婴孩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齐澈站得双腿僵硬,忽觉身边一阵冷风拂过,转头竟见是他所派的心腹。那名一身黑色劲装的人凑向他的耳边,悄声道:“宫里头那位找来的婴孩半途被不知什么人给劫走了,就连与之来往的线人也不知去向!”
齐澈听后,眸光更为森冷幽寒,他倒真不愿相信他温柔贤淑的锦瑟竟能做下这等荒诞之事。如今那郑锦绣失了算,而她装模作样地疼了几乎两个时辰,到时候若生不出孩子,看她如何收场!
须臾工夫,齐澈便见鸣鸾殿的使女哭丧着脸来报,说是郑锦瑟难产,腹中婴孩久久不能出世,生下来便断了气。她这话说出,令齐澈只觉这真是天底下最不好笑的笑话,事情果真如他的心腹所说,丢了从别处找来的婴孩,她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那锦瑟如何了?”缓了好半天,他才回过神,佯装关切地问道。
那丫头战战兢兢地答了话:“娘娘体力不支,已然昏了过去,大夫诊治后说是尚无性命之忧!”
齐澈闻言,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心头怒气却化作一声轻叹。罢了,曾经的那段情,便当做过眼云烟吧,他不再去追究她的过错。要说过错,应是他的错,当年,他就不该将她由漳国接回。那样,或许她会生活得更为单纯,虽然凄苦冷清,却也不会陷入郑锦绣精心设的局,也不会令他如此失望,更不会毁了她在他心目中的美好!
话说当时房内那三个婆子等到了凌晨也未见孩子送来,后来又听闻心腹悄悄来报,只说是原先买好的婴孩被人劫下,后又四下另寻别的婴孩,一直奔波多时也未曾寻着。最后无奈,只能想出个胎死腹中的说法先敷衍过去。
当时身心疲惫的郑锦瑟听闻这个噩耗,顿时又惊又急,一口气没上来便昏死过去。她原想趁着齐澈出征这么个好时机假装有孕,算计着待诞下孩儿他才能回京,谁料想事与愿违,她苦心经营的一切瞬间崩塌,让她恨不能一死了之。
自郑锦瑟生产那日算来,已经过了五日,那时她昏睡了足足一天这才醒来。虽说她是假孕,但受了如此大的刺激后,有些神志不清,嘴里面时常叨念着孩子。齐澈心头虽气,却一直陪着她演足了戏,几日来陪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倒是想瞧瞧她还要耍什么花招。他努力不让自己去想锦瑟所使的伎俩,更不愿去想宫里头那位的盘算,只是他不愿想,却有人乐意提及。一些小道消息总是无孔不入,比如那三名产婆自出了王府大门便消失得不见踪影,还有护城河内出现的两具被人划得面目全非的妇人尸身……
这一日,久未上朝的齐澈破天荒地早起到了朝堂,见着抱着朝牌隐于角落的楚云,忍不住上前扯住他问:“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一身海青朝服的楚云瞧了瞧四周众臣,见并无人注意,这才低声答道:“不知王爷所言何意?”
齐澈懒得跟他兜圈子,直截了当了开口说道:“那说书人,还有护城河的尸体,到底是怎么回事?”
“自然是有人办事不力,落得个悲惨下场,若是算起来,应该还少了几具尸体。王爷不知道吗?有些人做起这种事来极为顺手,不过是杀人灭口而已。只是那人的手段较之往日不够高明,竟然出现了不大不小的纰漏!”楚云并不抬眼看他,目光注视着候朝众臣的一举一动,嘴里咕哝道。在旁人看来,他不过是像是抱着朝牌倚着朱漆廊柱百无聊赖地扫视着来往众人一般。
“楚云,我知你对当年你妹妹小产之事一直耿耿于怀,但是你听本王一句劝,有些事情,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下朝之后,你随我去望仙楼小聚!”齐澈见着司礼大太监步入了朝堂,他忙凑于楚云耳边悄声说道。
下了朝后,齐澈出了朝堂,却见楚云正候在汉白玉雕砌而成的长廊边,他忙上前扯了他正要往宫门走去,谁知却见楚云挣开他面带难色地说道:“恐怕今日不能如王爷所愿了,待会儿皇上要召见连城公子,着微臣在此引见!”
齐澈闻言,不由得面色一白,惊诧地问道:“你说什么?皇上要召见顾连城?她的手伤还未好!”
“公子手上的伤确未痊愈,用了皇上赏的宫中秘制的伤药后已好了大半。这几日他心情颇佳,便爽快地答应入宫觐见。”
楚云自然不会告诉齐澈那位连城公子的手伤虽未好,但已可施针为人易容了,更不敢告诉齐澈那位一向不把皇帝放于眼中的连城公子主动要求面圣。他们私下达成了交易,各取所需,无须别人插足。
“那她现在哪里?”齐澈心内涌上一股莫名的恐惧,他觉得以顾连城的个性不会无缘无故地入宫面圣。
“算起来轿子也快到宫门口了!”
望着齐澈急急离去的背影,楚云心内很是好奇,他实在不知这位敬王有什么打算。一直将那位连城公子留在京城,却推托着不让皇帝召见,难道是真的要偏向郑氏一族吗?昔日的君臣挚友,如今却不知是敌是友,真是令人心生感叹!
齐澈匆匆赶到宫门,远远瞧见一顶蓝衣小轿缓缓地靠近,心头竟涌上一股莫名的激越之情。他已有十多日未曾去宅邸见她了,此间听闻楚云与她来往很是频繁,如今皇上又要召见,心中难免担忧。就算她以男装示人,仍掩不了那一身绝丽的风华,本朝自然不缺好男风的王公贵胄,只怕见了她,定是倾心不已。
顾连城下了轿,瞥见齐澈大步流星地向她走来,施施然向他一礼:“给敬王爷请安!”
齐澈见她着了一件淡青衫袍,腰间玉带温润莹然,不盈一握的纤腰遮于宽大外袍之中,行走间广袖翩然,比起朝中那些儒士更为倜傥风流。
“公子这是要给皇上请安吧?”齐澈走近她,眉宇间不自觉染上了些微的怒意。
“在下承蒙皇上召见,哪有推托不见之礼?”顾连城挑唇而笑,一副谦逊有礼的模样,一双清澈乌亮的眼眸中再无往日的倨傲狂狷。
齐澈低头瞧见她手上裹着的素白纱布,这才卸下了满面怒意,压低了声音柔声问道:“听楚云说,你手上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
“托皇上与王爷的福,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只是今后再也不无拿起工具制作那些机巧玩意儿了。想我千机门发展延续至今已有千年,谁会料到竟会在我这一辈败落?若不是秦仲与我掺和这些国家纷争,也不会落到今天的下场,也许就便是报应吧!”顾连城痛心疾首地说着,直到望见立于宫门口的楚云,这才恢复了往日平静倨傲的面色,“王爷府上的事在下也略有耳闻,为此深表遗憾。左右你们来日方长,想必不久之后必有儿女绕膝,享受天伦之乐!”她说完不再看他一眼,跟随前来引见的楚云匆匆而去。
近日敬王府发生的一切,西宫贵妃郑锦绣已然了如指掌。被半途劫走的婴孩一直查无所踪,经她缜密部署杀掉的产婆尸身突然出现于护城河中,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有人在与她作对。如今皇后失势,整日闭门礼佛,而那位楚昭容一直深受其兄宠爱,打小养成了单纯软弱的性子,如今失了腹中孩儿,倒也不足为惧,只是她那位兄长,却是个难缠的主。她原想借郑锦瑟生子笼络齐澈,顺便拉拢更多的朝臣,加之皇帝生性淡泊,对于朝政之事并不上心,她恰好可以借机掌握朝局,为她儿子的帝位铺出一条平顺无碍的路来。谁料到现今功败垂成,丢了那婴孩不说,还泄露了机密,若是被齐澈知晓,只怕要大事不妙了!
就在皇上召见顾连城之时,郑锦绣早先便请旨出宫前去探望其妹郑锦瑟。对于敬王府发生的事情,皇帝也深觉痛心,赏下了好些奇珍药材让她一同带入王府。
郑锦绣此次出宫并未有多大排场,只一顶红衣软轿,外加几名宫女跟随,皇上赏赐的那些东西她已命人先行送到王府,顺带着向王府内的郑锦瑟打了声招呼。
几日来一直卧床不起的郑锦瑟听闻姐姐来访,就好似濒临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她也顾不得身子虚弱,强撑着起身细细装扮起来。这几日来,她一直饱受煎熬,没了这孩子,她真不知该怎么办。前两日便悄悄让身边的人前去宫中递了口信,今听闻郑锦绣要出宫探望,心里头不由得又生出些微的希望来。自打她假孕以来,便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到了孩子身上,而今没了孩子,她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寻个时机故技重施。若是朝中再出了什么事情,齐澈再因事离京,那么她岂不是还有机会?
装扮好后,她心情忐忑地坐于殿中等待郑锦绣驾临,既期待,又害怕,更多的却是对她的依赖。她想将自己的计划告之于她,她想再次得到她的帮助。
郑锦绣在宫人的搀扶下进了内院,拐过一道长廊踏入垂花拱门时,她抬头瞧着鸣鸾殿的匾额,心内不由得一叹,这鸣鸾殿名字起得不错,可住在这殿中的那位青鸾就像是哑了一般,她等了这些年,心里可巴望着她这位柔弱的妹妹能一鸣惊人呢!
尚入踏入殿门,她便见郑锦瑟裹得如团子一般在丫鬟的搀扶下上前见礼,这让她心里头觉得很不爽快,然而面上却带着笑容上前扶起了她:“妹妹尚在月中,哪里能下床走动?这些伺候的下人也太不中用了,竟然让你下地走动,若是吹了风受了寒可如何是好?”
她边说边搀了郑锦瑟回了内室,在殿中伺候的那几个丫鬟被她狠狠一瞪,顿时吓得跪在地上不敢吭声。
郑锦瑟被安顿在了暖榻上,身下垫了迎枕斜歪着,见那几个丫鬟垂首跪着,身子还不停地哆嗦着,不由得心生不忍,忙轻言软语地命她们退了下去。
“妹妹也太过善良了,这次伺候的下人简直要被你宠上了天!”郑锦绣不悦地睨了她一眼恨铁不成钢地嗔怪道。
“都是我的不是,她们之前劝我不要起身,我一心盼望早些见着姐姐,便执意要起身梳妆,总不能让姐姐见着我苍白憔悴的模样吧?”郑锦瑟拉住了她的手,语意柔和地答道。
“我倒不是责怪她们,而是要提醒妹妹你如何驭人,对付下人要恩威并施,你一直待她们好,她们自然不会领你的情。这些事情我也不知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你总是记不住!”
郑锦瑟见她面带愠色,忙连声应下,随后又想起前几日的闹剧,顿觉鼻子发酸,眼眶也跟着红了起来:“想来是我福薄,命中本该无子,原本好端端的,那孩子竟在半途中丢了!”
“哭什么,这孩子丢了就丢了,日后有机会再找个来,左右你与王爷来日方长,总会有机会的。”郑锦绣很不待见她这副柔弱没主见的模样,虽说惹人怜爱,但时间久了,也会惹人心烦。这女人哪,不仅要会博人同情、惹人怜爱,更要学会把握算计,否则就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劣质花瓶。
“既然姐姐这么说,想必是有了法子,从今往日,我一切都听姐姐的!”郑锦瑟见她说得如此干脆,心中不由得暗喜,想来这计划不用她说出口,她这位亲姐姐已有了同样的打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