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正如顾连城所料,前些日子齐澈所安排押运所订之物的队伍在凌晨时赶到了驿馆。姜云霄养了半月有余,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了,待到运送队伍赶到,她便即刻安排起程事宜。她得了齐澈所赐令牌与手谕后,挑了匹军中最快的马准备一番便要起程。顾连城平日虽常与她拌嘴,可到了这时心中却是万般不舍,毕竟她与云娘亲如母女,一想到她冒险领兵前入青菽关,她心内便止不住地担忧。
“云娘,且慢上马!”姜云霄正要借着夜色上马而行,却见着了轻薄衣衫的顾连城挑灯走来,她的身边还跟着一身黑衣的无情。
姜云霄望见她身后的无情,心内自是雪亮,她忙迎上前接过连城手中的风灯说道:“连儿你不必送了,我瞧你忙了一天一夜,也该回去歇息了。”
“云娘,你病尚未痊愈,现下还要劳烦你担此重任,这一路行去必定凶险,我想了想,还是无情陪你一起前去的好。”顾连城说着,将身后身形高大的无情推到了姜云霄身旁。
“连儿不可,你独自留在这军中我更不放心,好歹让无情跟在你身边,危急时候也能护你周全。”比起自身的安危,姜云霄倒是更担心顾连城。
“就让无情陪着你去吧,否则你这一去我寝食难安,况且我随天朝大军而行,自然不会有危险。如今他们皆指望着我能破秦仲的机关之术,怎会让我有什么闪失?”顾连城见她推三阻四,心里头有些发急,抬手推了推她又道,“我废话也不多说,云娘你还是趁着夜色浓重赶快起程吧,那支运送队伍正巴巴等着你呢!”
她话未说完便转身疾步而去,那人偶无情被她动了手脚,任凭姜云霄怎么命令也始终不肯离她半步。姜云霄无奈,只得将风灯往马颈侧一放,随后翻身上了马。催马前行了几步,她又倒了回来,望着夜色中顾连城那瘦削高挑的背影叫道:“连儿,你要多多保重!”
姜云霄担忧的声音随着清冷的夜风传入顾连城的耳膜,让她不由得脚下一滞,止步转身而望时,却见身后那盏灯火随着声声马蹄渐行渐远,渐渐地连一丝光亮也无。
齐澈在房内见顾连城久久不回,心内有些担忧,取了门边守卫的灯笼便寻了出来。漆黑的夜色中,他借着灯光远远望见浓黑一片中静立不动的白色身影,百般滋味一齐涌上心头。平常见惯他一副闲散倨傲模样,现今看见他孤独寂寥的身影,令他不由得心头一紧,一种莫名的情愫油然而生。
“天色已晚,公子该回去歇息了,明日还要赶路呢!”齐澈挑灯走到顾连城身旁,压低了声音劝道。
望着周围的一片漆黑,顾连城有些茫然、有些失落,甚至感到有些无助,她不知为何当初自己会听从云娘的安排。若是她断然拒绝,如今云娘也不会前往青菽关涉险,而她仍可以过她的逍遥日子。
“当年凤雏若是没有出山,也不会惨死于落凤坡;诸葛孔明若是一直隐于卧龙岗,大可以逍遥自在过一生。想我顾连城不贪名、不图利,却为何走到了这一步?若是传到世人耳中,只怕会笑我是个傻子!”她仰头望着漆黑的天空,低声幽幽地说道。
齐澈见她神情落寞,原想再劝,但想到那些无关痛痒的正直大义之词,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是啊,他图的是天朝安定祥和,为的是齐氏江山免受外侵,而这连城公子不求名利,仅仅是被他诚心打动而出山相助,相比之下,他难免觉得自惭形秽。
他陪着顾连城在夜风中站了良久,直到了天边泛起了微光,层层堆叠的浓云透着些微的光亮,就好似天边点着的一盏明灯。
“天就快亮了,也该回了!”忽然间,顾连城重重一叹,随即抬脚便要往驿馆方向走去,然而站了许久后双腿僵硬,她脚下一个踉跄,身子斜斜地倒向潮湿的地面。
“小心!”好在齐澈眼疾手快,迅速地拉住顾连城的手。电光石火间,由顾连城掌心传来的温热让他产生一种莫名的熟悉感。顾连城带着薄茧的手心异常柔软,在他低头搀扶的瞬间,他好似闻到了她轻薄衣衫上若有若无的淡香,如茶似菊。
“多谢!”顾连城站稳了脚跟,好似是无法适应他的触碰,迅速地伸手推开他转身疾步而去。
齐澈被顾连城用劲一推,不由得倒退了几步,待他站稳后却不见了顾连城的踪影。方才那温热柔软的触觉让他心生疑惑,还有掠过他鼻尖的淡雅清香令他如坠梦中。忽而一阵冷风吹来,吹熄了手中风灯,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环视着笼罩在暗淡夜色中的景物,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古莲儿那俏皮机灵的面庞来。若是古莲儿还活着,这时候,她应该会在何处?他也不知是否是离聂城越来越近的缘故,时常能勾起他与古莲儿的那段的记忆。
想忘却不能忘,最让人断肠。
还差几日便要行到青菽关的时候,齐澈收到关内的线报,说是得到特使的援助后成功制敌,现已将敌军击退至关外数十里处。这振奋军心的好消息令数日未能安眠的齐澈欣喜万分,更驱散了军士们一路奔波的疲惫。先前他们还对那位被主帅奉若上宾的年轻公子有所质疑,而今得了大战告捷的消息,一个个私底下皆啧啧称赞。
因前线战事紧张,捷报中也未能详细说明战况,这令齐澈对我军取胜的方式大为好奇。他只知顾连城用的是火攻,却不知是怎么个攻法,因此趁着半途休息找到了躲在马车内小憩的顾连城。
他掀帘悄然钻入车中,却见顾连城半躺于车内以肘支头睡得正香,一时也不愿打扰,只是随手捡了散落于脚边的书册静静地坐于车内翻看着。他原以为这是机关图册,谁知翻了几页后却发现是民间流传的话本,讲的是一些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这让他觉得有些无聊,转头瞟了一眼酣睡的顾连城,正巧有几绺发丝散于光洁的额头,遮住了他细长的眉,长而微翘的睫毛并不算浓密,直挺小巧的鼻子下薄唇微挑,瞧起来有几分俏皮,这样恬静俊雅的睡颜很难让人想象出这位公子平日的乖张倨傲。
齐澈怔怔地看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近日来有些反常,竟然盯着个男子瞧上半天。他略觉尴尬,下意识地用手摩挲着手中的书页,脑海中又不自觉地浮出起了古莲儿机灵可爱的笑靥,他记得她以前也爱看这些无聊的话本,时常捧着不知疲倦地看上一整日。他暗想,既然那古莲儿是秦仲的未婚妻,说不定与这位连城公子也有什么渊源。
正胡思乱想之时,却听帘车有些动静,他抬手轻掀车帘,正见一只灰扑扑的木鸟啄着车框。他先前也曾见过秦仲的彩鸟,便好奇地朝它伸出手指,竟见它乖顺地沿着指尖爬上了手掌。
“这是云娘联络用的木鸟,想必她有事转告。”齐澈正仔细端详着掌心的木鸟,忽听身后传来了顾连城的声音。
顾连城说完,伸手接过那只木鸟,拨动了几下机关便听那鸟腹内传来了姜云霄的声音。这次姜云霄倒是简短干脆,三两句说清了战局又交代她好生保重便结束了联络。顾连城盯着渐渐闭合的鸟喙,眸光一转,便忙收了那鸟装于身后的书箱之中。
齐澈往日在府中也曾见过能飞能动的木鸟,记得那时候古莲儿觉得新奇有趣,特意央他将木鸟相赠。只是见着眼前这更为奇特的机关,他心中大觉惊叹:“这木鸟竟然能学人语?”
顾连城淡然一笑,说道:“这是我门最基本的机巧之术,那日你所见的七彩木鸟是秦仲与我联络所用。”
“方才云娘讲了前方的战事,说是采用火攻之术后大破秦仲的机关之术。我倒是有些好奇,你们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穿过秦仲所设的屏障燃起大火的呢?”齐澈早就心怀好奇,于是借机而问。
“耳闻不如亲见,待到了青菽关,请王爷亲自瞧瞧便知。”顾连城一向不喜那些伤人的机关之术,更何况这是要向他解释她所制的那些机关如何伤人、杀人。
齐澈见了不愿多说,暗想是门派机密,便也不多问。二人对坐无言,车内的气氛很是尴尬,坐了片刻,齐澈便起身告辞。
待到齐澈走后,顾连城这才取出那只木鸟,拨了拨机关,便见由鸟嘴中吐出一物。她取过那裹得如剔牙棒似的字条拆开一瞧,见上面写了几行小字,说云娘到了关内后秦仲曾私下亲身拜访,并透露了他的野心,因此没少叮嘱她要小心谨慎。
顾连城看完后将那字条撕了个粉碎,想当年秦仲趁着师父远游之际凭着他高超的机关术拉拢门派一些师兄弟,最后叛出师门,几乎毁了整个千机门。也正是那个时候,他才暴露了他的野心,也让顾连城见识了他的狠决。
那时秦仲要她跟随他,亲眼见证他功成名就,可是一直将她当成妹妹般疼爱的他见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便对她起了敌意,若不是她溜得快,只怕是小命难保。她本以为他对她薄情寡义,可当她去年使了金蝉脱壳之计逃脱之后,让假扮成她的人偶在漳国大营引火自焚,竟然令他痛不欲生甚至是大病一场。而今得知她仍活着,又好似是大感欣慰。她不明白他忽冷忽热的态度,不过如今再也不用去明白,自那日从他手底逃脱后,她发誓要与他断情绝义,自此水火不容、势不两立!
三日后,大军终于行到了青菽关,正赶上楚云乘胜追击,向漳营下了战帖。漳国右相秦仲倒不急着会战,却被营中那位性子暴躁的汪延接了战帖,声称隔日应战。
因前一战大胜而归,营中将士士气高涨,一个个自眼看着那些不起眼的机关破了漳国的机甲之术,对那位未曾谋面却颇具盛名的连城公子是心悦诚服。当听闻敬那位公子到了营中之时,一个个恨不能脱岗前去探看传说中那位貌赛潘安,才胜子建的年轻公子。
齐澈坐镇营中,听闻隔日便要与漳国对战,心里难免有些忐忑。一来他认为以秦仲的才干定会拟出制敌之策,二来他并未亲眼所见连城所制的机关的厉害,因此暗自揣度此战并无十足的胜算。
顾连城到了大营后,与云霄私语了片刻便到属于自己的营帐中酣然入眠。如今要与秦仲一决高下,她反倒觉得心头畅快,这一战,她似乎是等了多年!
而当齐澈夜半耐不住性子前来与顾连城相商制敌之策时,却听守卫通报他已入睡,并且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齐澈心头暗觉不快,便冷着脸吩咐那守卫通报,却见那守卫一脸为难地望向他,结巴了半天却道不出个所以然来。
齐澈心头郁气难舒,索性便要掀帘入内,却听那守卫一声惊呼,慌忙挡在了他的面前。当他转过身时,竟见守卫为他遮住脸面的手背上扎着数枚银针,活像一只体形微小的刺猬。
“真是荒唐!”齐澈心知这是那位连城公子的“杰作”,不由得恼羞成怒,迅速掣出腰间长剑,往那帐帘一挑,便见一只木制的鹦鹉扑棱着翅膀飞去,边吐着银针边不停地叫着“笨蛋”。
齐澈见状,简直是又好气又好笑,暗想数日来马不停蹄地赶路定是让这位连城公子疲惫至极。他心中虽然担忧战事,却也不愿再多加叨扰,只得悻悻而回。
翌日,齐澈终究是按捺不住,一早便唤了顾连城入帐问询。昨晚他虽听了楚云说了那天的战事,也曾看了连城所制的木鸟,除却身形略大,其余便再无特别之处。他心内好奇,更想听顾连城亲口说说这机关奥秘。
顾连城入帐落座之后,用手支着脑袋打起了瞌睡,昨日她回到帐中便收到秦仲的密信,说是要约她叙旧。她暗想定是没什么好事,便毫不犹豫地回绝了他,可谁知他仍是不肯罢休,于是整整一夜,她与秦仲木鸟传书,自然没能好眠。
齐澈见顾连城一脸倦意,心内好奇更盛,却又不好开口问其原因,只能指着书案上一只大雁般身形的木鸟发问:“本王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公子这瞧上去极为普通的木鸟是如何破了秦仲的机关之术的?”
顾连城瞟了那案上木鸟,嘴角挂着一丝慵懒的淡笑:“明日与漳国之战,王爷便可亲眼所见。有些事情,若被点破,可就失了趣味了!”
齐澈被她这番话堵得哑口无言,见她一派慵懒困倦模样,他心内虽怒,面上却仍是一副平静儒雅模样。不知为何,自打头一回见过这位连城公子,纵是他再过无礼刁蛮,他竟也忍受得了,就好似前世欠他一般。
“若是王爷没有别的事情,那在下便告退了!”顾连城觉得困顿不堪,也不待齐澈发话,起身一揖便大摇大摆地掀帘出帐。如今是他有求于她,她大可以任性而为,再也不必像当初那般委屈自己。
到了两军交战那一日,顾连城作为帐中幕僚,本应待在在后方大营,可她却死皮赖脸地跟着齐澈到了交战之地的城楼之上。齐澈作为大军主帅,自不必亲身应战,此刻正镇定自若立于角楼之上,注视着战场上一举一动。
顾连城眯眼望着战场黑压压的军队,但见漳营兵士头戴竹盔、身着竹铠,就连手中所持的盾牌也是竹子编制而成。这些竹制的军具比起玄铁制成的武器、护具来说更为轻巧,精妙的编织技术使器具更为坚韧耐用,若论起护防,它们并不比玄铁的差。而且听云娘所说,这些护具经过秦仲的改造,在其中夹带了机关,只要漳军摆好的阵式,发动了机关,便有万千兵器飞射而出,眨眼间便能将猝不及防的天朝大军打得落花流水。
她正仔细地瞧着楼下沙场上对垒的两军,忽然心中一动,不自觉地抬首瞧向对面敌军了望台,但见对面有人正手持折扇远远地望来。那一身白衣翩然、长身玉立的自然是令她又恼又恨的师兄秦仲。虽然现下瞧不清他面上的表情,但她也能想象出他那副阴沉却不失儒雅的模样。
“秦仲啊,秦仲,这一次,我非要与你分出个高下来!”她紧拧秀眉,双拳紧握,脑海中浮现的全是当年他无情狠绝的模样。
一向敏锐多察的齐澈早已感受到对面射来的锐利目光,他循着那目光转头望向身侧的连城公子,见他一改平素的慵懒倨傲,紧蹙的双眉几乎拧成了个川字。自与这位性情古怪的公子相识以来,他从未见过他这般凝重深沉的模样。虽说他已知他与秦仲乃是死敌,可他却从对面射来的目光感受到了异样的情感。或许是兄弟间的惺惺相惜,抑或是别的什么,一时间,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齐澈的心中蔓延开来……
一声紧促的鼓声起来,但见漳军迅速布好阵营,只听天边传来一声凄厉的鸟鸣,方才还沉寂的战场被一阵尖锐刺耳的声音划破了静谧。
“防卫!”沙场上一道清亮的女音响起,只见方才静立不动的天朝将士举起手中巨盾。姜云霄话音刚落,便见漳军将士手中竹盾射出无数利刃,在暖阳的照耀下发出瘆人的寒光。
齐澈见那犹如万箭齐发的寒光,心里头不由得咯噔一下,他望着直直射入坚硬盾身的利器,暗想着当初战场上被这些武器穿身而过的兵士,只觉后背涌上一阵阵寒意。
“真没想到,只上次一战,秦仲便将机关改造得如此精良了。这玄铁制成的巨盾竟能被利刃穿透,真是令人惊讶!”顾连城仔细盯着楼下战势,嘴上虽如是说,面上而是平静淡然。时间仓促,再是如何,他暂时也未必能破解她所设下的机关。
“公子,如今漳兵势如破竹,依你之意,我军该如何对抗?”齐澈见了沙场上的情形,心里头有些着慌,他向来爱兵,自然不愿见着他麾下的兵士伤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