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个同事有两个念大学的女儿。有年夏季,他的两个女儿都回家来。那时他的眼睛有毛病,不能开车,也不能看书,这两个自告奋勇的护士照料他无微不至。过了一阵子,这个独立成性的人有点受不了她们的好意看护,说他希望她们照管自己的钱能像照管他那样周到。她们听后马上哭了起来。他对我说:“两个女儿一个就要做医生,一个就要做律师了,但只要我向她们皱皱眉头,她们就哭。”他有个成年的儿子,很少和他通消息。他说:“终究是女儿好,值得忍受这些麻烦。她们似乎自然就懂得怎样去爱人,不须勉强着力。”
我的大女儿刚升读我任教的那所中学时,时常带新结交的朋友到我的办公室来,拿我向她朋友炫示。至少我想是那个原因。我很难想象儿子会在他的朋友面前做这种事。十几岁的儿子如果有爸爸在他的学校教书,会觉得挺难为情的。
但是,为什么我们做爸爸的会深怕女儿长大成人呢?那是因为自私。在她的生命中,将有比我更重要的男人。把咯咯发笑的女儿抬在肩头,送她****睡觉的年月,实在太少;用蜡笔画的儿童画的颜色褪得太快;晚间携手散步的时间也太短了。和爸爸玩拼字版游戏,怎能和校队队长的约会相比?
我只希望我女儿没有那种以灰姑娘自居的情结,以为自会有完美的意中人出现,一生无忧无虑,永远快乐。只要她们能够爱男人而不完全依赖男人,我就认为我这个做父亲的很成功。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一个坚强而温柔的女人更美。
当然,只有年幼的女儿除外。
我和父亲的战争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父亲一直在军队里。那时我刚刚5岁。我走进母亲的房间,爬上那张大床,在她身边睡着了。直至听到她在厨房里做早饭的声响时,我才醒过来。早饭后我们到镇上去,在圣奥古斯汀教堂做弥撒,为父亲做一次祷告,我请求上帝把父亲安全地从战争中给我们送来。说真的,我简直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这样祈祷。
一天早晨,我又像往常那样爬上那大床,呵,那儿确确实实是父亲!母亲微笑着解释说,我们的祈祷已经应验了。然后我们做弥撒感谢上帝,因为他把父亲从战场上安全地给我们带了回来。
真是滑稽,那天吃过晚饭,父亲跷起二郎腿和母亲严肃地谈话。而她显得急不可耐的样子。我当然不喜欢她那副样子,因为那使她变得很不好看,于是我便打断了父亲。
“等一会儿,拉瑞!”她温和地说。
这句话只有在当我们有了讨厌的拜访者时她才会说的,因此我并没有把它看得很重要,而继续说下去。
“安静点儿,拉瑞!”她不耐烦地说,“难道你听不见我在同你父亲谈话吗?”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的不吉祥的“同你父亲谈话”。我不禁想到,如果这就是上帝对我的祈祷的允诺的话,那他一定是没有专心地听我们的祈祷。
“你为什么要跟父亲谈话呢?”我用我所能表现的漠不关心的态度问。
“因为父亲和我有事情要商量,现在,不要再打断我们的谈话了。”
父亲告诉母亲一些报上的新鲜事儿。我觉得那简直是做作。一个对一个,我准备在任何时候为了母亲的注意而同他争个高低。但他牢牢地掌握了主动权。我没在一点机会,好几次我准备改变话题,但都没有成功。
“妈妈,”那天夜里我问母亲,“如果我使劲儿地祈祷,上帝会把父亲送回战争中去吗?”
她笑着说:“不,亲爱的,我想他不会的。”
“为什么不会?”
“因为不再有战争了,亲爱的。”
“可是如果上帝愿意那么做,他不能再制造一次战争么?”
“他不会愿意的,亲爱的,不是上帝制造了战争,是坏人。”
“噢!”我叫道。
当然我很失望,原来上帝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神通广大。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后,跑到另一间屋子,在幽暗中爬上大床。母亲这边没有空地方。因此我必须挤到她和父亲之间。父亲在床上已经占据了太多的地盘,这使我很不舒服,我踢了他几下,他咕噜了一声,翻过身去又睡,正好给我挪出了一块地方。母亲醒了,察觉到我躺在温暖的床上。
“妈妈。”我大声哼哼着,非常惬意。
“嘘!宝贝儿!”她轻轻说,“别弄醒你爸爸!”
这是一个新情况!比“同父亲谈话”更具有威胁性。而在我的生活中如果没有清晨同母亲的商谈,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
“为什么?”我问。
“因为可怜的爸爸累了。”
对我说来这理由并不充分,并且由于她那声柔情蜜意的“可怜的爸爸”而感到很不舒服。我不喜欢那种过分热情的话,它总使我感到不真实。
“噢!”我用我最乐意的声调说,“你知道今天我想跟你去哪儿么?妈妈?”
“不知道,宝贝儿。”她叹了口气。
“我想到格楞去,用我的新网捞鱼,然后再……”
“不要——吵醒——父亲!”她有些生气地用手拍拍我的嘴巴。
“然后,我想去纳斯可尼路!”我大声地说,唯恐在这些间隔中忘掉一些什么。
“立刻去睡觉,拉瑞!”她尖声说。
我开始啜泣了,我感觉到一种屈辱。我认为这是不公平的,甚至有些不好的兆头在里面。好多次我向她指出当我们俩能够睡一张床却非要睡两张床是一种浪费时,她却告诉我各人睡各人的会更有益于健康。可是现在呢?这个陌生人却同她睡在一起,她可一点也不考虑她自己的健康了。
“妈妈,”我坚定地说,“我认为爸爸睡他自己的床会更健康一些。”
这句话看来很使她震惊,因为她好长时间不说话。
“现在,要么你安安静静地呆着,要么你回自己的床上去。”她说。
这种不公平把我惹火了。我怨恨地踢了父亲一脚,父亲咕噜了一声,并且很惊慌地睁开了眼睛。
“几点了?”他问。
“还早呢。”她带着安慰的声音回答。
“你已经吵醒了父亲,你必须回自己床上去。”母亲起床后对我厉声说。
这回,从她说话的口气里,我知道她确实要赶我回去了。我也知道,如果我不立刻维护的话,我的特权就将丧失。她一抱起我。我立刻尖叫了一声。
“他怎么老不睡觉?”父亲问母亲。
“这已经成习惯了,亲爱的。”母亲轻轻的说。
“哼,该让他改了这习惯。”父亲嚷道,并裹起被子转向墙去睡。我看见他充满忿恨的黑眼睛,他看起来真是个邪恶的人。
为了打开卧室的门,母亲必须把我从怀里放下来才行。我一得到自由,便跑到最里边的角落尖叫着。父亲一下子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闭嘴,你这个小狗!”他喊道。
我吃惊以致于都停止了尖叫。从来没有人那样对我说话。我不相信地看着他,他的脸因为激怒而痉挛。真到这个时候,我才认识到上帝给我开了一个多么大的玩笑,他听了我的祈祷却给我安全地送回了这样一个怪物。
“闭住你的嘴!”我侧着身子也大叫起来。
“你说什么?”父亲一下子从床上跳了下来。
“麦克,麦克。”母亲哭叫起来,“你难道看不出这孩子还不习惯你吗?”
“我看他是有娘养没娘教!”父亲咆哮着,疯狂地挥舞着巴掌,“他屁股发痒了!”
先前所有的叫嚷同这句脏话比起来都算不了什么,这回真使我气得发疯了。
“你的屁股才发痒了!”我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闭住你的臭嘴!”
这下终于使他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他打了我。看到母亲那恐怖的眼神,可以想像父亲是怎样地缺少一种力量和支持。到最后,只不过是在轻轻地拍我而已。但是,被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所打,愤怒使我完全疯了。我尖声叫喊着,光着脚在地上跳。父亲这时看起来很笨拙,站在那里用谋杀者的眼光盯着我。母亲站在那儿,看上去好像她的心已经因为我们两个而破碎了。倒希望她的感觉是这样,在我看来,我们两个她都需要。
从那天早晨开始,我的生活便是一个地狱。父亲是我公开宣战的敌人,我们相互发动了一系列小的战争。他妄图偷去我和母亲在一起的时间,而我也想偷他的。当母亲坐在床上给我讲故事时,他就去找那些旧靴子,而这些旧靴子在战争前他就宣称不再穿了。当他同母亲说话时,我就把玩具弄得很响,以表示对他们的谈话一点都不关心。一天晚上,他下班回来发现我正在他的长盒子边玩着他的东西时,妈妈立即把盒子从我身边夺过去。
“你不能玩父亲的东西,除非他允许你玩,拉瑞。”她严肃地说。
不知为什么,父亲看看她,就像她打了他似的,皱了皱眉头,转过身,再把盒子拿过来说:“其中的一些古董是稀罕而值钱的。”
随着时间的延续,我知道了他是怎样越来越多地在我和母亲之间挑拨离间的。更糟的是我弄不清楚他究竟对母亲有什么吸引力。最后使我终于迷惑了,看起来得指望到长大成人并且给人送订婚戒指的时候了。我意识到我必须等待。
不过,同时我想使他知道我只是在等待而已,并不是已经放弃了战斗。
“妈妈”我说,“当我长大后,你知道我要干什么吗?”
“不知道,宝贝,”她回答:“你要干什么?”
“我要娶你。”我平静地说。
父亲一下子笑起来,但这唬不了我,我想他是装的,而母亲居然很高兴,我感到她也许很宽慰地知道父亲对她的控制终有一天要破灭的。
“那样真的好吗?”她微笑着问。
“一定很好!”我自信地说:“因为我要有人给我做伴。”
弟弟桑尼随着可怕的喧嚣来到了。从一开始我就不喜欢他。他整天睡着,而我却必须踮起脚来走路以免把他弄醒了。我简直弄不明白这孩子为什么不在该睡觉的时间睡觉。因此,只要妈妈一转身我就把他弄醒,有时为了使他醒着,我还掐他一把。有一天母亲把我逮住了,顿时给了我一顿最无怜悯的饱打。
一天晚上,我很惊慌地醒来,有一个人睡在我身边。我想一定是妈妈,她已经恢复了理智,重新来到我身边而不再理会父亲了。但我听到桑尼在隔壁房间里笑,妈妈在说着:“好啦,乖乖,好啦,乖乖。”我便知道这不是她,是父亲。他喘着粗气,显然他气坏了。
过了一会儿我就知道了他为什么生气。这回轮到他了,把我赶出那张大床以后,他也被赶了出来。妈妈现在除了那个可恶的小桑尼以外谁也不考虑了。我禁不住为他感到难过,我已经完全地经历过了这一切。即使那样小,我也还是宽宏大量的。我开始抚摸她并且也说着:“好啦,乖乖,好啦,乖乖。”他没有明确的反应。
“你也没有睡着吗?”他瓮声瓮气地问。
“呵,来吧,抱着我睡,好吗?”我说,他就那样做了。可他的骨头很硌人,但总比没有东西要好。
圣诞节时,他出去给我买了一个真正的铁轨模型。
父亲的生活态度
我一直不太理解父亲。
我觉得他是和这个社会格格不入的。
父亲是个老知青,他没有回北京,留在了这个小城。小城里有他心爱的女人,然后有了我和弟弟。
后来他考取了大学,但他仍旧回来了,在一个化工厂当技术员,一个无线电爱好者,一个电脑爱好者,一个音乐发烧友,一个天文发烧友,一个气功爱好者,一个足球迷,一个金庸迷……
我不知道人可以有多少经历,但他喜欢的东西都能玩到极致。他喜欢无线电,可以自己制作电视机和收音机,并且和全国各地的网友都有联系;他喜欢电脑,已六十岁的年纪还能自己设计软件,很多电脑知识我还要请教他;他喜欢音乐,在古典音乐中陶醉,并且拉一手好二胡弹一手好古筝。有时我回家,看到他正在听一种叫埙的乐器,一边听一边写毛笔字,他的毛笔字,得过全国的大奖。
当然,什么时候有彗星飞过地球时,他总是给我打电话。那时我正为生活奔波着,或者和客户谈着合同,或者在酒店里吃饭……总之,我觉得自己干的都是正事,谁像他那样活着啊,养着十几只猫,每天要去早市买鱼,因为那里的鱼比较便宜。有办婚事丧事的人扔出鱼肠子,他和妈就去捡。有一次让我同事看到了,他们说,你爸和你妈捡破烂呢。真弄得我哭笑不得。
当然,我一次也没有看到彗星,因为我没有那个心情,没有那个心境。况且,我总是累得早早地睡去,怎么可能半夜起来看彗星?但父亲每次都要一本正经地看,他的器材很先进,招了一帮年轻人在那里看彗星。我对妈说,我爸爸当年肯定非常浪漫,这把年纪还有这种心情,真让人佩服!我妈说,当年,我看中的就是你爸爸这种生活态度,有一颗单纯的心,永远微笑着面对生活。
每次我回家,父亲都会让我坐在他的电脑前看他拍的猫和花,他用数码相机认真地记录着那些猫的生活,其中有一张叫“这只猫三个月了还在吃奶”,笑得我肚皮疼。他的每只猫都有名字,每张照片都有题目,每朵花也都有名字。父亲说,那都是他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