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合作一直继续了几十年。他们终于把吐火罗语读通。在这期间,他们发表的震惊学术界的许多文章和书,除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西克灵被征从军的一个期间外,都是用两个人的名字。西克灵小心谨慎,但没有什么创造的能力,同时又因为住在柏林,在普鲁士学士院(Preussische Akademie der Wissenschaften)里做事情,所以他的工作就偏重在只是研究抄写Brāhmi 字母。他把这些原来是用Brāhmi 字母写成的残卷用拉丁字母写出来寄给西克,西克就根据这些拉丁字母写成的稿子来研究文法,确定字义。但我并不是说西克灵只懂字母而西克只懂文法,他们两方面都懂的,不过西克灵偏重字母而西克偏重文法而已。
两个人的个性也非常不一样。我已经说到西克灵小心谨慎,其实这两个形容词是不够的,他有时候小心到我们不能想象的地步。根据许多别的文字,一个吐火罗字的字义明明是毫无疑问地可以确定了,但他偏怀疑,偏反对,无论如何也不承认。在这种情形下,西克先生看到写信已经没有效用,便只好自己坐上火车到柏林用三寸不烂之舌来说服他。我常说,西克先生就像是火车头的蒸汽机,没有他火车当然不能走。但有时候走得太猛太快也会出毛病,这就用得着一个停车的闸。西克灵就是这样的一个让车停的闸。
他们俩合作第一次出版的大著是Tocharische Sprachreste(1921),两本大书充分表现了这合作的成绩。在这书里他们还很少谈到文法,只不过把原来的Brāhmi 字母改成拉丁字母,把每个应该分开来的字都分了而已。在1931年出版的Tocharische Grammatik 里面,他们才把吐火罗语的文法系统地整理出来。这里除了他们两个人以外,他们还约上了大比较语言学家柏林大学教授舒尔慈Wilhelm Schulz 来合作。结果这一本五百多页的大著就成了欧洲学术界划时代的著作,一直到现在研究中亚古代语言和比较语言的学者还不能离开它。
写到这里,读者或者以为西克灵在这些工作上都没有什么不得了的贡献,因为我上面曾说到他的工作主要是在研究抄写Biāhmi 字母。这种想法是错的。Brāhmi 字母并不像我们知道的这些字母一样,它是非常复杂的。有时候两个字母的区别非常细微,譬如说t 同n,稍一不小心,立刻就发生错误。法国的梵文学家莱维(Sylvain Lévi)在别的方面的成绩不能不算大,但看他出版的吐火罗语B(龟兹语)的残卷里有多少读错的地方,就可以知道只是读这字母也并不容易了。在这方面西克灵的造诣是非常惊人的,可以说是并世无二。
也是为了读Brāhmi 字母的问题,我在1942年的春天到柏林去看西克灵。我在普鲁士学士院他的研究室里找到他,他正在那里埋首工作,桌子上摆的墙上挂的全是些Brāhmi 字母的残卷,他就用他特有的蝇头般的小字一行一行地抄下来。在那以前,我就听说,只要有三个学生以上,他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所以他一生就只在学士院里工作,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在柏林大学里教过吐火罗语,终于还是辞了职。见了面他给我的印象同传闻的一样,人很沉静,不大说话。问他问题,他却解释无遗。我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读Brāhmi 字母的秘诀。我发现他外表虽冷静,但骨子里他却是个很热情的人,正像一切良好的德国人一样。
以后,我离开柏林,回到哥廷根(Gottingen),战争愈来愈激烈,我也就再也没能到柏林去看他。战争结束后,自己居然还活着,听说他也没被炸死,心里觉得非常高兴,我也就带了这高兴在去年夏天里回了国来,一转眼就过了半年。在这期间,因为又接触了一个新环境,终天糊里糊涂的,连回忆的余裕都没有了。最近,心情方面渐渐安静下来,于是又回忆到以前的许多事情,在德国遇到的这许多师友的面影又不时在眼前晃动,想到以前过的那个幸福的时期,恨不能立刻再回到德国去。然而正在这时候,我接到西克先生的信,说西克灵已经去世了。即便我能立刻回到德国,师友里面已经少了一个了。对学术界,尤其是对我自己,这个损失是再也不能弥补的了。
我现在唯一的安慰就是在西克先生身上了。他今年已经八十多岁,但他的信上说,他的身体还很好。德国目前是既没有吃的穿的,也没有烧的。六七个人挤在一个小屋里,又以他这样的高龄,但他居然还照常工作。他四十年来的一个合作者西克灵,比他小二十多岁的一个朋友,既然先他而死了,我只希望上苍还加佑他,让他再壮壮实实多活几年,把他们未完成的大作完成了,为学术,为他死去的朋友,我替他祝福。
我们中国究竟是礼义之邦,所以每逢过年过节,或有什么红白喜事,大家就忙着送礼。既然说是“礼”,当然是向对方表示敬意的。譬如说,一个朋友从杭州回来,送给另外一个朋友一只火腿,二斤龙井;知己的还要亲自送了去,免得受礼者还要赏钱。你能说这不是表示亲热么?又如一个朋友要结婚,但没有钱,于是大家凑个份子送了去,谁又能说这是坏事呢?
事情当然是好事情,而且想起来极合乎人情,一点也不复杂;然而实际上却复杂艰深到万分,几乎可以独立成一门学问:送礼学。第一,你先要知道送应节的东西。譬如你过年的时候,提了几瓶子汽水,一床凉席去送人,这不是故意开玩笑吗?还有五月节送月饼,八月节送粽子,最少也让人觉得你是外行。第二,你还要是一个好的心理学家,能观察出对方的心情和爱好来。对方倘若喜欢吸烟,你不妨提了几听三炮台恭恭敬敬送了去,一定可以得到青睐。对方要是喜欢杯中物,你还要知道他是维新派或保守派。前者当然要送法国的白兰地,后者本地产的白干或五加皮也就行了。倘若对方的思想“前进”,你最好订一份《文汇报》送了去,一定不会退回的。
但这还不够,买好了应时应节的东西,对方的爱好也揣摩成熟了,又来了怎样送的问题。除了很知己的以外,多半不是自己去送,这与面子有关系;于是就要派听差,而这个听差又必须是个好的外交家,机警、坚忍、善于说话,还要有一副厚脸皮;这样才能不辱使命。拿了东西去送礼,论理说该到处受欢迎,但实际上却不然。受礼者多半喜欢节外生枝,东西虽然极合心意,却偏不立刻收下。据说这也与面子有关系。听差把礼物送进去,要沉住气在外面等。一会儿,对方的听差出来了,把送去的礼物又提出来,说:“我们老爷太太谢谢某老爷太太,盛意我们领了,礼物不敢当。”倘若这听差真信了这话,提了东西就回家来,这一定糟,说不定就打破饭碗。但外交家的听差却绝不这样做。他仍然站着不走,请求对方的听差再把礼物提进去。这样往来斗争许久,对方或全收下,或只收下一半,只要与临来时老爷太太的密令不冲突,就可以安然接了赏钱回来了。
上面说的可以说是常态的送礼,可惜(或者也并不可惜)还有变态的。我小的时候,我们街上住着一个穷人,大家都喊他“地方”,有学问的人说,这就等于汉朝的亭长。每逢年节的早上,我们的大门刚一开,就会看到他笑嘻嘻地一手提了一只鸡,一手提了两瓶酒,跨进大门来。鸡咯咯地大吵大嚷,酒瓶上的红签红得眩人眼睛。他嘴里却喊着:“给老爷太太送礼来了。”于是我婶母就立刻拿出几毛钱来交给老妈子送出去。这“地方”接了钱,并不像一般送礼的一样,还要努力斗争,却仍旧提了鸡和瓶子笑嘻嘻地走到另一家去喊去了。这景象我一年至少见三次,后来也就不以为奇了。但有一年的某一个节日的清晨,却见这位“地方”愁容满面地跨进我们的大门,嘴里不喊“给老爷太太送礼来了”,却拉了我们的老妈子交头接耳说了一大篇,后来终于放声大骂起来,老妈子进去告诉了我婶母,仍然是拿了几毛钱送出来。这“地方”道了声谢,出了大门,老远还听到他的骂声。后来老妈子告诉我,他的鸡是自己养了预备下蛋的,每逢过年过节,就暂且委屈它一下,被缚了双足倒提着陪他出来逛大街。玻璃瓶子里装的只是水,外面红签是向铺子里借用的。“地方”送礼,在我们那里谁都知道他的用意,所以从来没有收的。他跑过一天,衣袋塞满了钞票才回来,把瓶子里的水倒出来,把鸡放开。它在一整天“陪绑”之余,还忘不了替他下一个蛋。但今年这“地方”倒运,向第一家送礼,就遇到一家才搬来的外省人。他们竟老实不客气地把礼物收下了。这怎能不让这“地方”愤愤呢?他并不是怕瓶子里的凉水给他泄露真相,心痛的还是那只鸡。
另外一种送礼法也很新奇,虽然是“古已有之”的。我们常在笔记小说里看到,某一个督抚把金子装到坛子里当酱菜送给京里的某一位王公大人。这是古时候的事,但现在也还没有绝迹。我的一位亲戚在一个县衙门里做事,因与同县太爷是朋友,所以地位很重要。在晚上回屋睡觉的时候,常常在棉被下面发现一堆银圆或别的值钱的东西。有时候不知道,把这堆银圆抖到地上,哗啦一声,让他吃一惊。这都是送来的“礼”。
这样的“礼”当然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接受的。他一定是个什么官,最少也要是官的下属,能让人生,也能让人死,所以才有人送这许多金子银圆来。官都讲究面子,虽然要钱,却不能干脆当面给他,于是就想出了这种种的妙法。我上面已经提到送礼是一门学问,送礼给官长更是这门学问里面最深奥的。须要经过长期的研究简练揣摩,再加上实习,方能得到其中的奥秘。能把钱送到官长手中,又不伤官长的面子,能做到这一步,才算是得其门而入了。也有很少例外,官长开口向下面要一件东西,居然竟得不到。以前某一个小官藏有一颗古印,他的官长很喜欢,想拿走。他跪在地上叩头说:“除了我的太太和这块古印以外,我没有一件东西不能与大人共享的。”官长也只好一笑置之了。
普通人家送礼没有这样有声有色,但在平庸中有时候也有杰作。有一次我们家把一盒有特别标志的点心当礼物送出去,隔了一年,一个相熟的胖太太到我们家来拜访,又恭而敬之把这盒点心提给我们。嘴里还告诉我们:这都是小意思,但点心是新买的,可以尝尝。我们当时都忍不住想笑,好歹等这位胖太太走了,我们就动手去打开。盒盖一开,立刻有一股奇怪的臭味从里面透出来。再把纸揭开,点心的形状还是原来的,但上面满是小的飞蛾,一块也不能吃了,只好掷掉。在这一年内,这盒点心不知代表了多少人的盛意,被恭恭敬敬地提着或托着从一家到一家,上面的签和铺子的名字不知换过了多少次,终于又被恭而敬之提回我们家来。“解铃还是系铃人”,我们还要把它丢掉。
我虽然不怎样赞成这样送礼,但我觉得这办法还算不坏。因为只要有一家出了钱买了盒点心就会在亲戚朋友中周转不息,一手收进来,再一手送出去,意思表示了,又不用花钱。不过这样还是麻烦,还不如仿效前清御膳房的办法,用木头刻成鸡鱼肉肘,放在托盘里,送来送去,你仍然不妨说:“这鱼肉都是新鲜的。一点小意思,千万请赏脸。”反正都是“彼此彼此,诸位心照不宣”。绝对不会有人来用手敲一敲这木头鱼肉的。这样一来,目的达到了,礼物却不霉坏,岂不是一举两得?在我们这喜欢把最不重要的事情复杂化了的礼义之邦,我这发明一定有许多人欢迎,我预备立刻去注册专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