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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正月十五元宵节,局促了一个年的司骡老早拉着了屋檐下的大红灯笼,锁上门,带着全家去巴沙城观灯看社火。

  巴沙城其实是一个小镇,但习惯上人们都叫巴沙城,是甘肃四大名镇之一,丝稠之路上的一颗明珠。特别是元宵节的放灯和社火,格外热闹,附近三川九坝四山头的乡民,多有浪灯看社火闹元宵的喜好——这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相比之下,现在要冷清得多。

  城中心是三层两阁的财神阁,下层是砖砌高台,中开衢门,畅通四街,上两层是阁楼。始建于康熙五十七年,复修于公元二十世纪九十年代。

  财神阁上布了三层彩灯,照得胜比白昼,虽没有北京天安门的金碧辉煌,倒也是灵秀俊美,自有一股超凡脱俗的气息。多少年了,司骡还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财神阁,南门洞上方,镶嵌着“高峡吐雾”四个金字,东门洞上方,是“昌林叠翠”四个金字,北门洞上方,是“瀚海藏珠”四个金字,西门洞上方,是“绝滟兴波”四个金字,南东北西,分别是真草隶篆四体书法。

  这十六个字,分别概括了巴沙城周围四个方向的四大景点。“高峡吐雾”指的是财神阁南方五公里处的巴沙峡水库,盛夏,凡晴朗炎热的早上,太阳刚照到半山腰,水面上就氤氤氲氲腾起白雾,雾又不能走散,越聚越多,渐如云海,当太阳够到白雾时,白雾又被染成了粉红,无论从坝上看还是从四周的山顶上看,都像是一块晚霞落到了水面上,又像是娴静的新娘头上顶着的半透明的婚纱,等待新郎哥哥来亲手挽起,神秘而又美丽,等到太阳照到水面上时,雾、云就都自然消失了,显出一面光艳艳的魔镜般的水面,“高峡吐雾”不知是谁的手笔,的确概括的神似。

  “昌林叠翠”说的是昌林山的苍松翠柏,昌林山是全中国离沙漠最近的自然森林,在财神阁正东十公里处,她的山脚下就是厚厚的黄沙,是腾格里沙漠的边缘。她离沙漠这样近,却历经数千年松青柏翠,郁郁葱葱,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传说,唐太宗年间,元宵节观灯,长安的灯火十分兴盛,连天上的王母娘娘也化作贵妇人来观灯,慨叹天上不如人间,陪同的太白金星说长安灯好,却比不上西凉,王母娘娘又腾云驾雾赶往西凉,因走得急了,正到现在昌林山的上空,一个玉如意丢了下来,立刻在腾格里沙漠边缘化作了现在的昌林山,等到王母娘娘回宫以后,才发现玉如意不见了,打发了好几拨人去寻找,终于没有寻到——盖因被茂密的森林遮住了,的确是“昌林叠翠”。

  “潮海藏珠”是指财神阁正北两公里处的青山寺,一座不大的圆圆的小山,卓立于漫漫黄沙中间,山上榆树、红柳、骆驼刺长得密密匝匝确如藏在沙漠中的一颗绿色珍珠。

  “绝滟兴波”写的是财神阁正西面二郎山上的二郎池。高高的二郎山山顶上,有一泓三米见方的清池,叫二郎池,无论旱涝,都是多半池水,不升也不降。有人试图探出水的深浅,曾用十三根椽子一个接一个伸到了水中,还是没够着池底,可椽子因了浮力再也伸不下去了。据说二月二龙抬头这一天,在二郎池里倒进五升黄米,第七天就从巴沙南川的泉滩里流出金灿灿的黄米,像碎金豆子一般。

  司骡看完了财神阁,多少给夏之冰、梦夏、子升讲了一些有关财神阁的故事。北关村的社火已经从北门进来了,人流一下子涌到了财神阁周围,抢占有利的地形。司骡领着梦夏、夏之冰、抱着子升,站在北街药材公司的台子上,等待着看社火。

  首先开路的是高跷队,饰的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远远地就能看见。高跷是实实在在地高跷,有两个多人高,不像别的地方的高跷,只比人高出那么一点儿。那“孙悟空”手持金箍棒,恰如腾云驾雾一般,三步两步就跳出十多米,然后停下来,接过狗门子手中的火把酒瓶,衔一口酒,喷在火把上,一团“三昧真火”腾空而起,熬是好看。高跷两边,无数反穿皮褂子的狗门子,手持佛尘,嘴里“嗷哟嗷”地叫着,跳来跳去地在开道,很是卖力气。

  社火队领头的叫傻公子,手持羽扇,倒退着一扭一扭的,确有几分傻样儿。傻公子前面是大肚子,左臂夹着竹箩,右手拿着笤帚,肚子出奇地大,昂着头,自豪地扭着,大概是因为“大肚子大来,大肚子大,一肚子生了二十四个娃,还有八个棒棒娃,明年春天再生他”,可算是英雄母亲,自然自豪了。大肚子后面是两队姐儿,两队腰鼓手,姐儿花枝招展,腰鼓手粗犷奔放,一个姐儿对一个腰鼓手,扭扭跳跳,很有点调情的味儿。

  社火上观众最多的是扫尾断后的寡娃子和寡婆姨,寡娃子顶着一个没顶的破草帽,脸涂得锅铁一样黑,却又画着一个赤红赤红的竖嘴,反穿着破皮袄,腰里系着一根绳子,由一个和寡娃子的扮相差不多的人拉着,手里拿着一节木棍,一头染成了红色,又沾上了湿的印泥,将另一只手圈作一个洞,木棍在手里不停地抽动,一些大姑娘们既想看,又不敢看,遇到观众多,将要挤乱社火时,拉寡娃子的把绳子往长里一放,寡娃子跳一圈,就能空出好大一块地方。

  寡婆姨和寡娃子结伴,扮相是老太婆的扮相——却极不正经,嘴画妆成夸张的大歪嘴,手里各拿一个和寡娃子类似的木棍,寡娃子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挤眉弄眼撅屁股,还把两个木棍交替着往某个部位戳,十分粗俗却又十分滑稽,不时引起人们的哈哈大笑。

  社火过去了,夏之冰说就那么个意思,不想看了,想到西街上去观灯,可是梦夏还不尽兴,非要缠着看社火。可惜挤不到跟前,或跟在后面,或跑在前面,人也跑累了,观灯的兴趣也没有了,子升还睡着了,就找了一辆红蛋蛋——天津大发——回来了。

  进了院门,还没有开房门,梦夏嚷嚷着要放钻地炮——是在回家时买的一种新产品,据说集烟花和鞭炮于一体,又响又亮又好看——司骡在院子中间点燃了钻地炮,一种暗红中夹着萤绿的光装满了小院,很有几分神秘的色彩。伴随着清脆的噼啪声,是有声的静却不是静得可怕,也不是爆裂的恐怖,颇为宜人。都放了三个,梦夏还不依,司骡让梦夏自己去点燃,梦夏拿打火机点一下,转身就跑,如此四五番,终于点燃了,他就格外高兴,又是跳跃又是欢呼,把剩下的两个也放完了,才开门进屋。

  屋里的灯本来就拉着了,夏之冰说有点饿,到套间里去取馍馍,套间里没有灯,但因为外间灯光的映照,也不十分黑,当她拾上馍馍往外走时,一个不大的人影急急地走了出去,她追到门上,连喊了几声“亮亮”,那人影一声没吭出了院门。

  夏之冰进门后,司骡问她喊得那么急是在喊谁,她说是亮亮,这小鬼这么贼,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就进屋了,问司骡见了没有,司骡说根本没见,敢是撞见鬼了,夏之冰说不可能,不可能,门灯那么亮,她看得清清楚楚,都说亮亮手脚不牢,竟然这么贼,简直神不知鬼不觉。司骡还是坚持是她看错了,哪有这么利索的人,不过心里也多少有点纳闷。

  准备睡觉时,夏之冰发现她的包在床上,她说临出门时她从包里掏过卫生纸,然后是挂在墙上的,怎么到了床上?

  司骡说也许是她记错了,看包里丢了什么没有,包里无非是些抹脸油,梳子之类,没什么可丢的,也没有丢。司骡隐隐约约觉得有点不对劲,但没有说出来。

  已经都睡下了,但司骡睡不着,想抽支烟,可是桌子上的一盒烟横竖找不到,他分明记得临出门前新取了一盒烟,只抽了一支就丢在桌子上了,不会错,自己的记忆是不会错的。他又穿好了衣服,到各处细细侦察,发现门上有脚跐过的痕迹,门头窗框上的尘土也被擦净了。是的,是失盗了,这个亮亮,偷天偷地怎么就偷到我司某人头上了,说起来司某人还是他姐夫呢!不过除了一盒烟外,别的什么都没有丢,司骡说不必大惊小怪的,也不要声张,人家才是个初二的学生,声张出去,会毁了人家一生的。

  开学了,夏之冰无意中把元宵节晚上的事说给了她母亲,她母亲又说给了他父亲,他父亲又说给了亮亮的爹,亮亮的爹——说起来还是司骡的当家子姨父呢——气势汹汹地找到司骡门上,让司骡给他儿子收风,司骡将情况仔细地做了说明,并和亮亮的爹一起去问亮亮元宵节晚上的行踪,终于在亮亮的一位同学家证明了那天晚上很迟了亮亮到他们家玩牌,抽的是一盒紫兰州。

  司骡百般劝说娃娃还小,不要采取过激行为进行教育,可亮亮爹还是把亮亮吊在中梁上,水沾麻绳,上了一顿“家法”,亮亮也从此没再上学。

  司骡很惭愧,只一盒烟使一个学生辍学了,很想去给亮亮爹做做工作,解释解释,结果被夏之冰的父亲知道后,数落了一顿,被亮亮的妈路头路脑地比鸡骂狗,还听说亮亮要进行报复。

  司骡的姐姐家有一条白狗,是长年拴养的,十分凶恶。他姐姐好心地把白狗拉到了他们家,说是要给他们护几天院。司骡有点可笑,护什么呢?全家最值钱的也就是一个女人,两个孩子,而子升还多半不在家,除此以外,只有破电视一个,破影碟机一个,破洗衣机一个,不值得一偷,也不好偷,存折的没有,黑贷的更没有,怕什么?不过,姐姐的这份心情却之不仁,司骡还是悉心地把白狗拴在了煤房边的一个破草棚门上。

  后来,白狗有了名字,叫“素白”,是申雪娇给命的名,几个小孩儿看狗,逗狗,顾盼盼说这狗一素儿白呀,申雪娇就说干脆叫“素白”吧,大人们也就跟着叫“素白”,叫开了,很顺口。有时候,和校长、尕顾他们也叫它“司白”,和司骡同姓,司骡也不在意,人也有姓猪姓狗姓羊姓马的,狗为什么不可以姓司?

  “素白”到了司骡家,可算是过上小康生活了,天天在动荤,家属院里的剩饭剩菜,基本上都是归它,有时还能美餐一些肥卤肉羊骨头。它是一家养多家喂,就连冷雨泉也有两次亲自把半碗肥卤肉倒给了它。

  “素白”浑身上下白得发亮,两眼炯炯有神,见了家属院里的大人小孩,都摇尾欢迎,家属院里人见人爱,其政治地位远远高过了它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