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给娘家贴钱了,冷家开始放权了。郝逸琴自己的工资自己领,连冷雨泉的工资领回来也交给了她。多年来冷雨泉很抠钱,没有养成抽烟、赌博的恶习,突然对钱大方了,不再对郝逸琴的花钱疑神疑鬼,想买什么想怎么花,随她的便。
郝逸琴进一次城,总要买一件玩具,手枪、步枪、冲锋枪,小猫、小狗、小熊仔,火车、坦克、直升机,魔方、积木、游戏机……凡小孩的玩具,她都买全了,一心扑在孩子上。晓男是她的孩子,是她亲自生的孩子。
晓男长得挺可爱,跟了母亲,深深的眼睛,小黑豆似的,白白的皮肤,细嫩得流水,一头黑绒绒密匝匝的头发,一对小酒窝不笑都十分显明。有人说,男子有酒窝不是福,那是人们的嫉妒,因为男子有酒窝的毕竟很少。
但是,这样一个可爱的孩子,一岁多了还不会说话,只会偶然喊声“妈——”,还含混不清。每每别人家的孩子喊爸爸妈妈,说拜拜再见时,郝逸琴总不是个滋味,但也没有格外当回事。
快两岁了,同龄的孩子都大跑开了,可晓男只会坐,连爬都不会爬。冷先生总说晓男有福气,爬是动物本能,晓男不爬,证明自小就没有了动物性,比其他孩子进化快,也格外没当回事。
郝逸琴也瞒着别人偷偷抱着晓男到周围各处看过医生,医生们都说小孩没什么异常,可能是本身某方面的发育迟一些。
一次,
兰州的医学专家来巴沙义诊时,郝逸琴又带晓男去偷偷义诊,结果被诊断为先天性小脑发育不全,所以语言功能不佳,动作平衡无法掌握,至今还不会爬,更不要说走路,继续这样下去,有可能到七八岁时才能摇摇摆摆地站立起来。
不可思议,绝对不可思议,好好的小孩怎么会这样?但郝逸琴还是把情况告诉了冷雨泉。
冷雨泉和晓男天生相克,他多次努力喜欢晓男,但总是喜欢不起来,买件衣服买个玩具都十分勉强,亲亲逗逗的事几乎从来没有过。同样是孩子,相反他对别人家的孩子的喜欢还比较自然些。现在知道了孩子的情况,本来应该很着急,但说出来的话却是:什么义诊,什么专家,是江湖骗子,晓男根本就没什么毛病,完全正常。一点也不当回事。
郝逸琴只得很不情愿地告诉了冷先生。
冷先生大骂那些专家,充其量是些走脚郎中,不是下岗的,就是卖当的,不但医术差迟,连医德也差劲,危言耸听,骗人钱财还不算,还要给人种心病,是医道中的败类,打着义诊的幌子,干着损人的勾当。也多少有点埋怨郝逸琴,好好的孩子看什么看,自己好坏不说也是几十年的老中医了,连自家的孩子有病没病也不知道吗?这么伶俐的孩子,怎么能诊断为脑子有问题,敢是那些什么狗屁专家脑子有问题吧!
骂归骂,埋怨归埋怨,但这的确给冷先生种了一块心病。第二天,就领着晓男起身到凉州检查去了。
地区医院的诊断:小脑先天性发育不全!市医院的诊断:先天性小脑发育不全!十陆医院的诊断:先天性小脑发育不全!
寻求治疗的办法:这种先天性小脑发育不全,没有根治的办法,唯有移植小脑,但目前尚不现实,唯一的办法是精心护理,促进大脑的发育,优势补劣。万不可乱投医,乱吃药,否则于病无济,还会伤害大脑。
冷先生的精神近乎崩溃了,多么不容易呀,这个孩子,长得这么心疼,不知造了什么孽,竟遭此报应,人整个似乎老相了一圈。
郝逸琴神情暗淡,不言不语,脸上挂了不多几天的艳阳,又突然坠落了。但她对这个孩子的爱,多只是母性的爱,而不是真正的母爱,这个肮脏条件下的孩子,这个灵魂出窍时的产物,只是她的一种寄托,而没有真正系情系心。现在只觉得晓男可怜,生得难,长得更难,满心的只是十分的悲伤,悲伤他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但她没有冷先生的那种焦躁不安,也没有冷先生那么凄凉,甚至,偶然她还会产生点点彻底报复了冷家的快慰。
从凉州回来,对晓男的事谁也讳而不谈,只是郝逸琴把孩子彻底推给了冷先生,很少关心照料了。冷先生还是一如既往地爱晓男,哄晓男,疼晓男。他希望奇迹的发生,希望晓男能突然正常。
失去母爱的孩子是可怜的。无论冷先生多么操心,晓男没有往日那么干净整齐了,有时脸脏得都找不到脸上的酒窝了。好在他很乖,围在炕上也是半天,放在摇篮车里也是半天,不哭不闹,不怕掼跤,冷先生连开诊所带管孩子,勉强应付得过来。
冷雨泉对晓男更冷淡了,只在凉州回来后问了一次,之后极少正眼望一眼孩子。
人生苦,苦海无边,想快乐,难快乐,郝逸琴的心又空荡起来了。照照镜子,虽然自己也觉得自己蛮漂亮,但眼角的皱纹明显地比别人多,心情开朗的时候,那皱纹是深刻的,别有一种韵味,而心情烦闷的时候,那皱纹就是一刀刀刻成的疤痕,每一刀都刻着她的一份心酸悲苦,每一刀都是苦水凝结而成的。
人生短,半世浮云,枉来了人间,郝逸琴想补这快速失去的青春年华的一课。高级化妆品,高档衣服,只要想买,她不计较价钱。一天除了学校工作,来到家里,大半时间在镜子前度过。饭,有心做做一顿,没心做就等,如果冷雨泉也不做,就方便面卧鸡蛋,一顿就过了。不过这段时间冷雨泉的心情格外好,饭总是做得很及时,又没有怨言。
只是,郝逸琴的着意打扮,引得冷雨泉心急火燎,可是,连他可怜的一点太监式的亲近都被郝逸琴像冰窖里发出的一声“讨厌!恶心!”抛到北冰洋里去了。
可冷雨泉还是出奇地温良,不恼不火,饭照样做,工资照样交给郝逸琴。他知道,他能和郝逸琴成对地出门上班,成双地回家吃饭,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在别人看来,他们这个家庭和谐美满,有吃有穿,有老有少,是人们羡慕的家庭,他可以在学校,在家属院里很有优越感地生活。但一旦打破了这个格局,他将……他将……不敢想象。
一段时间的镜子生活,并没有让郝逸琴明显地年轻,皱纹依旧。什么高级化妆品,广告上说得好神好奇,“今年二十,明年十八”,全是骗人的东西,不但骗钱,还要骗女人宝贵的时间,骗女人可爱的感情。郝逸琴厌倦了这种镜子生活,她决定走出笼子,将生活的领地拓宽一点。
郝逸琴的变化自己感觉虽然不明显,可在别人看来,变化可大了。单穿的衣服,或蜻蜓式的透,或蝴蝶式的艳,或燕子式的庄,或杜鹃式的俏,透也得体,艳也不俗,庄也雅致,俏也可人。那头发,高如云鬓有古典风韵,长如流水具现代时尚,马尾式的纯,双辫式的丽,美艳动人,古风犹存,清纯可人,时髦不妖。
暑假里,冷雨泉到兰州去培训,郝逸琴一个人,没有回冷家,也没有娘家可回,一个人清闲自在,而又感到空前地实在。早上,家属院里无论是双职工家还是单职工家,都老早地出门上地了,或割自家的麦子,或给女人的娘家拔田,或给男人的娘家挖蒜。俗话说:“麦儿黄,请得小姐出绣房。”尹小妹在放假前一周就请假去军营里了,只郝逸琴一个人成了名副其实的“脱产干部”了,她从南往北,将大院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搬个绿色帆布躺椅,坐在楸树底下或廊下的阴凉里,打打毛衣,看看书,中午认真地吃一顿饭,认真地午休,只要有瞌睡,从中午一直睡到三点,四点,五点,没有人打扰,不担心别人说什么。午休以后,又搬个躺椅,坐在阴凉里,看看书,打打毛衣。家属院里的女人们嫉妒,男人们眼热。女人们尽量地视而不见,男人们努力地也抽空坐一阵,同样地享受那种纳凉的好心情。
这样悠闲了好几天,有一天下午,冷先生大老远地给郝逸琴送来了一只鸡,是自家养的柴鸡子,农忙时杀了解馋——这是冷家好多年来的一道生活风景线,现在没有农活可忙了,只冷先生一个人的几分水浇地,全种了洋芋,旱地全转包给别人了,可是这一道风景线还保留至今——自然也少不了郝逸琴。
冷先生话家常,谈晓男,说小家伙多么喜人,多么乖,会叫妈妈了,想妈妈了,体子很好,眼睛忽闪忽闪的,简直会眼睛里说话……郝逸琴只是在听,一句话都没接茬,心里不住地只重复着:可怜啊!晓男。晓男,可怜啊!
吃了下午饭,喝了茶,眼看天黑麻了,冷先生还没有走的意思。郝逸琴也没有打招呼,到付萍家去了,说是冷雨泉的父亲来了,不方便,要和付萍同宿。
冷先生冷坐着,左等不见郝逸琴的影子,右等不见郝逸琴的踪迹,一本《故事会》翻了一遍又一遍,一个个故事似乎都看熟了,又什么印象都没有,不看无所事事,看又心烦意乱。心想这晓男,好不容易呀,可又偏偏得了如此怪病,也怪自己,每每喝酒后才下种,种子都被酒精泡透了,种子都醉了酒,喝醉了酒的成人都言语不清,走路不稳,何况那么一点不成生命的生命。也怪郝逸琴,不管怎么说,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说不理就不理,好像那是一个石头疙瘩,最起码也该常回家看看呀!今天,冷先生是清醒的,是几天来乌鸡汁补养好的,也是来给郝逸琴送鸡的,本该送了就走,不过他也是请郝逸琴回家看看的,只是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开不了口,他羞呀。有时听到一个脚步声过来了,冷先生的心剧烈地跳动,想站起来迎接,又想偷偷地躲藏起来,但终于没敢动一动,沙发都被坐陷了下去,屁股隐隐作痛,那脚步声又远去了,消失了。
冷先生翻出了一本影集,大大的,里面全是郝逸琴的照片。上学时的照片,都是喇叭裤,宽宽大大,现在看起来怪可笑的,可笑中又有几分天真,几分灵秀;刚结婚的,没有双人照,也都是郝逸琴一个人的,笑容中几多纯洁,几多幸福;最近几年的,比以前成熟得多,脱去了稚气,脱去了土气,是少妇特有的风韵,眼神深深的,看不出眼神里都包含着什么,只是一勾一勾的很吸引人,本来就明显的酒窝,这几年的照片上都分外清晰,牙齿尖对尖,露得恰到好处,只是每张照片的眼神中,无不或多或少有些许愁怨,些许不易觉察的淡淡愁怨。
冷先生一幅幅看过去,又一幅幅看过来,就家属院来说,就巴沙一镇三乡而言,郝逸琴都算是最漂亮的,有这样一位媳妇,老冷家也算是脸上有光了。可就是美中不足,没有这么相称的孩子,终于不光彩地有了一个,长得和他妈妈那么相称,可又……不光彩呀,丢人卖臊,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对不起泉子,可也怪泉子不争气。那一朵洁白的水莲,洁白,白,滑滑的,水露露的……冷先生看着照片,胡思乱想着,嗓子眼直冒烟,嘴唇干涸,发烧,似乎骄阳下缚倒的一头牛,气喘得够粗,身体够烦躁。这样继续下去,怕是要真被晒杀了。不行,要走,要离开。
冷先生不敢叫,轻手轻脚,一家一家地在门上听过去了,有的人家还在看电视,大部分人家已经睡了,听到付萍家,虽然没有灯光,可两个女人说话的声音还听得见。这郝逸琴,你和人家老姑娘睡在一起,算是怎么回事?他大着胆子敲响了门,说:“郝逸琴,我要回去了。”也没敢再回头,也不知是不是话说清了,惨然地离开了家属院。
有点淡淡的月光,冷先生觉得很刺眼,专拣黑影里走,专挑小路儿走,他怕碰到人。怪不怪,平日里走夜路怕黑怕鬼,今儿个走夜路怕亮怕人。遇到避人的水渠、田埂,总要蹲那么一阵,一个小时可以走到家的路,他走了三个小时,还在离家属院一公里处转悠,说是走路,其实应该叫做磨路。
向前走,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乌鸡汁,乌鸡汁;向后退,一旦被郝逸琴轰出来,惊动了家属院,别说老脸,恐怕连老命都给羞完了;向前走,冷家从此断根,晓男怎么能指望;向后退,惊动了家属院,传遍了巴沙城,别说是死,连死后都不得安宁;向前走,终究舍不得,一头老牛,尝过了嫩嫩的青草,那青草地又现成地摆放在那里,一伸脖子就够得着,岂能错过,别说鞭子打,就是锥子锥,刀子剐,老牛也值得。
终于,冷先生走了三个小时的路,只十分钟又踅了回来。
轻轻的,鬼鬼的。连猫都听不见的声音,冷先生听来还是惊心动魄。不容易而又迅速地打开了门(冷雨泉走时,一串钥匙全留在家里),轻轻的,鬼鬼的,抬着关闭了门,轻轻的,鬼鬼的,来到了床边。
床头灯没有关,昏暗的红红的灯光,照在郝逸琴身上,她面向床里,背向床外,臀部向外凸着,翘着,从床沿上闪出到了床外,左腿伸得直直的,像一段剥了皮的嫩葱,白里透亮,右腿蜷着,将一条绿底白花的毛毯夹在腿中间,恰似如茵的草地上蹦跳的小白兔。冷先生祈求瞌睡神,千万保佑她,别惊醒,别惊醒。
冷先生站在床下,一个梦中无忌,一个旱龙久困,云行疾速雨不下,怕的是惊了阆苑奇葩,只将露珠,轻轻飘洒,什么留根,什么为了冷家,此时全成了鬼话,为只为变态的满足,为只为乐在其中。
郝逸琴一直在梦中,她先梦见到了一座高山,高山上空旷、寂寥,没有人烟,一层软绵绵的绿草足有两尺多厚。她努力向山顶上爬,但每爬一段,那厚厚的绿草地就像一块巨大的毯子,没有根,向下滑一段,又落回到了原地,她两手紧紧地抓着,两腿紧紧地夹着,努力用劲,又有劲没处使。
终于抓住了什么,好像是一只大手,轻轻地将她一把提上了山巅,仰面躺在那厚厚的绿草地上,张开四肢,十分心静,十分舒服。
那个拉她的人,就在她的身边不远处,像是司骡,又不是司骡;一只大手向她游了过来,她想躲,又无力躲;整个身子向她游了过来,她想逃,又不愿逃。只觉得,旱地里下了一场及时雨,禾苗上挂满了露水珠,蜂蝶飞过了花丛,花儿张开了笑脸,泉水流经了山谷,山谷唱着欢乐的歌,那绿草地忽地飞了起来,带着她们两个合二为一的整体,飞呀飞呀,飞过了高山,飞过了大海,飞向蓝蓝的天。
冷先生朦胧中看到郝逸琴剧烈地扭动,主动承欢,激动地想把全部的身体,全部的生命都融入其中,想让自己重生再造,满嘴的口水咕咕的,不敢下咽,也不敢吐出。眼看就要云过雨收,郝逸琴的一使劲,一口水在喉咙中猛呛了一下,连连咳嗽,连连强忍着,忽然上下一震动,猛地里,折坏了根本,钻心的疼,忙忙收拾了残云,逃也似地去了。一路上淋淋漓漓地,湿了一大片,两股冰冰的,粘粘的,像贴了一团剩饭那么难受。
郝逸琴游得太尽兴了,升天的迷恋,升天的感觉,竟然使她一直在梦中。
几天来,郝逸琴脸上绽开了灿烂的花朵,连眼角的皱纹都平展了不少。她极力回忆梦中,一个细节都不放过,每次回忆起来,都激动不已,但一次回忆比一次模糊。古人云:“好梦由来最易醒。”可这好梦不是易醒,而是难记,是怪自己的记忆力减退?还是怪梦大爷的捉弄?渐渐地没有了细节,渐渐地也就没有了激动。她想,这仅仅是个梦,要将梦想变为现实,就得有非凡的胆识,得付出一定的代价,畏首畏尾,裹足不前,梦永远只是梦,是不会变成现实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