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中秋节。
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候,郑公和汪王二老,突然抵达司骡家——这四个不法分子,当年被贬谪到偏远山区,经过不同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磨砺,郑公二度上大学镀了金,后在一家外企单位供职,汪老凭一支也调风弄月也针砭时弊的妙笔,当上了省报主编,王老充分发挥自己的学历优势、专业优势和人际关系优势,进了县党校——是一种最没有责任心,最不讲师德,最不需铸造灵魂,最不清苦的教师。三人可算也大小有成,可这司老,还在一所小乡村中学工作,比刚毕业时的工作单位还低了一级。三人从省城到县城,相约来到这偏僻的家属院,一则几位“难兄难弟”聚上一聚,二则也给这被停过职,差点儿下了岗的司骡打点气,不至于就此堕落下去。
一公二老的突然光临,使司骡激动万分,万分激动,话不知从何说起,只个个道了好以后,正好司骡家的晚饭好了,是家乡最常吃也最普通的拉条子,桌上也只一个菜,几位虽然在路过巴沙时已经解决了饭袋,只留下了酒囊,可这普通的饭菜,却之不恭,也都高高兴兴地又各吃了半碗,算是四个不法分子的又一次团圆饭。
吃过了饭,要献月饼,赏月亮,郑公汪老非常积极主动。这几年了没有这样闲暇地献月饼了,只是嫌司骡小院的拘束。
司骡说:“山野村夫,不比各位的高楼阳台,凑合凑合吧!”
“自称村夫,可见你还不甘寂寞”,汪老说,“当年我等刚从学校毕业,称公称老,何等潇洒自在,‘天生我才必有用’,我们无论在哪里,哪怕当年充军边区,也在不懈地努力。司老,自称村夫,诸葛亮当年也自称村夫,志向不菲,我等自愧不如啊!”汪老的意思,是要鼓励司骡无论自选哪条道路,也应自强不息,拼搏到底。
“谢谢!谢谢各位的鼓励。”司骡还没有从激动中回过神来,“现在而立已过,临近不惑,相反倒听不到别人称呼‘老’字了,今日听来,顿觉清新。现如今,谈钱的多,说权的多,听到志趣理想,恍如隔世,可悲可叹。诸位赏光,不以村夫为鄙,也着实万幸,蒙各位不弃,侈谈理想,心意已领,今天咱们来个一醉方休。”
王老心里:几个神经病到一块儿,说话好像是在背台词,神神道道的,心中不是个滋味,但没敢说出来。
郑公提议,既然号称村夫,就该有村夫风范,山野情趣,何不趁机让大家领略一下。
司骡略一沉思说:“有,名叫落叶巷,倒是不远,大家有兴趣,不妨到落叶巷赏月饮酒。”
“落叶巷!好名字,好去处,先给我们介绍一下,以饱耳福,好吗?”汪老说。
“好去处,妙不可言,只有亲自去体会。”司骡也不说破。
说走就走,郑公背上了酒和酒具,汪老背了个大西瓜,司骡背了一个月饼——不是城里月饼店售的那种,而是家乡自家蒸的一种馍,足有汽车车轮那么大,是用发面蒸的,或七层,或九层,卷了香油,撒了颜色,很显“丰收景象”。祈雨儿歌有言:“天爷天爷大大下,蒸个馍馍车轱辘大”,并非妄语,是实实在在的八月十五农家的月饼。夏之冰拿上小方桌和切刀——用来献月饼,杀西瓜。汪老说:“嫂夫人没兴趣,就别去了,这些疯子都不正常。”
“哟!汪先生——她不敢叫汪老——您是看不起我们女人呀,只准你们疯,不准我们疯!”夏之冰不落后,梦夏也不落后,留下一个空院空家,铁将军把门,都去找落叶巷。
说是落叶巷,其实是司骡临时即兴给命的名,不过这名倒也多少有点副实。那是一段十多米长的废弃不用的石子路面,两边是浓密的高高的白杨树,东西走向,月光恰好满满地洒在石子路面上,因为路两端被洪水冲断了,而路的一侧是深崖,一侧是一房子高的水泥墙,所以路面上没有觅食的牛羊的痕迹,连人也极少到那地方去,十分干净,只有零零星星的树叶窜来窜去。司骡先支人梯让汪老上去,汪老又一个一个地拉上去。多年城市生活的郑公汪老,找到了这么一处清静的地方,倒也确实高兴,追问司骡怎么叫落叶巷。
“各位,今天是中秋节,树叶还没大落,要是到了重阳节,地上落了一层树叶,足有一尺多厚,可以任意坐在上面,躺在上面,观看树上的一片片还在下落的树叶,如果有点风,躺在那儿一两个小时,后来的树叶可以把你全埋起来,人魂树魂,融为一体,大有羽化而成仙的感觉,不愿再重返尘世,是落叶通向仙境的一个时空隧道,所以我叫它落叶巷。”
汪老说:“太遗憾了,我们早来了几天。”
“没有遗憾就没有希望,穷乡僻壤的,也许有了这点遗憾,才会有‘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的心情,不过,不是就菊花,而是就落叶,多了几许伤感的情调,也更符合落魄文人的情怀。”司骡对生活,总能找出完美的解释。
小方桌上献上了月饼,汪老用西瓜剜月亮,因为多年不剜,对西瓜剜月亮的路数不太在行了,剜的西瓜月亮不大形象,但大家都说好,古拙中见奇趣,憨厚中寓风情。喝酒的盅子虽然带上了,但大家执意不用酒盅,只用酒壶,学个狂叟野饮,谁输了拳,张大口,偏着头,酒壶提得高高的,从空中往嘴里倒酒,满嘴为止,不管嘴大嘴小。倒酒时那声音嘀泠泠的,像淋醋一般,很耐听。
起先大家都蹲着,围了一圈,由司骡先过关,没过两人,都蹲不住了,就一个一个地干脆席地而坐了,只将一块平而方的石头用来搁酒壶,很有野饮的情趣。夏之冰和梦夏看了一阵,有点冷清,找来干柴草,远远地放起火来。
天上,月色溶溶,地上,火光熠熠,共同照着四个野饮的狂客,一边是剜成月亮的西瓜和大大的月饼,没有风,没有其他任何干扰,只有嘻笑声伴着猜拳声,声声如醉。
司骡一关,两斤酒已底儿朝天,平均每人已半斤酒下肚。不过司骡过关,每人六拳,三六十八拳,每拳灌一两酒,司骡二比四全赢了,也已二三六两酒下肚了,头有点昏,话有点多。
“三位,你们有从省城来的,有从县城来的,见过大世面,可否赐一言半语,开我茅塞——中国的出路在何方?”
“又不是八年抗战时期,怎么问起中国的出路问题了,不是好端端地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吗,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吗!”王老发了一言。
“难能可贵!难能可贵!”汪老激动地说,“我在省城,在也还算是个文化单位吧,左右可谓我省思想界的泰山北斗,文化界的弄潮儿,可直谈中国出路的还实不多见,也都忙于为名人树碑,给大老板立传,在捞实惠,在这落叶巷听君忧国忧民,实在难能可贵!”
“我不是要你的这几句赞美,好坏不说也拾掇了三十几岁了,好话当然爱听,但不是在这种场合听,也许你们有宏言精论,不足为鄙人道也,也不强求,我只以我乡野几件事,求教于三位。”司骡说得很严肃,眼睛周围凝聚着力量,眉头紧锁,眼神中饱含着无限的忧愤,泪花闪闪,似屈大夫上金銮殿。
自惩罚性调动以后,司骡不敢奢谈国事,因为同事们动辄以“不法分子”看他,不是取笑他不知天高地厚,就是怕他惹祸招灾,不敢听他的“高论”。况且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环境,人们谈论的是谁家有了摩托车,谁家有了电冰箱,谁家每天早上吃的是荷包蛋,谁家隔三见五批方便面,谁穿的一套西服是三千元,谁进城出入的都是高档商品店。司骡,既没有摩托车,又没有电冰箱,而且还被人们叫做“教授”,是越教越瘦,一米八零的个头只有一百零三斤,都说他生活不行。当他有时失去控制,偶然谈及国家大事,遭到的几乎都是同样的侮辱性的抢白——国家大事轮不上你管,还是考虑考虑自己吧,家属院里就你出门没摩托车,给家属院丢脸,牢骚太盛防肠断,还是多吃几个荷包蛋,看你,“教授”的样子,还不如农民,咸吃萝卜淡操心……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抢白得司骡哑口无言。今天,司骡遇到一公二老,大有一种受尽委曲的孩子遇到了娘亲一样,不吐不快。
“第一,惩治腐败,响当当地喊了几年,可现如今,腐败不但走向了基层,而且已经渗透到了清水衙门——中小学校。我校仅去年一年,搞普九验收,无谓地各种虚夸浪费不说,年终学校会计调离以后,交账时竟然学校倒欠会计的两万四千多元钱!这个爆炸性的消息传出以后,学区组织人员,查账查了一周,吃掉了学校几千元,只查出了一千多元的重账重支,这两万多元的欠款学校还得分期归还,因为会计说这些钱是他自己垫给学校的。试想他们家就他一人工作,两个儿子一个上中师,一个上高中,都是花钱的家儿,别人在他这种情况下,早就举债不少了,而他还能垫给学校两万多元,况且是交账以后才交出的数字,这不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人们才知道了他‘爱校如家’到了这个地步,以至本学期我校一开学就东挪西补,举债度日——一个只有三百多学生的学校,能禁得起如此大出血吗?”
“可以说,我们的会计不但贪污了固有的学校资产,而且还预支贪污了两三年,这种闻所未闻的腐败,理所当然地存在,而无可奈何,清水衙门尚且如此,何况浑水能摸鱼的衙门!”
“第二,上面三令五申,农村中小学严禁乱收费,不“禁”不知道,一“禁”给提醒了。学校每年的收费也搞分期分批,分批分次,开学按政策规定收费,等到各种财务统计、审计完毕以后,又开始一批一批的收费,其他费就算我不清楚,仅每学期给学区的上交款,中学生生均十五元,小学生生均十元,我学区两个中学,一千多中学生,就按一千计算,一学期一万五,一学年三万,加上至少有三千小学生,一学年六万。每学年学区可以收九万元!做为学区,这样一个虚设的教育行政单位,这巨额的款项用于何方?况且年年如此。上面的那些政令哪儿去了?各级审计的官僚们全是瞎子吗?”
司骡说到这里,声音激动,似乎面前几个就是贪污犯,就是腐败分子,他要愤怒声讨,气氛有点紧张。王老说:“司老,你一关喝好了,牢骚发畅快了,我们的酒囊还空空如也,你是在声讨我们,还是声讨腐败,是不是我们这样子喝酒太腐败了,你这样一声讨,我们可以给你省几个酒钱,算是你反腐倡廉的政绩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