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浇苗水的时候了,贾思兰的妹妹贾小兰又到姐夫家来借水钱了。
黄灌区的生活听起来好,自景电工程竣工以来,山里人吃紧地把女儿往黄灌区嫁。可真嫁到了黄灌区,便感到了生活的紧张,黄河水每方由一毛二直线上升,涨到了两毛五,还在看涨,不知要涨到多少,种黄河地必须得施化肥,而且吃肥重,每亩地得五十到八十公斤,还喜吃美国二氨,又爱生虫,必须得定期喷洒农药,还得倒茬,倒茬不好农作物会成片死亡。有人说,黄河地是嫌贫爱富的骚孔雀,有钱人能按时浇水,足量施肥,科学喷药,科学倒茬,所以庄稼长势好,收入厚,没钱人家浇水不按时,施肥不足量,往往将将就就,庄稼也就凑凑合合,收入薄,有些靠贷款过日子的农民,春天贷水费,贷肥费,秋天一收获,毛收入不薄,四口之家一算可以收入一两万,可还了贷款,交了公粮,留了籽种,临了也只弄了点口粮。有人算过账,种黄河地不如种山地,山地收多少是多少,除人工外是纯收入,四口之家种十亩山地比种十亩黄河地强,人也轻松,收入也多。种黄河地是在给别人扛长工,临了是水上剥一层皮,肥上剥一层皮,农药一层皮,种子一层皮,公粮又多,实际是为人挣钱,自己就像长工一样,混住了肚皮而已。
贾小兰嫁到了黄灌区,没过上几天舒心日子,经常在借债中度日,亏还有个双职工的姐姐、姐夫,只要她借钱,姐姐、姐夫是不敢不借的。
起先,他们是老山里的人,尕顾是那方圆几十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毕业于甘肃联合大学,他一到庄子上,大人们都叫他“顾大”,其一是他排行老大,其二是他个子大,其三是他是大学生。这种叫法,既有山里人对大学生的嫉妒,又有山里人对大学生的尊敬。但小孩们都叫他“顾大学”,这种叫法,纯洁而响亮,只是一种崇拜和敬仰。“顾大学”,是人们心中的偶像。他的妻子贾思兰,也是老山里人,是方圆十几里第一个中专生,毕业于凉州师范,因慕“顾大学”的名,两人一谈就成,结成了老山里第一对也是唯一的一对双职工的美好姻缘。
因为是大学生,因为是双职工,又是老山里第一家也是唯一的一家双职工,人们眼热得出火。校长,区长这些老山里的“大官”们,总觉得他们拿得国家的工资太多了,理所当然要给他们这些“大官”们管闲酒,管闲烟。
可是正是因了大学生,因了双职工,因了老山里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双职工,就把别人都不放在眼里。校长算个鸟,区长算个鸟,凭什么要喝我的酒,抽我的烟,他们这种“长”充其量只是个副科级,是山里人眼中的“大官”,在我顾大学的眼中能算个什么!我的钱也是挣来的,又不是你区长、校长发的,是国家财政拨款呀!怨该怨自己命不好,才能孬,没有上大学,不是双职工,倒为什么怨起咱双职工来了?
因此,区长、校长这些“长”们,不但喝不到“顾大学”的酒,抽不上“顾大学”的烟,还往往喝一顿窝心气。久而久之,“顾大学”这对双职工不知不觉被调到了一个只有三十九个小学生、三个半教师的最偏远的“山中之山”的“尖山”小学里。吃的是涝池水,一碗水中有几十个水虱子,需要用罗儿罗过才能吃,住的是小门房,房门小得只能勉强抬进床头和床板,其他衣柜写字台之类一件都进不去,“顾大学”进出门都得十分小心地行鞠躬礼,否则门楣就要碰头,走路是毛驴车,顺便了搭一程,不顺便只好步行才能出尖山,有十几里的山路呢。刚到尖山小学的头几天,他们吃吃不下,喝喝不下,睡睡不着,人都很快瘦了几圈。两年的“劳改”生活,迫使他们不惜亏了血本,双双活动到了现在这个学区,住上了在本地教师来说已经很不错的家属院。
可就是天不随人愿,贾小兰常来借钱,使他们这家双职工怎么也比不了其他两家。
原来贾思兰是个不生蛋的母鸡,“顾大学”偏要孩子,没有孩子就要离婚,不管贾思兰怎么说他没有品位,白上了一趟大学,思想落后,低级庸俗,没有脱离生物原始性能,他还是孩子第一,偏要孩子,没有孩子就要离婚。
在“山中之山”的尖山小学的两年,在他心情最不好,动辄轻生,离婚,出家的时候,他老丈人舍车保帅,让十七岁的刚读完初二的小女儿贾小兰给替姐生个孩子。
贾小兰被父亲送到尖山,说是她姐工作忙,让她给去做饭。不出一月,一个是“顾大学”,不失大学生风度,又不失老练,一个是情窦初开,不识人间悲酸,三个人一张床,加上姐姐的有意撮合,创造条件,贾小兰自然地有了“顾大学”的种,还不知不觉。等到发现,已经出怀,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又不敢声张,悄悄回到了家里,挨了父母几句假作真的责骂,众人皆醒独她醉,吓得连门都不敢出,被母亲牢牢地看在家里。每每姐姐、姐夫星期天来看望,家人都串门的串门,下地的下地,留下姐夫小姨子,免不了一个的掉眼抹泪,一个的甜言温存,十七岁的女孩子,倒似乎找到了愁的事,愁的情,愁的心,倒似乎是一种苦苦的而又甜蜜的生活,直到生下孩子,四十天上送给姐姐,外人似乎一点不觉。
没过多久,贾小兰又贪恋起“顾大学”来,又给姐姐去做饭,一年后又给姐姐送了一个孩子,大的叫珍珍,是女孩子,小的叫盼盼,是男孩。两年过去了,姐姐、姐夫到城里了——城乡的概念,因地而异,在老山里人来说,水库以下就是城里,城的中心,是古老而颇有名气的被人们叫作小北京的巴沙城,城的范围,包括水库以下的南川,巴沙城以西的西川和现在属于黄灌区的东滩。属于城里的南川的家属院里,没有秘密,也没有干秘密勾当的地方,小姨子到姐夫家,姐姐看得紧了,姐夫到小姨子家,老爹老妈看得紧了,似乎什么事也没得干,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贾小兰苦闷不堪。又一年,她多少风闻了一些“舍车保帅”的传言,有人教她要想以后有舒坦生活,就要取姐姐而代之,她在家里闹得凶了,往家属院里跑得勤了。又半年,她出嫁了,嫁到了东滩上,种的是水浇地,也成了城里人,是山里人们眼热的地方。
可是,随着出嫁,随着年龄的增大,随着懂得柴米油盐酱醋茶,她逐渐知道了父亲“舍车保帅”的用心,父母啊,对待子女并不是一碗水端平,而是和世俗一样,巴结有钱的,欺压困难的。同胞姐妹,说什么手足情,关键时刻害死人。贾小兰自己的男人,也多少闻了一些“借鸡下蛋”的风,虽然不似一般血性男人,把贾小兰送回娘家,原车推到原辙里,但什么事都不管,种地的水钱,肥料钱,婚丧嫁娶的人情钱,家里的油盐酱醋钱,都要她操心,免不了常常借钱,而近邻又多不愿给他们这样没有可借价值的人家借钱,她就隔三见五来姐姐家借钱,说是借,谁都知道是一借不还,顾大学夫妇还不得不借,因为虽然和小姨子还没吵翻过脸,可时时地在话中听出,如果他们胆敢不借,她就敢要回她的孩子。
“顾大学”被叫成“尕顾”,也是在到家属院后。每每小姨子来,总是坐立不安,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抱在胸前,走进来走出去,走出去走进来。他脸圆,下巴窄,那么一托,活像没下巴一样,一群孩子在偶然的玩耍中说:“顾叔叔,尕下巴,顾叔叔,尕下巴。”慢慢地“尕下巴”被叫开了,据说鬼没下巴,那尕下巴就是半鬼半人,所以顾大学忌讳人叫他尕下巴,和校长就说他性格玍古,娃们发现的这么形象的名字,都不让叫,不就来了个小姨子吗,有什么了不起,要多玍古有多玍古。人们就叫他“玍古”,叫“玍古”也犯病,后来就慢慢叫成了“尕顾”。从“顾大学”到“尕顾”,叫得多了,倒使人们忘了他的真正的名字。这次,贾小兰来借浇水钱,正好是个星期天,恰好贾思兰相约了申金芳进城了,家属院里,是相对的比较安静的一次,毕竟有过那么一段“缘分”,小姨子看姐夫,总觉得大学生又洋气又瓷气,送眉送眼,拉拉扯扯。
尕顾怀揣着担心,一会儿拉开门,一会儿又碰上门,从闭着的窗子里向外看了几十次,面对小姨子的投怀送抱,又不敢大声拒绝,又不敢尽情享用。俗言四香是“鸡儿骨头羊脑髓,黎明的瞌睡小姨子的嘴”,送货上门,送上一香,怕了怕,亲个嘴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