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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长不过执念


  许多年前,景漠宇才二十二岁,而景安言只有十七岁。他是她最深的执念,他想寻找亲人,她便陪着他天涯海角地寻找;她是他最深的牵挂,走遍万水千山,他都会把她牢牢地记挂在心上。

  八月的海南,正午过后仍是烈日灼灼。在层层热浪中,一艘快艇破浪驶来,靠岸停稳,开船的人喊了一声:“到了,你们要找的地方就是这里。”

  景漠宇干净利落地跳下快艇,转身将双手伸向刚脱掉救生衣的景安言,扶着她下船。他的动作轻缓平稳,嘴里还小声地提醒着:“慢一点,小心石头。”

  “嗯。”依托着强健有力的手臂支撑,她平稳地落地,抬手遮住刺眼的阳光,举目四望。这是一座不知名的小渔村,依山傍海,独守宁静,碧蓝的海面上挤满了停靠的渔船,三三两两的渔民聚在阴凉的棚子里打着牌、聊着天,笑声不断。海岸上,一排排灰暗低矮的房子错落有致地依山而建,炊烟袅袅。

  “这里和你记忆中的一样吗?”景安言走到景漠宇的身边问。

  他又仔细看了一遍周围的景物,每一处都看得仔仔细细,毫无遗漏,才开口:“有点像,但又不完全一样。我记忆中的山上长满了绿树,岸边也没有这些渔船,房子也不是这么多。”

  “也许是这里发生变化了,毕竟你的记忆是十九年前的。”

  景漠宇点点头,撑开遮阳伞,递到她的手中:“这里的阳光太烈,容易晒伤皮肤。”

  她笑着握住伞柄,凝望着景漠宇的身影渐渐走远,遮阳伞遮去了阳光的热烈,却遮不住她心头的热烈,她笑着对自己说:“这个男人,我要定了!”

  迟迟不见她跟上来,景漠宇回头问:“言言,怎么了?”

  “没什么。”她快步追上去,与他并肩而行,“王警官说往东走一百米,有一条小巷,黄大娘的家在小巷的尽头。”她指着前方一排房子说,“应该是往那边走。”

  “嗯。”他加快了脚步,往她手指的方向走去。

  伴随着慎重的脚步声,他的目光流连过一家一户的门窗和围墙。看着陌生的景物,他努力去回忆,想在记忆中搜寻出哪怕一点点相似的画面,然而,在他的记忆中除了一幅青山绿水的画面,一无所有。而那幅画面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他早已分不清了。

  在老巷子里绕了几圈,他们终于根据“宝贝回家”网站上的信息,找到了黄大娘的家。那是一栋年久失修的旧屋,屋檐的瓦少了几片,门上的锁也生了一层厚厚的铁锈。摆满各种回收废品的屋子里,一个白发苍苍的女人坐在椅子上,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

  网站上的资料明明写着她今年四十六岁,可她那张颓然苍老的脸仿佛已是六十四岁的模样。

  景漠宇沉默地看着女人,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将脖子上的十字架取下来,放在手心里,递到女人的面前。他尽量放低声音,试探着问:“您记得这个吗?”

  女人呆滞的目光扫过十字架,毫无停留地移开,又继续自言自语。景漠宇没再多问什么,在桌上放下一沓钱,便安静地离开。

  景安言想要跟着他离开,忽然看见斑驳掉漆的木桌上放着一排相框,上面都是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孩的照片,每一张都笑得天真纯洁。她走近些,细看照片上的男孩儿,他很漂亮,圆脸、大眼睛、薄唇,乍一看,还真有些像景漠宇小时候的样子,但是仔细对比又觉得不同,景漠宇年幼时的肤色要更白一些,鼻梁也更挺直。

  看来,这黄大娘确实不是他要找的人。

  带着沉甸甸的失望,他们乘着快艇离开渔村。一路上,景安言不住地叹气,一脸惆怅,而景漠宇的表情却平静无波。他向来如此,无论内心泛起怎样的波澜,表情都是这般清冷。

  “哥——”

  她想劝他,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他已猜到她要说什么,于是先开了口:“我没事,你不用安慰我。在来之前,我就已经知道她不是我妈妈。”

  “你已经知道了?那你为什么要来?”

  “想来看看她,也希望——”顿了顿,他说,“遇见奇迹。”

  奇迹,当人发现自己的力量太过渺小时,总期待着奇迹发生。然而,奇迹之所以被称为奇迹,就是因为它极少发生。

  景安言望着远方,对着即将沉没的夕阳默默地许愿:“我希望奇迹真的会发生,希望他能找到他的亲生父母。”

  海风夹着咸涩的腥气迎面吹来,打在她的脸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一个雨天。那天,她坚持要陪景漠宇去北方找亲人,她的父亲景昊天忽然问她:“言言,假如有一天,他真的找到了亲生父母,回到亲生父母身边,你会不会难过?”

  当时她没有回答父亲的这个问题,但此刻想起,她不禁偷偷加了一个愿望:“我希望他能和我永远在一起,永不分离!”

  快艇停在了海口的一个港口时,天色已晚,他们在海边简单吃了些东西,便去了预订的酒店休息。月明星稀的夜晚,景漠宇坐在沙发上读《政治经济学及赋税原理》,景安言枕在他的腿上,凝望着他低垂的眉眼,他的眉眼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无可挑剔,眼波清澈得如同被雨水洗过的碧湖,好看极了。

  对她心存非分之想多年的齐霖同学总说她犯花痴,才会喜欢上景漠宇这种除了长得帅,没有其他优点的男人。她承认,她最初爱上景漠宇,的确是见色起意,但她对他的感情绝不只是这样。

  当你害怕黑夜的寂静,一个男人坐在你床边给你讲灰姑娘和王子相遇、相爱、相守的爱情故事,把自己讲到无聊得哈欠连天,却不肯走,荡漾在眼角眉梢的温柔,胜过碧水映皎月的清冽,更胜轻烟绕落霞的优雅……

  当你青春期萌动,跟老爸一言不合,叛逆地离家出走,迷失在陌生的街道上,一个男人在晚霞即将消失的一刻,跑向你,被风吹乱的发丝流动着墨玉般的光泽,额头上的汗滴闪动着晶莹的光……

  当你为了高考废寝忘食,饿得前胸贴后背,打电话找一个男人诉苦。半小时后,那个男人用保温箱装了满满一大盘邢记的酱骨头出现在你的面前,用手指宠溺地揉乱你的发……

  当有人向你举起枪,一个男人毫不犹豫地挡在你的面前,伟岸的脊背像是可以为你撑起一片天地。转瞬间,子弹穿透他的胸膛,血流如注,他却还在安慰你:“别怕,我没事,不会死的……”

  如果你还没爱上这个男人,那你肯定没长心。景安言自认长了心,还是一颗火热滚烫的心,所以,她死心塌地地爱上了他。

  “为什么这么看着我?”不知何时,景漠宇的目光已经从《政治经济学及赋税原理》移到她的脸上,对上她的视线。

  她不禁脸一红,坐起来,避开他探索的目光说:“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问吧。”

  “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想到景安言会问这个问题,他愣了愣,重新审视一番她的样子,才恍然发觉她已不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及腰的长发被蕾丝发带松松地绑着,露出小巧的瓜子脸、细长的眉、挺直的鼻梁,一颦一笑,眼波流转,已是青春期少女的甜美模样。

  原来,不知不觉中,他的小公主竟然长大了,已经可以谈“爱情”的话题了。

  见他不答,她的表情立刻变得紧张,不安地问:“哥,你有女朋友了,是不是?”

  “没有。”

  “你骗人!你都二十二岁了,很多男人到了你这个年纪都结婚了,你怎么可能没有女朋友?”

  “真的没有。”他认真地解释,“我为了提前毕业,没日没夜地学习,根本没有时间考虑感情问题。”

  “哦?这么说,你也没有喜欢的人?”

  “没有。”他目光微动,反问,“你怎么突然问这个?该不会,你有喜欢的人了?”

  她偷偷地瞄一眼他的脸,脸更红了,扯着衣摆小声问:“哥,如果我喜欢上一个男人,很喜欢的那种,可他好像不喜欢我,我该怎么办?”

  他很认真地思索了一番,才郑重地回答她:“很简单,用尽一切方法得到他,让他爱上你。”

  “你怎么跟爸爸说的一样啊!”她挠头,有些事说得简单,做起来太难了,“如果我能做的都做了,他还是不喜欢我呢?”

  “那你告诉我他是谁,我会让他永远没有机会爱上别的女人。”

  “为什么?”

  “我不想看见你伤心。”

  她笑了,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好呀,大丈夫一言九鼎,到时候我告诉你他是谁,你一定不要让他有机会爱上别的女人!”

  “好!”他很自然地把她搂在怀里,捏捏她泛红的小脸,“不如你现在就告诉我他是谁,我抓紧时间帮你把他弄到手,免得夜长梦多。”

  就是你呀!这句话到了嘴边,她终没有勇气说出口,一番百转千回的心思后,她附在他的耳边,小声地说:“有一天,我一定会告诉你的。”

  他没再追问,看看手表,提醒她:“已经十一点了,你该睡觉了。”

  “好!”安言以最快的速度冲进洗手间,飞速地洗了澡,换了件睡衣,爬到床上。其实,她知道景漠宇预订了两间大床房,可她故意装作不知道,打算赖在他的房里不走。

  “这是我的房间。”他含笑看着她,语气中毫无厌烦,满满的都是宠溺。

  她便仗着这份宠溺,双眼紧闭,装作睡得很沉。她这点小伎俩怎么可能瞒得过心如明镜的景漠宇,但他没有揭穿,起身走进卫生间,拿着吹风机走出来,坐在她的床边,轻轻撩起一缕湿透的长发,放在手心里。

  吹风机的轰鸣声在耳边响起,暖意融融的风吹着她的头发,她笑着睁开眼睛,翻身趴在他的腿上,头枕着他的双膝。黑色的睡裙被吹风机的暖风吹得轻颤,温柔的指尖轻轻地撩动着暖风中飞扬的长发,房间里弥漫着清幽的暖香……

  她感受到他发自心底的疼爱、宠爱、溺爱,那么自然又那么深刻,她坚信他也在爱着她,就像她爱他一样刻骨铭心,他们之间只差一句表白,一句“我爱你,你也爱我,对吗”。

  那么,就等他毕业回国吧,等他们可以朝夕相对的时候,她就对他表白。她偷偷幻想着他被表白的表情,一定很有趣,她有点迫不及待地想要看了!

  一个月后,景安言正式成为T大的学生。九月的校园,四处弥漫着桂花香,浓烈、热情,就像年轻男女的身体里分泌的荷尔蒙。景安言一天上了四节课,全身的能量都被脑细胞消耗殆尽。捂着空荡荡的肚子,她向室友们提议去学校附近的火锅店改善一下伙食,该提议被全票通过。四个女生欢欢乐乐地去火锅店,经过公寓门前时,爱八卦的室友李韵惊叫一声,指着不远处一辆豪车,激动得手舞足蹈:“这不是杂志上的那款车吗?实物比照片还漂亮,颜色太正了!”

  众人顺着她的指尖看去,皆叹为观止。

  就在众人目光最集中的时刻,车后门被司机拉开,一个男人从车上走下来。迎着光,景安言看不清他的脸,只是模糊地扫了一眼,便认出了他是谁。她立刻飞奔过去,在人潮涌动的午餐高峰时段,无比热情地拥抱住自己想得肝肠寸断的男人:“什么时候回国的?可想死我啦!”

  室友们见此火辣的场景,全部过来围观。她厚颜无耻地给她们介绍:“给你们介绍下,这是我未来的老公。”

  大家顿时被她误导,眨着眼幻想着灰姑娘般的爱情童话。景漠宇自然不会被误导,扯下她纠缠着他的手臂,及时阻止她散布绯闻:“我是她哥哥。”

  “你别不好意思嘛。”她笑着朝他眨眨眼,“她们都是我的姐妹,不用跟她们保密的。”

  景漠宇看出大局已定,不做无谓的挣扎:“好吧,既然都是你的姐妹,今晚就找个好地方,请你们吃顿好的。言言,你想吃什么?”

  “肉!”

  这个提议也被全票通过。

  在景安言百般“调戏”帅哥的过程中,姐妹们饱餐了一顿,很自觉地先回学校,不打扰她和景漠宇的二人世界。临走时,自诩爱情专家的苏洛同学对她挤挤眼睛,凑在她的耳边小声说:“经本爱情专家鉴定,这个男人值得托付终身!”

  她对专家的鉴定结果非常满意,竖着大拇指说:“不愧是专家!”

  李韵也挤过来:“亲爱的,晚上不用给你留门了吧?”

  她也想不留,悄悄瞄瞄景漠宇淡然移开的视线,哀怨地说:“你还是给我留吧。”

  与室友们挥手告别后,景安言迅速地拉着景漠宇办正事,当然,她的正事就是逛街、要礼物、要宠爱。逛完街,她原本打算跟着他去他住的酒店小坐一会儿,接着小谈一番,再接着就可以“小睡”了。结果,一晚上软磨硬泡缠了他好久,最后,她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被他送回了寝室。

  “你这次回国能待多久?”回程的路上,她为了拖延时间,尽量放慢脚步,多找些话题聊天。

  “我不走了。”仰头望望天空上的繁星,他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最近国家非常重视环保,对工业废料的排放管控非常严格,红土山被勒令停工整改。爸爸希望我能回来帮他。”

  “真的?那太好了!”惊喜过后,她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你的研究生课程都修完了?”

  “还差十几个学分,以后有机会再继续修吧。”

  “那怎么行!”她立刻拿出手机,“我给爸爸打电话,让他找别人帮忙。”

  景漠宇抢下她的手机,摇头说:“言言,爸爸若不是迫于无奈,也不会要我这个时候回国。”

  “可是——”

  “前不久,秦叔把女儿安排进了公司。她连续签了三笔大订单,公司的股东对她刮目相看。爸爸担心我明年毕业再进公司,总经理的位置会坐不稳,才会这么着急地叫我回来。”

  细细思量一番,她懂了父亲的苦心。

  景天公司是她的父亲景昊天与另外三个朋友一起创立的,以开采贵金属矿产资源为主。景昊天的股份最多,兼任公司的董事长和总经理。如今他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太好,早有把总经理的位置传给景漠宇的心思,但是,景漠宇在公司无功劳、无业绩,又是身世不明的养子,难以服众。现如今,矿山开采出了问题,如果他把这件事处理好,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接手景天公司了。

  “或许爸爸是对的,可你的学业——”她想了想,突然灵光一闪,“这样吧,你先进公司把总经理的位置占了,等我毕业之后再去公司顶替你一阵子,让你去美国把学分修完。”

  “好!”景漠宇笑了,不是笑她天真,而是被她天真背后的全心维护惹笑了,“好妹妹,算我没白疼你!”

  “那是当然,所以,你以后要加倍地疼我!”

  “好!”

  不知不觉,两人已走到宿舍楼下,景安言拖拖拉拉很久,才被景漠宇劝到大门前。临别时,他用指节轻轻地敲了敲她的头:“回去跟你的室友们说清楚,别弄得好像我们有奸情似的。”

  “我们没有奸情吗?”她在他的脸上飞速地亲了一口,仰着满足的笑脸,“这还不算奸情?”

  他抹抹脸上的口水,故意板着脸教训她:“都这么大了,还胡闹。”

  “我没胡闹!”她看着他,脑子一热,勇气突然满格,她收起笑意,认真地对他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喜欢的男人是谁吗?现在,我告诉你——我喜欢的人是你!”

  话说出来,景安言的脑子冷静了,勇气也消失了。她借着校园昏黄的路灯光,故作镇静地看着他,手已经紧张地纠结在一起,手心被汗水濡湿。她像是一个犯人,等待最后的审判。分明只等了短短的几秒钟,于她,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景漠宇在几秒钟的愣怔后,说:“言言,这个玩笑不好笑。”

  “你看我像在开玩笑吗?”

  他迎上她真切的目光,渐渐收起了唇边的笑意,缓缓地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审判结果终于来了:“我是你哥哥。”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在我心里,你始终是我的妹妹。”这是景漠宇给她的回答,那么果断、那么坚决,可她比他还果断,比他还坚决。

  “在我心里,你就是我未来的丈夫,改变不了!”

  不给他再拒绝的机会,她转头跑进宿舍楼,留下他愣愣地站在原地,许久,他摇摇头,再摇摇头,才离开。

  那天之后,景漠宇一如既往地宠爱景安言,对她百依百顺——除了让她做他的女朋友。

  她每一次信誓旦旦地对他表白:“我喜欢你,我要做你女朋友!不然,你做我男朋友也行!”

  他总是笑得不屑一顾:“傻丫头。”

  他说她年幼无知,才会把兄妹之情错当成男女之爱,并且试图对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打消她对他一往情深的痴念。她却坚定地以为可以改变他的想法,偏执地想去证明她对他的爱很深,很深。

  从十七岁到十八岁,整整一年时间里,她很努力很努力地靠近他,想尽一切办法地证明自己对他的爱,即使结果不尽如人意,她也坚定不移。

  比如,三百六十五天里,她每晚都给他发短信说:“我想你!”他回复的永远都是一个字:“嗯。”

  再比如,她用一年打工赚的所有钱给他买了一双鞋,在他生日那天送给他,他表情严肃地警告她:“以后不许再去打工,好好学习才是你的正经事。”

  还有,她坚持每天织围巾,带着情意一针一线地织着。在第一场雪落下时,她将围巾轻轻地围在他的脖子上,他说:“这条围巾不太适合我。”

  这一年中,她向他走了九十九步,期待着他能向她靠近一步。然而,她走了九十九步,他退了九十九步。

  景安言不是没想过放弃,但爱情哪里是那么容易就放弃的东西?辗转反侧,几经徘徊,她最终还是决定继续走下去,她从来不是那种半途而废的女人!

  而就在此时,有个消息传来:她的亲爹给景漠宇安排了一桩婚事,女方家里资产雄厚,是商业联姻的上佳之选,女方本人也是本地名媛。

  “哥!”

  午夜时分,景安言直接冲进景漠宇的卧室。她是连夜从学校赶回来的,为了那个消息。

  景漠宇刚洗完澡,只在腰上松松地围着一条浴巾。景安言顾不上此情此景的尴尬,此时也绝不是矜持的好时机——有时候,你一矜持,有些重要的人和东西就会从此消失。

  景安言的声音有些发颤:“哥……你,你爱邱媛媛吗?”

  “邱媛媛?”景漠宇面上有几分不解。

  “就是爸爸让你娶的那个女人……”

  “哦。”景漠宇拿了件睡衣,披上,没了下文。

  景安言又急又气:“你宁愿娶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也不愿意娶我?你,你——”

  景漠宇倒是镇定,慢悠悠地用自己的杯子倒了杯水,递给她:“喝杯水,慢慢说。”

  接过水杯一饮而尽,她心情平复了一些,语气也软下来:“你要是娶一个你真心喜欢的女人,我无话可说,也会心甘情愿地叫她一声嫂子……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是一个你不认识的女人?”

  “因为,除了你,是谁都无所谓。”

  她愣住了:“什么叫‘除了我,是谁都无所谓’?”

  “你是我妹妹,我也只有你一个妹妹,我不会娶你。”

  一听他又拿兄妹关系说事,她又有些急了,不仅额头上渗出汗,眼眶里也起了水雾:“我才不是你妹妹,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那我这十几年,都是白疼你了?”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心里又急又气,还委屈,这下眼泪终于控制不住,一颗颗从她的脸颊滑落,落在他的心尖。

  景漠宇自认是个凡事都能狠得下心、做得到决绝的人,唯独对从小守护的景安言,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绝不了情。他无可奈何地将她拉到他的身边,用纸巾擦去她脸上的泪水:“言言,我不娶你,是因为我心疼你。你这么可爱,值得一个男人全心全意地爱你、宠你。而我,每天有太多事情要做,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哪有心情和你谈情说爱、如胶似漆?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更给不了你想要的爱情。”

  看出他是真的心疼了,她眨眨眼,多挤出点悲情的眼泪让他更心疼:“和你结婚就是我想要的生活。你不用跟我谈情说爱、如胶似漆,你只要把我娶了就行!”

  “言言,别傻了。你才十八岁,正是好好谈一场恋爱的年纪,其实齐霖是个不错的男人,他对你……”

  “你别再把我推给别人了!除了你,我谁都不会嫁,我也不会让你娶别的女人!”

  “……”

  景漠宇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没再多说什么。

  他从不对这个宝贝妹妹提起景天公司的事情,她自s然不了解他在景天公司的处境。

  一年前,他进入公司,快速建立了一套完备的废水处理系统,通过了政府的考核验收,红土山重新开工。虽然他当上了景天的总经理,股东们丢给他一个更大的考验——让他在两年之内,为景天公司打造出一个从贵金属矿产资源开采、冶炼,到贵金属制品生产的完整产业链。

  这个产业链需要庞大的资金支持,景天公司没有足够的资金,于是,景昊天想到了商业联姻。

  景漠宇没有拒绝,因为这的确是最方便快捷的解决方式,而且……还能让景安言对他彻底死心。

  她当然不知道他的心思,一心只想着阻止他娶一个完全不爱的女人。思索了一晚上,她终于想到了阻止他结婚的方法。

  第二天一大早,她站在四十五层的大厦天台上威胁他说:“景漠宇,你要是敢娶别的女人,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她亲爹吓得脸都青了,景漠宇好像路过似的,无所谓地看着她:“那你就跳吧,四十五层也不高,顶多摔得脑浆四溅、面目全非,说不定眼珠子还会掉出来。我是不会给你收尸的,我怕晚上做噩梦。你让爸爸给你收尸吧。”

  一想到自己脑浆四溅、面目全非的场景,景安言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指着他的手指微微发颤:“你有没有良心啊?我都死得那么惨了,你还不管我?”

  他含笑看着她,对着她脚下的万丈深渊扬扬线条优美的下颌:“我还有个合约要签,你抓紧时间跳吧。”

  她见没戏唱了,自己灰溜溜地爬下来:“哼!无聊,不陪你玩了。”

  “不跳了?”

  她横他一眼:“等你结婚那天,我再跳!我让你老婆天天晚上做噩梦。”

  那次“跳楼”事件没吓到景漠宇,倒是让她的亲爹景昊天如梦初醒般觉悟了。他回绝了朋友的好意,开始撮合她和景漠宇,还对她承诺:“言言,你别担心,爸爸替你做主了,等你大学毕业,爸爸就安排你和漠宇结婚。”

  她将信将疑地问:“他真的会娶我吗?”

  一向霸气的景昊天用力一拍桌子,大声道:“我把他养大,给他最好的教育,给他最好的生活,还让他做景天的总经理。我现在把最宝贝的女儿都交给他,他凭什么不要!”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不要呢?无论你怎么逼他,他都不要我,怎么办?”

  “……”她的亲爹陷入深思。

  自从破坏了景漠宇的婚事,景安言发现他开始逐渐疏远自己——他去学校看她的次数少了,即使来了,也只看她一眼便找借口离开;她放假回家,他也很少陪她玩了,经常一整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看项目书。

  她一度伤心难过,甚至懊悔自己不该总是纠缠他,给他太大的压力。可她并不知道,那段时间,他不顾股东们的反对,以红土山为抵押,向银行贷了巨款,投资贵金属生产行业。产业刚刚起步,资金不足,人心不齐,还背负着巨额的贷款,他每天都要应对各种质疑和压力。

  一次次的危机中,除了邱家,还有不少商业大亨趁机想把景漠宇收为乘龙快婿,但他一一回绝,全国各地奔波,终于为他的项目找到了三家投资公司注资,让景天公司一步步走出困境。但是,资金的注入必然影响了占股的份额,这也引起了几位股东的不满,明里暗里指使一些高管和他作对。迫于无奈,他只能制造一些“机会”,慢慢地把公司里的几个高管都换掉。

  那段时间,他真的忙得连喘气都没时间,可他不管多忙,只要有机会来T市,一定要来T大看她,哪怕路上要浪费几个小时的时间,他也要看她一眼,看她是胖了,还是瘦了。有一次他熬了一个通宵,终于抽出两个小时的时间去看她,偏偏她有课,他为了等她下课,还误了航班,最后换乘了凌晨到达的飞机回A市。

  如果他不是把景安言当成孩子一样保护,如果他能告诉她自己所处的困境,她一定会把胡思乱想的时间用来为他做点什么,至少她可以逃课出来让他看一眼,免得他误了航班。然而,那时候,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爱得绝望,又义无反顾地深爱着。

  在期待与等待中,满园的合欢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景安言迎来了她二十岁的生日。二十岁的女人,过了任性妄为的年纪,少了那份为爱不顾一切的孤勇,也看到了现实中爱情惨不忍睹的模样,可她依然爱他,用尽全力。

  深夜时分,她收到他发来的一条信息:“言言,明天是你二十岁的生日了,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生日礼物,你想知道是什么吗?”

  她开心得彻夜难眠,第二天一早便收拾行李回了家。一路上,她想了很多,她决定要以一个成熟女人的样子跟他好好谈谈,对他说出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她想说:“我现在长大了,知道爱情不能强求。我也不想强求你,我只希望你试着把我当成女朋友,哪怕一天,也许你会发现,我是最适合你的。”

  她还想告诉他:“如果真的不爱我,便不用爱了。我决定放过你,也放过自己,从此各自安好!”

  她还想告诉他:“以后不论你娶了谁,我都会真心地祝福你,祝你们白头偕老!”

  景安言满心期待地走进家门,想好的话还没来得及说,甚至连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都来不及,景漠宇看见她进门,只丢下一句:“我有事要办,晚点回来。”然后,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看了一眼满脸无奈的景昊天,拼命忍住鼻子里的酸楚,扯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脸:“老爸,我约了齐霖去逛街,他在外面等我呢……我晚点回来陪你!”

  含着眼泪跑出家门,景安言看见景漠宇的车绝尘而去,为他热烈跳动了多年的心终于沉寂了。她爱了他三年,他也用三年的冷漠让她认清了一个事实,他没有爱过她,也不会爱上她,更不可能娶她,因为“除了她,是谁都无所谓”!

  从头到尾都是她在自作多情,都是她一厢情愿。

  那天,景安言和齐霖在夜店玩到很晚才回家,经过书房时,看见书房的灯还亮着,她从书房未关严的门缝看进去,只见景漠宇坐在窗边对着外面的夜空发呆,眉宇间的愁绪越来越浓重。

  那时的他,离她很远,远得她根本无法追逐。

  似乎感觉到什么,他转过头,看见了来不及躲避的她。他打开门,抿着薄唇打量一番她身上的紧身迷你裙,又被她身上浓重的烟酒味熏得皱紧了眉头,质问她:“齐霖带你去哪儿玩了?”

  “还能去哪?”她呼了口带着股酒味的气,“夜店呗。”

  他的眉头快要拧在一起,拿出手机就要打电话给齐霖,她一把抢过他的手机:“不关他的事,是我自己要去玩的……那里挺好玩的。”她眨眨迷醉的黑眸,挑衅地睨着他,“有很多帅哥给我庆祝生日。”

  一向好脾气的景漠宇终于被她惹怒了,他抓着她的手臂将她拖到他的面前,眼神凌厉得有点瘆人:“言言,任性也要有个度,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我这样怎么了?我这样挺好的,我不会再缠着你,不会惹你烦心。这样不好吗,景漠宇……”她仰头看着他,酒精不知怎么涌进了眼睛里,烧得她眼睛发烫,直往外冒热气,“从今往后,你不用再管我,要管我,也该是齐霖管我。”

  他讶然地看着她。

  她朝他笑笑,扯回被他禁锢的手臂,对他挥手告别:“哥,我回去睡了,晚安!”

  ……

  从那天后,她再也没主动给他打过电话,他来T市出差,说要“顺便看看她”,她也总是说很忙,对他避而不见。她怕见了他,再也抑制不住对他的思念,灭绝的执念又会复燃。

  许多事,景安言并不知情。其实,她二十岁生日那天,在她进门的半小时之前,景漠宇从景昊天的手中接过一份等待他签字的《领养关系解除协议》,上面明确地写着景漠宇不再是景昊天的养子,与景家再无任何关系,他也没有资格继承景天集团的股份。

  一份冰冷的协议书斩断了二十五年的父子之情,景漠宇不能相信,一字一句将文件上的文字看了两遍,便不得不相信。明知道原因,他还是想听景昊天亲口说出来:“为什么?”

  “你要娶言言,这是必须办理的法律手续。”

  “如果我不娶她呢?二十五年的父子之情就到此为止?”

  景昊天的脸色沉了沉,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枚钻戒,放在桌上:“你愿意娶言言,你就是我景昊天的女婿,景家的一切都是你的,景天公司的股份也都是你的!你不娶言言,景家的一切都与你无关,以后你也不要说你姓景!”

  这就是景昊天,霸道得不可理喻。

  “爸,如果让言言知道,我是为了景家的家产才娶她,她会怎么想?”

  景昊天满不在意地摆摆手:“她不会在意这些。”

  “可我在意!”景漠宇拿起笔,在协议书上签上名字,每一笔都力透纸背。

  这就是景漠宇,骄傲得不可一世!

  “爸,景家的一切,我都不要,但是,你对我有二十五年的养育之恩,我姓景,这一辈子都姓景。”

  “你!你——”景昊天气得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个时候,景安言带着一脸的欢快走进家门,一见到他们,几步跑到景漠宇的跟前,等着他的拥抱,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悄悄将双手放在背后,藏起手中的《领养关系解除协议》。

  她失望地努努嘴,摊开双手:“我回来看我的生日礼物,我的生日礼物呢?”

  他想对她笑一笑,终究没有笑出来:“在公司里。我去公司办点事,晚点回来。”

  说完,他匆匆离去。

  景漠宇刚走进公司,他的特助金展鹏追随而来。金展鹏的身形有些消瘦,很高,黑色的西装让他整个人显得很干练,狭长的眼睛凌厉,做事干净利落。

  金展鹏跟随景漠宇走进办公室,递给他一个精美的包装盒:“景总,这是您给景小姐的生日礼物。车已经安排好了,您要现在去机场吗?”

  他摇摇头:“言言已经回来了。”

  “回来了?那你在T市的行程……”

  “都取消吧,我今天要陪言言过生日。”

  “好。”金展鹏应了以后并没有离开,似乎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又闭了嘴。

  景漠宇看他一眼,问:“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是,人事部的杨经理在等您,他说景爷刚才打来电话……”他观察着景漠宇的脸色,缓缓地说,“要他们尽快选出个人来接替您。”

  见景漠宇重重地揉了揉额头,金展鹏便停下来,等了一会儿,才说:“杨经理不敢妄动,来请示您的意思。”

  “让他回去吧。告诉他,老爷子今天心情不好,好好睡一觉,明天就消气了。”

  “好!我明白了!”金助理长舒了一口气,安心地出去。

  景漠宇伸手拿过桌上的礼品盒,打开包装,里面是一个纯银的城堡,城堡里住着快乐的公主和她深爱的王子。这是景天公司即将推出的第一款纯银制品,也是他亲自为景安言设计的。

  她总问他,为什么不喜欢她?为什么不娶她?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

  她是生活在童话世界里的公主,每天做着公主的美梦,等待着一个王子给她满满的爱和幸福快乐的未来,而他只是寄居在别人屋檐下身世不明的养子,不,现在他连养子都不是了。

  他不但一无所有,还要用自己的一切去回报景家,为景昊天打造一个全新的景天公司,他给不起她想要的爱,给不起她想要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