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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喜宴


今日是南昌公长子郗超与武成侯之女周怜大喜之日。

郗府处处燃着蜡烛与灯笼,照得整座宅院如白昼般通明。

舞乐喧嚣,宾客满堂。

南昌公郗愔夫妇坐在上首,欢欢喜喜地接受一对新人的跪拜。

在众子女中,郗愔最喜爱的便是长子郗超,如今总算看到他娶妻成家,不免生出老怀大慰之感。

细细看去,郗夫人欢喜的面庞下浮动一丝难掩的忧色。她欲语还休地接连瞅了郗愔好几眼,终于忍不住问道:“别院那位当如何处置?”

郗愔压着不满,沉声道:“我说过多少次了,咱们郗府没这个人!”

郗夫人本来还有话要说,见他不乐,只得住了声。

一个黑衣侍卫急匆匆进来,躬身对郗超附耳密语。

郗超面上一僵,低声斥道:“怎得这般大意?还不带她回别院!”

那侍卫忙应诺而去,还没走到门口,便有一个模样俊俏的绿衣侍女扶着一名脚步虚浮,容颜憔悴地少妇进了门。

这少妇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面色惨白,脸颊尖削,眼窝深陷;一双眸子如若蒙尘之珠,毫无光彩,隐隐泛出死人的味道,远不如绿衣侍女看上去水灵。人家大喜的日子,她偏偏浑身缟素,鬓间还插着一朵白花,令人一望便觉晦气。

“周——!”

有眼尖的贵妇认出她,可才道出一个周字,便自己捂住了嘴巴。

经这一喊,众人都已猜出,眼前这少妇定是当年背弃家族,与郗超私奔的武成侯嫡女——周媛。

偌大的厅堂内立刻响起一片嘤嘤嗡嗡之声,自周媛和郗超私奔后,郗周两家便再不来往,直到这次郗超迎娶她妹妹周怜。

人人都以为她早已离世郗超才会娶周怜,不料她竟还活着!

郗愔见这个不被自己承认的儿媳出现在郗府,还做出这样吊丧似的打扮,那原本五分的嫌恶立时变作十分,他怒不可遏地连声喝道:“轰出去!轰出去!”

听见郗愔吩咐,侍卫忙望向郗超,见他摇头,便刻意滞缓脚步,迟迟未接近周媛。

郗愔还要发怒,他夫人却两眼一翻,昏了过去,一只手还紧拉着郗愔不放。在郗府,家主虽是郗愔,当家的却是郗超。她怕郗愔处理不好,反倒给儿子添乱,于是伪作昏倒。

郗愔夫妇感情好是出了名的,夫人如此,他只得向宾客表示歉意,回房照看夫人。

绿衣侍女扶着周媛走到郗超跟前,一张口便是质问:“郗家郎君,你为何瞒着我家女郎与这贱人成亲?”

听见这话,众宾客看向周媛的眼神顿时变得有些鄙夷。看来传闻都是真的,连她的侍女都这般放肆,周媛本人还不知如何蛮横骄纵呢,怪不得郗超会另娶了。

“陵儿,”周媛痛苦地尖声喝止,她不相信郗郎会背叛他们的承诺。

她拉住郗超的衣袖,带着一丝希翼去与祈求,颤声道:“郗郎,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仿佛只要郗超说了,她就信。

听见周媛的声音,周怜不顾忌讳,推开为她持扇遮面的侍女,膝行两步抱住周媛的腿。眉心那一点朱砂红,使她整张脸看上去美艳至极。泪水从她柔媚的双眸中缓缓滚落,她仰着精心装扮过的脸庞,哀哀地祈求道:“阿姊,阿姊怎么罚怜儿都行,只求阿姊不要赶怜儿走。”

说罢,她的目光还状似不经意的扫过陵儿。

陵儿与周怜目光刚一接触便迅速分开,她眼珠一转,猛地推开周怜,厌恶地啐了一口,恨声道:“少在这里惺惺作态,离我家女郎远些!”

周怜似是没有防备,被她一把推倒。

一个小小的侍女也敢这样对周怜,宾客中发出不满的议论声,本朝世风开放但等级森严,宾客都道是周媛行事狂妄,将门第之别,尊卑之分视为无物,才令那侍女胆敢以下犯上。

周媛只是望着郗超,根本没有注意到周怜与陵儿,更没有发现在场的宾客看她的目光。

郗超冷冷的扫了一眼周媛,亲自扶起周怜,又细心替她拂去喜袍上的尘土,柔声道:“怎得这般妄自菲薄?你记着,你是我郗超的妻子,是郗府的少夫人。只要有我在,谁都无权赶你走。”

他原就生得面若冠玉,姿态风流。此时又特意做出这等温柔专注的模样,直叫那些情窦初开的姑子看得脸都红了,听得心都化了,一个个恨不得自己就是周怜。

那些对周媛不满的宾客此时都觉得解气了,被自家夫婿当众羞辱至斯,看她往后还有何颜面见人!

周怜惊喜的抬头,眼波潋滟如秋水,只看了郗超一眼,忙又低下头,含羞带怯地轻声道:“只要怜儿能一辈子服侍郗郎和阿姊,就心满意足了。”

这场景落在周媛眼中,犹如被一把尖刀狠狠插在心口,她身子一晃,眼看就要倒下,幸而宾客中有人及时上前扶住了她。

那人温声道:“夫人当心。”

郗超睨了那人一眼,不屑地讽道:“谢幼度,你此言大谬。非媒非聘,如何能称为夫人?”

这话有些过了,原本对周媛不满的人也开始生出些微同情。

此时最讲风度,越是遇事镇定的人越被人仰慕。扶着周媛的,正是以风度超然,从容淡定著称的陈郡谢氏子弟。他名玄,字幼度,是这一代谢氏子弟中名声最大,风度最佳的。

然而此时,就连谢玄也不禁微皱眉头。

闻听此言,周媛如遭五雷轰顶,当年自己为嫁郗超背叛家族,他亦不顾父亲反对,承诺此生只娶自己一人。可这才几年,他不仅要另娶他人,还把自己说的如此不堪。要知道,自己之所以会落得这样的话柄,正是因为他呀。

她惨笑着重复郗超的话:“非媒非聘,好一个非媒非聘!”

她本就形容枯槁,这一笑竟有几分狰狞。

周怜早已哭红了双眼,她扑上来拉住周媛的手,泣道:“阿姊你别难过,郗郎他只是一时糊涂才会这样说。”

然后又侧着头,问郗超:“郗郎,你从前对我阿姊那么好,难道都是假的吗?你怎么舍得这样伤她?”

她声音本就娇滴滴的,脾气也温柔,质问起人来,反倒像是撒娇。

这个侧面,恰是她最美的角度。大红的喜袍映着她的泪眼,仿若雨后的春花,不仅不显狼狈,反而平添几分动人神采。

谢玄望向周怜,唇边带着一抹玩味的笑。周怜被他盯得发虚,不由住了声,她咬着唇,楚楚可怜地微低着头,只是拭泪。

“当年周家女郎为跟随郗君,不惜判叛出家族,建康城尽人皆知。如今郗君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谢玄语气是少有的认真。

他是在提醒郗超,如果他真和周媛闹翻,无疑是把她往绝路上推,因为她已经没有家族可依傍,有的只是他郗超一人。

郗超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睥视周媛,冷冷说道:“既然幼度开口,那我就再给你一个机会。我已与怜儿成婚,从今往后,她便是我的妻子,若你肯跪下求她,认她做你的主母,或许可以留下,否则——”

否则如何他没说,但言下之意不言而喻,他这分明是逼着周媛离开郗家。

周媛紧紧揪住胸前衣襟,踉跄着连退数步,压抑地低喊着:“为什么,为什么是她?难道你不知我们的孩子是如何没的吗?”

说到后来,声音已经变得凄厉刺耳。

周怜面色刷地一下变作青白,她眼中噙着泪,话不成句地连连否认:“郗郎,不是我,我没有……”

郗超搂着周怜的纤腰,一脸无动于衷。他淡淡道:“怜儿还未进门,旁人怎可先诞下子嗣?”

此言一出,众宾客一片哗然,素闻郗超心肠冷硬,今日看来果然不假,女客们更是个个露出不忍的神情。

周怜满是恐慌地面上顿时现出狂喜之色。

谢玄忍不住喝道:“郗嘉宾!”

郗超眉头一挑:“幼度何以这般维护于她?莫不是——?”

他拿眼睛在谢玄和周媛之间来回扫了几遍,突然微笑道:“不过一妇人耳,若幼度欢喜,便是赠你又何妨?”

周怜惊得忘了哭泣,她不敢相信地低呼:“郗郎。”

原本还有些嘈杂地厅内一下子只余抽气声,没有一个人想到郗超竟如玩物般随手将周媛赠人,这不仅是在侮辱周媛,同时也是对周家的极度蔑视。

然而在场的宾客,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郗超官职并不高,只是大将军桓温手下的一名属官。论官职,宾客中远高于郗超者甚多。

然大晋君弱臣强,皇帝的势力无法与权臣士族相抗衡。

这位大将军正如当年的司马昭一般,权倾天下。所有下属里,他最看重的便是郗超,每件事都要与郗超商讨后才做决定。可以说,郗超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没有一个宾客敢得罪他,何况,周媛只是一个与他们毫不相干的弃妇。

周媛如坠入冰窟般浑身颤抖,她牙齿咯咯直响,死死盯着郗超,两眼发红几乎能滴出血来,眼中的情绪说不清是恨还是绝望。

突然,她猛然抬起手,狠狠地向郗超抡去,却被眼疾手快地谢玄拉住。

他侧身望着周媛,神色肃然。随后,下了某种决心般,缓缓说道:“跟我走。”

最先认出周媛的那位女客惊愕的瞪大眼睛:“你,你说什么?”

她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今日这些人都疯了。

郗超发疯也就罢了,这个谢玄为何也要来趟这趟浑水?

他若真敢将周家嫡女收为姬妾,只怕不仅周家,便是圣上和周太妃也不会轻饶他。

谢玄目光坚定地扫视全场,在看向郗超时,面上又恢复了一贯的从容和漫不经心,扬声道:“这份礼,我收了!”

他勾起周媛的下巴,迫使她仰头与自己对视。拭去她面上的泪,望进她眼里:“这般绝情的人,你切莫要再为他哭。跟了我,名分虽差些,但我可舍不得叫你如此伤心。”

见谢玄当着自己与众宾客的面挑逗周媛,郗超不由面色一变,他咬牙切齿道:“谢玄!”

“怎么?舍不得?”谢玄眉头一挑,将周媛带入怀中,抑扬顿挫地说道:“晚啦!”

“笑话!区区一妇人,残花败柳,我岂会舍不得?我只是不想让你们脏了我的眼!带上这贱妇,速速离去。”

“郗郎,”周怜似乎无法听他如此侮辱自己的阿姊,但又生性柔弱,不会说狠话,只是捏着锦帕,再一顿足道:“郗郎。”

那动作,那语调,说是责怪,莫不如说是娇嗔。

郗超轻抚着周怜的背,怜惜地哄道:“怜儿莫急,一切有我。我知你姊妹情深,便是为了你,我也会给她备好嫁资,不叫谢幼度小觑了她。”

周媛注视着他二人,心一寸一寸冷了下去。

他还是那般温柔,只是这温柔如今都付于另一个人,而自己,已成了他口中的旁人。

当年能为一人背弃整个家族,足见周媛性格之果决。她落到今日这般田地,皆因太爱郗超之故。而今郗超不顾往日之情,一再羞辱,甚至将她当作倡伎一般随手赠人,周媛已对他彻底死心了。

她缓缓推开谢玄,望着他,一字一顿地问:“你真的愿意要我?”

谢玄答得干脆:“愿意!”

周媛看着郗超,对谢玄说:“你可知,我乃是污浊之人?”

这话既是说自己已非清白之躯,同时也暗指郗超才是最污浊的那个人,因为他自己才变得污浊。

郗超如何听不出来?因此他的面色又是一变。

谢玄也随着她的视线看向郗超,意味深长的看着郗超,缓缓答道:“我知。”

眼看郗超又要发作,但他深吸了几口气,竟又稳住了自己。

“好,我便跟你!”

谢玄粲然一笑,便来牵周媛的手。

哗啦!

趁其不备,周媛一把抽出谢玄的佩剑。她反把剑尖对准心口,大笑道:“我死之后,你可安葬。”

旁人都被她的举动震住,一时俱无言语。

谢玄呼吸一窒,他早知周媛性子烈,但万万想不到,她竟决绝到这等地步。看着周媛胸口殷红的鲜血,他黯然道:“若你不愿,我绝不逼你,你又何苦如此?”

他上前一步,想夺过周媛手中的剑。可周媛一察觉到他的意图,立时将剑刺又进去几分,逼得谢玄止了步。

这些男人,如何懂得一个心死了的女人会何等决绝!

她泪如雨下,却狂笑不止,仿佛这一切,都是一个绝大的笑话!

周怜慢慢走近周媛,此时在场的人都将全副注意放在了周媛身上,根本没人去想,周怜这样一个养在深闺,柔弱不堪的小姑子怎么竟不怕血?

见周媛没有排斥自己,她又靠近了一些,然后缓缓托住剑柄,似乎想替阿姊将剑拔出来。然而她力气不够,这么一来不仅没有拔出剑,反而使血流得更急了。周怜无措地罢了手,抽噎道:“阿姊,你放下剑吧,若是不想在这里,就回咱们家好不好?”

她又侧过脸颤声恳求郗超:“郗郎,你快劝劝阿姊啊!”

郗超紧抿着唇,没有说话。他之所以说出将周媛送给谢玄的话,并不完全是临时起意,他想让那个女人知道,不是所有的事都会在她的操纵下进行的。她以为周媛跟了自己整件事就结束了吗?他偏要让她看看,即使到了现在,他还是能让谢玄得到周媛。

可是,为何自己丝毫没有计划成功的喜悦,反而心里难过得紧?

郗超神色复杂的望着周媛,既然她已生死志,不如就让她这么去吧。她死了,对谢玄必定也是一重打击。而自己,也不会再被她左右心绪。郗超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清明。

周媛死死盯着郗超,若是目光能遂人心愿,只怕郗超身上已经被盯出无数个血窟窿来了。现在她才知道,原来恨和爱一样,都来得如此之迅猛,如此之浓烈!

她面色惨白如厉鬼再世,诅咒道:“周媛此去,惟愿生生世世不逢君!若相逢,便成仇!”

“阿姊!”

“夫人!”

在一片惊呼声中,周媛猛然将剑推入,在剑刺进心口的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这种痛比之被至爱之人所伤的心痛,不过尔尔。

在缓慢又迅速地倒地的瞬间,她看见谢玄惊痛悔恨的神情;看到郗超冷漠的看着自己;还看见——陵儿与周怜唇边强忍着的喜色。

她瞪大眼睛,直直瞪着陵儿,往事一幕幕涌上眼前。她此时方才醒悟,该死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他们!

她恨不得立即拔掉自己胸前的剑,向他们刺去。可才触到剑柄,她便遽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