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朝景帝二十七年。
虽然是入了秋的时节，可是，天气并不冷，隐隐还有秋老虎的威风。日上三竿时节，京师最繁华的鼓楼大街已经是热闹非凡。茶馆、酒楼、绣庄等等各色铺子的幌子在风里晃着，卖茶果、卖胭脂水粉、各类小吃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响遍了整条巷子。
杜嬷嬷拎着布包，迈着小碎步子从鼓楼大街七拐八拐走进了双榆树巷子。
京城城东，双榆树巷子虽然很深，但差不多半条巷子都是敬文候沈家的府邸。杜嬷嬷从东偏门进去，直奔东院去。
迎着走过来一个淡绿衣衫的丫头小曲，对着杜嬷嬷福了福：“杜嬷嬷好，刚刚儿四姑娘还问嬷嬷呢？”?
杜嬷嬷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这不就赶着来找姑娘了吗？”
杜嬷嬷三步两步迈进了东跨院，一抬头就见沈锦颜坐在窗子下头，低头细细看着什么东西。她朗声喊了声四姑娘就进了屋，忙不迭的打开手里头的包袱，将包袱里的布料子一块块的拿出来。这布料子是样品，是专门剪了给了大户人家不出门的大小姐挑选。“四姑娘，你看看，这块，还有这块儿，怎么样？”
“比上一次的布料好了些，细致了些……”沈锦若细细看着手里头的几块布料，一一的摩挲着。
“我说的就是，这玲珑绣庄可是京师里头数一数二的绣庄了。若是它家的再不行，恐怕也找不出好的来的了……”
杜嬷嬷松了口气，道。
为了沈家大姑娘沈锦若出嫁挑选吉服的布料，杜嬷嬷已经跑了京师好几家绣庄了。可是，管事儿的四姑娘沈锦颜总是不满意，换了又换。
“可是这颜色，这颜色似乎染得不太正，而且，都偏暗了些呢……许是这布料子容易显得色沉，这大红都透着暗红的气，做吉服不好。还有这绡这纱，也那么清透……”
沈锦颜的眉头微微的皱了皱眉。
“可是呀……”杜嬷嬷犯了难，这再不行，她都不知道哪儿去找了。
“四姑娘为了大姐儿出嫁可真是费了心思。可是，若是万事都要齐备，也是难的，对不对？我也想着，找着可着四姑娘心儿的，我这可是跑遍了京师的布庄，去的都是顶尖儿的地儿，我这老腿都跑戏了，这要再不行……四姑娘，您可给我个活路吧。”
杜嬷嬷念叨着。
沈锦颜淡然一笑，并未生气，也不曾露出丝毫的不满。
“杜嬷嬷，您的辛苦我是知道的。我回头告诉账房，这个月多给您支出5贯钱——就从我的帐下支出去就行了。”
沈锦若道。
“谢谢四姑娘，可是，怎么能从您的帐下支呢？再说了，这事儿也是我应分该当的……”杜嬷嬷道。
“就按我说的吧……这布料子的事儿，就劳烦杜嬷嬷再看看了。大姐是咱们家第一个出嫁的女儿，是长房嫡长女，这哪儿哪儿都得是不能够勉强的。”沈锦颜道。
“我这边儿还有刘嬷嬷找来的花样子……刘嬷嬷也是遍访了能工巧匠的。那些知名的店铺或许做的周正些，出不来大错的，但是，也太过板正，没个心意。今儿刘嬷嬷访道的一个婆子做来的花样子就格外的灵动，比那些出了名的还好出多少去。”
沈锦颜拿着手边的花样子，一件件的拿给杜嬷嬷看。
杜嬷嬷会意：“行，我多问问多打探打探去……”
沈锦颜点点头。
送走了杜嬷嬷，沈锦颜不由得揉了揉眼睛，这一大早就看花样子看布料子果然是累了。她拍了拍肩膀，唤着丫头小令：“去给我倒一碗绿豆汤去……要凉的……”
“姑娘，你从这会儿子就开始忙活，这是要忙活到什么时候呢？大姑娘可是要腊月里头才娶呢？”
小令感叹着。
沈锦颜微微一笑，摊着手算着：“虽说了腊月里头大姐出阁，可这马上就是进了八月，到腊月不过四个多月。这秋天素来的忙，眼瞅着就是中秋节，是最忙的时候。重阳节总是要好好的筹备，兴许着大哥他们也是该回来的。每年都是要去京郊的庄子里头赏梅花的吧，咱们庄子里的菊花开得最好，要迎候的大家世族也不少。闲下来就得十月里头了，进了十一月，外头庄子里、铺子里的账目都该回来对了……这时间上，素来是瞅着多，真到过着的时候，就发现打算的少了，免不了凑不巧的事儿”
沈锦颜感叹着。
在这个宅子里，她长大，从垂髫儿童到及笄女子，度过了多少的日月。她曾经想过那么多种可能，像唐传奇里的人物一样，走遍这个世界的许多地方，去尝试人生的许多种可能。可是，拘于身份，家族等等缘故，她都没有去实施那些个梦想。越是日子久了，适应了现实的生活，她越是淡漠了当初那些想法，就盼望着，未来的日子能够安稳一些，能够享受人生的平俗、庸碌之福就好了。
“怪不得上上下下都说姑娘周到呢……您想的可真齐全。”
丫头小令由衷的佩服。
“我去寻大姐去。这些花样子，不只我看了才好，也要她们看得上。”
沈锦颜收拾整理着面前的花样子。
“我刚去端绿豆汤时候，听小厮说，老夫人和大姑娘陪着老太太上香回来了，似乎去东院说话了。”
小令道。
“正好了。正巧是一起看看才好……老祖奶奶最是懂得这些的。大姐儿出嫁的嫁衣，也最该老太太看着欢喜的。”沈锦颜莞尔一笑。
敬文候沈家人丁算不得兴旺。敬文候沈望生祖上也是乌衣门第，然而，至沈望生这一代已经是日渐衰微了。沈望生是家中这一脉单传。他早年是皇家侍卫，虽说着近天子身边，然而，也没有多少建功立业的机会。可乱世出英雄，赶着华朝南渡，皇族仓促离京，有贼子作乱，沈望生护驾，替皇帝挡了流矢。皇帝感念，自此平步青云，年三十六岁封侯。
沈望生早年在北时候曾经娶有一妻，可赶着南渡仓皇。沈望生尽忠而忘私，妻子与独子并未一同随行，及至到了南朝安稳下来，沈望生去寻妻子，四方打探，也杳无音讯。沈望生感念伉俪情深，十年未曾婚娶，坚持着找寻原配，可最终也无果而终。念着家族香火，沈望生这才再娶了同僚的妹妹，即现在的沈家老太太，程芳。程芳嫁给沈望生时候，沈望生已经三十有二，年纪大刚入及笄之年的程芳十六岁。程芳从嫁给了沈望生，也过来二十几年的安稳日子，生有三子三女。七年前沈望生去世，她孀居。程芳从当年的妙龄少女，经了这四十年的世事，经了夫亡、丧子之殇，有着看透岁月、随遇而安的睿智。
沈府东院里头，种着许多的菊花。大红、金黄，分外娇艳。程老太太就在廊下，看着这满院子菊花，跟身边的儿媳、孙媳、孙女说着闲话。
“祖奶奶……”
沈锦颜的笑声明朗，就进了院子：“祖奶奶这里有桂花糕，我一进院子就闻见了……”
“你这妮子儿，一进来就先瞅见奶奶的桂花糕了。”程芳一把拢过来沈锦颜，接过丫鬟春英递过来的桂花糕，递到了沈锦颜的手里头。
“过来尝尝，这还有热乎气儿，你要是再不来，我还说差人去叫你呢……”
沈锦颜接过桂花糕，咬了一口，果然是又香又甜，接过丫鬟递过来的茶水，咕噜一口喝进去，分外舒畅。有着怎么也吃不胖的身体，可以吃遍天下好吃的，是件太美好的事情。
“你慢点儿，慢点儿，你这吃相，哪像大家的姑娘，倒是像几辈子没有吃过饭的……”
程芳道。
“婆婆您这就错了，四姑娘虽然在您面前这么个肆无忌惮的样子，可是，在外头，在那些个世家大族的面前，可都是最最端庄优雅的一个。是您可劲儿宠着她，她在您前面才是个小孩子样子……”
程芳的大儿媳胡亦柔道。
胡亦柔是沈家嫡长子沈家昌的正室，胡亦柔父亲官至枢密副使，诗礼传家。胡氏性格温和贤惠，与程芳的婆媳关系甚好。沈家昌当前已经是礼部侍郎，官居险要。胡氏生有三个孩子，长子沈修文为抚州知县，外放为官；三子沈修明是秀才；还有长女沈锦若，许了户部行走朱修学，即将出阁。
胡氏以外，沈家昌还有两个妾氏。分别是刘氏刘彩儿与王氏王淑珍。刘氏初进沈府，不久即做了沈家昌的侍妾，生了儿子沈修涯。王氏是沈家昌早年的侍婢，俩人是自幼时候的情谊，虽然她被收的晚，可是，与沈家昌认识最早感情也是最深，只是，她只生有沈锦洁与沈锦茹两个女儿，是以，在家里头地位差了些。
程芳还有两个儿子，即次子沈家和与三子沈家良。沈家和曾中探花郎，然而，高中之后即早逝，是沈家忌讳的伤痛。沈家和娶了大儒陈文的女儿陈雪。陈雪在沈家和去世之后一直孀居，常住寺庙礼佛不理家事。沈家良即是沈锦颜的父亲，年仅十九岁高中状元，为华朝传奇人物。沈锦良高中之后，曾迎娶左相之女赵颖，然而，赵颖入府之前，沈锦良已经有妾氏素缎。赵颖入府，素缎不久病故，继而，沈锦良也身故。只留下沈锦颜与弟弟沈锦寒两个庶出的孩子。之后赵颖改嫁，三房的两个孩子就交由大房沈家昌夫妇抚养。是以，虽然沈望生有三子，其实，到现在，已经不过是一门而已。
自父母双亡之后，不过三岁的沈锦颜曾经患过一场大病，一度生命垂危。一个化缘的和尚路过，瞧了沈锦颜的病，说她有大富大贵，为妃为后之向，命不当绝。也是巧了，自这和尚一番话后，沈锦颜的病竟然逐渐痊愈。
虽然是庶出，又有些寄人篱下的可怜处，然而，沈锦颜却不是那个顾影自怜的，她性格明朗，睿智机敏，素来深得胡氏的喜欢。是以，生性淡泊，淡漠银钱的胡氏将沈家交由沈锦颜打理。沈锦颜竟也做的井井有条，有声有色。
程芳哈哈大笑：
“怎么说的，这丫头这熊样子是我的错了……”
“祖奶奶……”沈锦颜坐正了身子：“您瞅瞅您说的，哪有像您这样磕碜自己家孩子的……这里巧了，我还有一要事儿禀告……”
一边说着，沈锦颜从自己的包袱里逃出来一叠包好的花样子：“这是大姐吉服绣的花的花样子，我捡着好看的挑了些。祖奶奶眼光最好，您挑挑哪个最最合适，大姐姐也过来瞅瞅。”
沈锦若有些害羞的低下头：
?“四妹妹看着好就好。我怎么都好。”沈锦若道。
沈锦若性子素来的温和，也多了些羞涩与懦弱，在她的心里头，谈及出嫁都会有些害羞的，嫁衣自然该是家里头准备就好，觉得自己挑挑拣拣不合适。?
“你自己的嫁衣，当然是你喜欢最重要，哪有说怎么都好的呢……”沈锦颜不以为然。
“四姑娘挑剔，可不是哪个大家小姐都如四姑娘一般呢……”
侧着身子坐在一边的二姨太刘氏道。
刘氏素来不大喜欢沈锦颜，也看不惯沈锦颜宛如嫡出大小姐一样的气势，是以，向来言语刻薄。
沈锦颜斜望了刘氏一眼，看着手里头的花样子，又望了望程芳：
“听着二姨太这话，我倒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都说做得多错的多，干活儿的招人嫌，果不其然是这样呢……我这一回平白落个挑剔的名儿也就算了。可是，这大姐姐的事儿，往后去了，我管是挑剔，不管的话……”
沈锦颜的言辞温和，听到耳朵里，并没有听得到怒气，埋怨。
“你多余的想那么多去……二姨太见过几个大家闺秀？”程芳不以为然的一笑。“越是真的大家族里的姑娘，才真是眼光好使的，断断不能随意的就将就着呢……”
程芳的话，说的二姨太也不由得低下了头。
程芳的话里头意思很明白的嘲笑了二姨太不过是出身贫寒，卖身到沈家的姑娘而已。与大家闺秀差的远去了。
“咱们四姑娘的眼光还是不错，你选出来的，我看着都还可以……这个，这个，都是不错的。”程芳道，又示意沈锦若过来：“大姐儿选选，就该你四妹子说的，这是你终身大事儿，咱们大家都听你的，你看着好才是真的好。”
沈锦若点点头，瞅了瞅，选定了花样儿。
“大姐的眼光好。我看着这个也是出挑儿的。这可是嬷嬷们从巷子里遍寻的民间的高手做的花样儿呢。等着我找到合适的料子，再给大姐看。”
沈锦颜说道。
沈锦若点点头：“那以后还是得有劳四妹妹了……”
“哪用得着那么客气呢……”
沈锦颜莞尔一笑：“自个儿姐妹，本该是最最亲的。”
沈锦颜陪着程老太太、胡氏等人说了一会儿话，程老太太说倦了，几个人才出来，各自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