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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英格曼神甫还在阅览室读书,这时起身向楼下走去。他走到地下仓库,冲透气孔里说:“没关系,我和法比能把他们应付过去的,千万不要出声。”

然后他走到《圣经》工场门口,轻轻推开门,却吓了一跳,戴涛就站在门口,一副决一死战的样子。他身后,桌子拼成的床铺上,躺着高烧中的王浦生,谁也不知他是睡是醒。李全有连鞋都没脱躺在毯子下面,一个肩支着身体,随时要匍匐前进似的。

“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出来。我和法比会打发他们走的。”他伸手拍拍戴涛的肩,居然还微微一笑。

英格曼神甫走到门口,听着门铃响了几遍,再响一遍,又响一遍……为夜访者敞开门是不智的,但拒绝他们却更愚蠢。这时英格曼神甫脑子里的念头打过来弹回去,如同一个乒乓球。法比终于出来了,嘴里冒出黄酒在肠胃里发酵后的气味。

英格曼神甫打开了大门上半本书大的窥探小窗,一面闪身到它的左边。他是怕一把刺刀直接从那里捅进他眼睛。一把刺刀确实直接从那里捅出来,幸亏他的眼睛没在窗内等着。门外,汽车大灯的白光从门下缝隙泻进来。来了一卡车日本兵?

“请问诸位有何贵干?”英格曼神甫多礼地用英文问道。

“开门!”一个声音说。这是中文。据说许多日军士兵和低级军官在占领南京六七天后都会说:“开门!滚出来!粮食!汽油!花姑娘!”因为他们在这六七天里把这几个中国词汇重复了上千遍。

“请问,有什么事我可以为诸位服务吗?”英格曼神甫的平板单调语调可以用去镇定任何疯人。

这回是枪托子跟他对答了。几把枪托砸在门上,每承受一砸,两扇门之间的缝就裂开一下。映衬着外面的汽车灯光,可以看到两扇门之间的门闩,仅仅是一根细铁棍。

“这里是美国教堂,几十年前美国人买下的地皮!让你们进来,等于让你们进入美国本土!”法比·阿多那多雄辩的扬州话替代了英格曼神甫温雅的英文,日本兵软的不吃,给点硬的试试。

果然一个中国人跟法比对答上来。

“大日本皇军有准确情报,这个教堂窝藏了中国军人!……”

“胡扯!”法比切断这个汉奸的话,“占领军打着搜查中国军人的幌子,到处抢东西!这花招对我们还新鲜吗?”

门外静了一刹那,大概汉奸正在跟日本兵翻译法比的意思。

“神甫大人,”汉奸又说,“不要把拿枪的人逼紧了!”

英格曼神甫此时听到身后传来响动,他一扭头,看见几个持枪的身影从教堂后院过来。看来日本兵早已发现进入这院墙更省力、省口舌的途径。

英格曼神甫压低声说:“他们已经进来了!做最坏的打算吧!”

“你们这是侵略!”法比挡住那个直扑门口的士兵,“已经告诉你们了,这里没有中国军人!我这就去安全区找拉比先生!……”

一声枪响,法比叫了一声倒下了。他只觉得自己是被巨大的一股力量推倒的,是左肩头受了这一推,身体马上失衡。他跌在冰冷的石板地上,才觉得左肩一团滚热。同时他听见英格曼神甫的咆哮:“你们竟敢向美国神职人员开枪!”神甫扑向法比,“法比!……”

“没事,神甫。”法比说。他感觉此刻扑向他的神甫,就是二十多年前从讲台上走向他的那个长者;二十多年前,神甫似乎为了找一个相依为命的晚辈而找到了法比,而这二十多年,他确实以他的淡漠、隔阂,甚至不失古怪的方式在与法比相依为命。

门打开了,二十多个日本兵向教堂冲锋。

英格曼神甫小跑着跟在他们后面:“这里绝对没有中国士兵!请你们立刻出去!”

法比顾不上查看伤势,大步向院子深处跑去。

《圣经》工场里的三个中国军人中,有两个做好了战斗准备。李全有站在门后,手里拿着一个榔头,那是他在工场的工具箱里找到的。他会先放日本兵进来,然后出奇不意地从后面甩一榔头,再夺下枪支。接下来他和戴少校可以把这座工场当碉堡,用夺下的日本炸弹、子弹拼打一阵。

戴涛蹲在一张桌子后面,桌子迎着门,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把刨煤用的镐头。放进两个日本兵之后突然关上门,他和李全有会同时出击,冷不防是他们现在唯一的优势。

刚才法比和英格曼神甫的喊声此刻被他回忆起来:“这里绝对没有中国军人!……”奇怪,他蹲在那里,觉得自己开始懂得这句话了。

“老李,放下家伙。”戴涛压低声音说到,一面迅速蹬掉鞋子。

“不是要拼吗?”李全有不解了。

“不能拼。想想看,一拼就证明我们是神甫收留的军人了。”

“那咋着?”

“日本人会把教堂搜个底朝天,说不定还会把它轰个底朝天。学生和女人们怎么办?”

“……那现在咋办?”

“脱衣服睡觉。装老百姓。”

李全有扔下榔头,正要往桌子拼成的床铺上摸索,门被撞开,同时进来一道闪电般耀眼的手电光亮。

李全有几乎要拾起脚边的榔头。

“他们是教堂的教徒,家被烧了,无处可去,来投奔我们的。”英格曼神甫镇定地说。

“出来!”汉奸把日文吼喊变成中文吼喊。他连口气情绪都翻译得一丝不苟。

戴涛慢慢起身,似乎是睡眠被打搅而不太高兴。

“快点!”

戴涛披上法比的旧西装,跟里面的毛衣一样,一看就不是他的,过长过宽。

李全有穿的是陈乔治的旧棉袍,却嫌短,下摆吊在膝盖上。他还戴着一顶礼帽,是法比的,大得几乎压到眉毛。

“那个是谁?”手电筒指向躺在“床铺”上的王浦生。

“那是我外甥。”李全有说,“孩子病得可重了,发了几天高烧……”

没等李全有说完,两个日本兵已经冲过去,把王浦生从被窝里拖了出来。王浦生已经不省人事,此刻被拖向院子,毫不抗拒挣扎,只是喘气喘得粗重而急促,似乎那条十五岁的、将断不断的小命被这么一折腾,反而给激活了。

“他还是个小孩子,又病得那么重!”英格曼神甫上来求情。

两个日本兵不搭理老神甫,只管把王浦生往院子里拖。英格曼神甫跟上去,想接着说情,但一把刺刀斜插过来,在他的鹅绒长袍胸襟上划了个口子,顿时间,白花花的鹅绒飞出来,飞在煞白的手电筒光亮里。英格曼神甫愣住了,这一刀刺得深些,就会直插他的心脏。这一刺似乎只为了启发他的一番想象力:刀够锋利吧?进入心脏应该同样轻而易举。对于这样的刀尖,心脏是个无比柔弱、无处逃遁的小活物。而英格曼此刻把这一刀看成是挑逗,对他威风、威严的戏弄,怎么用刀跟他比划如此轻佻的动作?他更加不放弃地跟在两个拖王浦生的士兵后面:“放下他!”

英格曼的猛烈动作使鹅绒狂飞如雪花,在他身边形成一场小小的暴风雪。

“看在上帝的分上,放下他!”

他再次挡住两个日本兵,并把自己的鹅绒袍子脱下,裹在十五岁男孩的身上。躺在地上的王浦生喘得更加垂死。

一个少佐走上来,用穿马靴的脚尖踢踢王浦生,说了一句话。翻译马上译出那句话:“他是被刺刀扎伤的。”

英格曼说:“是的。”

“在哪里扎的?”

“在他家里。”

“不对,在刑场上。他是从刑场上被救下来的中国战俘。”

“什么刑场?”英格曼神甫问道。

“就是对中国战俘行刑的刑场。”翻译把日本少佐几乎忍不住的恼火都翻译过来。

“噢,你们对中国战俘行刑了?”英格曼神甫问,“原谅我的无知。原来日军把自己当做《日内瓦战俘法规》的例外。”

少佐长着日本男人常见的方肩短腿,浓眉小眼,若不是杀人杀得眼发直,也不失英俊。他被英格曼噎了几秒钟,对翻译说了一句话。

“少佐先生说,现在你对你借教堂之地庇护中国军人,没什么话可说了吧?”

“他们怎么可能是军人呢?”英格曼神甫指着站在一边的戴涛和李全有。

这时,一个日本士兵推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国男人走过来。翻译说:“这位是日军雇的埋尸队队员,他说有两个没被打死的中国战俘给送到这里来了。”他转向埋尸队队员,“你能认出他俩吗?”

埋尸队队员热心地说:“能认出来!”他一抬头就指着戴涛,“他是一个!”

法比大声骂道:“你个狗!你狗都不如!”

英格曼立刻知道这人根本不认识或记不清当时被营救的人的模样。

两个日本兵蹿向戴涛,眨眼间一人抓住戴涛一条胳膊。戴涛从容地任他们把他双臂背到身后,忍住左胁伤口的钻心疼痛。

英格曼神甫对埋尸队队员说:“你在撒谎,今生今世这是你第一次见这位先生。”

少佐通过翻译对埋尸队队员说:“你认清了吗?”

法比·阿多那多用扬州话大声说:“他认清个鬼呀!他是为了保自己的命在胡咬!”

少佐叫那两个士兵把戴涛押走,英格曼神甫再次上去,但少佐一个耳光打过来,神甫被打得趔趄一下。

“认错人了!”李全有此刻说,他拖着伤腿,拄着木拐,尽量想站得挺拔些。他对埋尸队队员说:“你看看我,我是不是你搭救的那个?”

“我没有搭救!是他们搭救的!”埋尸队队员慌忙开脱自己。

“你不是说认识那俩人吗?你怎么没认出你爷来呀?”李全有拇指一翘,指向自己的鼻子,兵痞子的样儿上来了。

“他们都是普通老百姓!”英格曼神甫说,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争取,然后他只能像对待他亲爱的老福特那样放弃他们。既然这是最后的争取,他反而无所顾忌,上去护住戴涛。他和这个年轻少校谈得那么投契,他想跟他谈的还多着呢……他觉得又一记耳光打过来了,耳朵嗡嗡地响起来,他看见少佐捏捏拳,甩甩腕子,打完人他的手倒不舒服了。

陈乔治这时从厨房后面出来,似乎想为神甫擦试鼻孔和嘴里流出的血。日本人朝教堂逼近时,他正在床上和红菱做露水夫妻;他付给红菱的费用是每天三个洋山芋。好事办完,两人都暖洋洋地睡着了。是日本人向法比开的那一枪把他们惊醒的,他嘱咐完红菱自己找地方躲藏,便往院子中溜去,他藏在一小堆烧壁炉的柴火后面,始终在观望局势。陈乔治胸无大志,坚信好死不如赖活着,最近和红菱相好后,觉得赖活着竟也有千般滋味。他看见英格曼神甫袍襟上被刺刀挑破的口子,又看见神甫吃耳掴子,不由得提起一根木柴。

尊贵的神甫居然挨耳掴子,这些倭寇!连给神甫提夜壶都不配!但他不久又放下木柴,因为二十多个荷枪实弹的鬼子可招不得、惹不得。他蹲趴在原处,进退不能,让“赖活着”的信念在他狭窄的心胸中壮大,一面骂自己忘恩负义,不是东西。英格曼神甫把他从十三岁养大,供他吃穿,教他认字,发现他实在不是皈依天主堂的材料,还是不倦地教他读书。神甫固然是无趣的人,但这不是神甫的错,神甫待他也是嫌恶多于慈爱,远不如那匹落井的小马驹。但没有英格曼神甫,他只能从一个小叫花长成一个大叫花,命大的话或许做一个老叫花寿终正寝,没有乏趣刻板的神甫,哪来的教堂厨师陈乔治?难道如花美眷红菱看中的不是人五人六的厨子陈乔治?以及他裤腰带上拴的那把能打开粮柜的钥匙?想到此,他看见英格曼神甫挨了第二个耳掴子,牙一定打掉了,他的牙都为老神甫疼起来。

陈乔治刚接近英格曼神甫就被一名日本兵擒住。

“他是教堂的厨子!”法比说道。

少佐问埋尸队队员:“你认识这个吗?”

埋尸队队员看着手电筒光环中脸煞白的中国青年,似乎在辨认他,然后含糊地“嗯”了一声。

英格曼从松动的牙齿中吐出一句话:“他是我七年前收养的弃儿。”

少佐问埋尸队队员:“这几个人里面,还有谁是中国军人?”

埋尸队队员从一日本兵手里拿过手电筒,挨个照着每一个中国男人。

“我已经告诉你们了,我收留的都是普通老百姓,是本教堂的教徒。”英格曼神甫说。

埋尸队队员的手电筒此刻对准李全有的脸,说道:“我认出来了,他是的。”

戴涛说:“你不是认出我了吗?怎么又成他了?”

法比说:“所以你就在这里瞎指!你根本谁都不认识!你把我们的厨子都认成军人了,瞎了你的狗眼!……”他指着陈乔治。陈乔治腆着过早凸显的厨子肚,一动也不敢动,眼皮都不敢眨,只敢让眼珠横着移动,因此看起来像图谋不轨。

少佐脱下白手套,用食指尖在陈乔治额上轻轻摸一圈。他是想摸出常年戴军帽留下的浅槽。但陈乔治误会他是在挑最好的位置砍他的脑瓜,他本能地往后一缩,头躲了出去。少佐本来没摸出个所以然,已经懊恼不已,陈乔治这一犟,他“唰”的一下抽出了军刀。陈乔治双手抱住脑袋就跑。枪声响了,他应声倒下。

戴少校说:“你们打死的是无辜者!我是中国军人,你们把我带走吧!”

法比扶起仍在动弹的陈乔治,陈乔治的动弹越来越弱,子弹从后面打过来,又从前面出去,在他气管上钻了个洞,因此他整个身躯都在通过那个洞眼漏气,发出“嗤嗤”声响,鼓鼓的身体逐渐漏瘪了。

陈乔治倒下后还挣扎了一阵,正挣扎到地下仓库的一个透气孔前面。隔着铁网十几双年轻的眼睛在黑暗里瞪着他。这个厨艺不高但心地很好的年轻厨子跟女学生们没说过几句话,死的时候却离她们这么近。

书娟用手背堵住嘴巴,要不她也会像苏菲那样发出一声号叫。苏菲现在被另一个女同学紧紧抱在怀里,并轻轻地拍抚她。胆大一点的同学在这种情况下就成了胆小女孩的长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