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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赵玉墨的真相是世祧的太太揭露的。张少奶奶在丈夫世祧的西装内兜里发现了一张旅店经理的名片,苦想不出世祧去旅店做什么。家里有的是房子,去旅店能有什么好事呢?张少奶奶照旅店上的电话打过去,上来便问经理:“张世祧先生在吗?”经理称她为:“赵小姐。”张少奶奶机智得很,把“赵小姐”扮下去。“嗯,嗯”地答应,不多说话。经理说:“张先生请我告诉你,他今天下午四点来,晚一小时,请你在房间等候。”

张少奶奶只用了半天工夫就把赵玉墨的底给抠了。她向世祧摊底牌时,世祧坚决否认赵玉墨是妓女。张少奶奶动员世祧所有的同学朋友,才让他相信南京只有一个赵玉墨,就是秦淮河藏玉楼的名娼。这时已太晚。赵玉墨的心术加房中术让世祧恶魔缠身。他说赵玉墨是人间最美丽、最不幸的女子,你们这样歧视她、仇恨她,亏你们还是一介知识分子。

其实让张世祧这种男人浪子回头也省事,就是悲悲戚戚地吞咽苦果,委委屈屈地接受现实,一心一意地侍奉老人和孩子。世祧在欧洲待了六年,他标榜自身最大的美德是人道精神,从不伤害人,尤其是弱者,尤其是已受伤害的弱者。张少奶奶不仅隐忍克制,而且真病假病一起来,眼神绝望,娇喘不断,但一句为难世祧的话都不说,连他每晚去哪里都不过问。这就让世祧的同情心大大倾斜,碰上赵玉墨小打小闹,使小心眼儿和动小性子,他已不觉可爱,他烦了。政府各部门内迁时,世祧本来说好,要给玉墨赎身,再给她买张船票,让她悄悄跟到重庆。出发前夕,世祧送来一封信,说自己在空袭中受了伤,一时去不了重庆,将由张太太陪同去徽州老家的山里静养。随那封信,带给玉墨五十块大洋和一根金条。还不如前面的负心汉,豁出一个钻石戒指。这位相信所有人生下来就平等的教育长官,看玉墨就值一根金条和五十块大洋。

我姨妈书娟此刻悟到,她的母亲和父亲或许也是为了摆脱某个“贱货”离开了南京,丢下她,去了美国。母亲和父亲吵了几个月,发现只能用远离来切断父亲和贱货的情丝。她用自己的私房钱作为资金,逼着父亲申请到那个毫无必要也毫无意义的考察机会。书娟此刻还意识到,她和母亲的生活里是没有赵玉墨这类女人的。要不是一场战争,她们和书娟永远不会照面。男人们在贱货们面前展露的,是不能在妻子儿女面前展露的德行,是弱点。这些寄生在男人弱点上的美丽女人此刻引起了书娟火一样的仇恨。教堂墙外烧杀掳掠的日本兵是敌人,但对于十三岁的女孩来说,到目前为止他们仍是抽象的敌人,而地下仓库里的这些花花绿绿的窑姐,对于书娟,是具体的、活生生的反派。她们连英雄少校也不放过,也去开发他的弱点。

所以她对着透气孔叫了一声:“骚婊子!不要脸!”

屋里的声响顿时静下来。

“谁在外面?”玉墨问。

书娟已经从透气孔挪开了,站在两个透气孔之间,脊梁紧贴厨房的外墙。

“臭婊子!”书娟换了一嗓音叫道。“不要脸!”反正里面的人看不见她。

“是不是婊子,日本人都拿你当婊子!”

书娟听出,这是黑皮玉笙的声音。

“你们以为你们跟婊子不一样,扒了裤子都一样!”

这是红菱的声音。

书娟用假嗓子骂道:“臭婊子、骚婊子,不要脸!”

“你们听着,日本人就喜欢拿黄花丫头当婊子!英格曼神甫看到几十个日本兵排队干一个黄花的丫头,老头儿求他们发发善心,差点给他们开枪打死!哪个担保她不是爹妈的千金!”这是叫喃呢的窑姐的嗓音。

书娟发现自己微微张开嘴,好久不咽一口唾沫,喃呢这婊子说的是真的吗?一定不是真的,是当鬼故事编出来吓唬她的。

“安全区都给日本人搜出好几十个黄花丫头来了!”红菱幸灾乐祸地欢呼。

书娟想,原来恐怖不止于强暴本身,而在于强暴者面前,女人们无贵无贱,一律平等。对于强暴者,知羞耻者和不知道羞耻者全是一样;那最圣洁的和最肮脏的女性私处,都被一视同仁,同样受刑。

她突然更加仇恨这些窑姐;她们幸灾乐祸的正是强暴抹除了贵贱之分。

书娟从厨房后面铲来一铲煤灰,浮头上还有一些火星。她走到透气孔跟前,掂量着:就算这一铲热灰有一半能挥进孔里,就算有两团火星落在那些靠男人弱点喂养的贱货脸上,也让她书娟痛快痛快,多少也给女同学们解了恨。要不是这些女人进来,洗礼池里的水一定够她们十六个人喝的、用的,就因为贱货们偷水洗衣服、洗脸、洗屁股,她书娟和同学们才喝了泡阿顾的水,要是水够喝,阿顾也不会出去打水,中了子弹……阿顾在她们翻墙进来的时候,就把自己作为男人的弱点给她们抓住了,所以才倒戈,把她们放进来。

现在连她眼中的大英雄戴少校都用男人的弱点宠她们、纵容她们。少校放下了矜持,放浪形骸起来。少校宁可忍受左胁枪伤的疼痛,也要进入名妓蠕动的怀抱。

书娟发现玉墨一边搂着少校蠕动,一边不断朝透气孔转过脸,她知道书娟还没走,她向女孩示威:在你的骂声中,我赵玉墨又征服了一具灵肉。她还让书娟看看,她也会做红菱、做豆蔻,做一切下九流女人,破罐子破摔,摔给你看。她把漂亮的翘下巴枕在少校宽阔的肩上,两条胳膊成了菟丝,环绕在戴少校英武的身板上。少校的伤让她挤得剧痛,却痛得心甘情愿。她突然给少校一个痴情的诡笑,少校脸上挂起赖皮和无耐的笑容。她感觉到他欲火中烧,他的赖皮笑容答复她:都是你惹的祸呀!

所有窑姐和军人都知道两人眼光的一答一对是什么意思,全都笑得油爆爆的。只有王浦生不明白,拉住豆蔻的手,问她大家在笑什么。豆蔻在他蒙了绷带的耳朵边说:“只有你童男子问呆话!”她以为她是悄悄话,其实所有人都听见了,笑声又添出一层油荤。

书娟比量着铲子的长度,考量应该怎样提高带火星的煤灰的命中率。

“你在那儿干什么?”

煤灰连同铲子一块落到地上。书娟回过头,看着法比·阿多那多。“你要干什么?”他看着地上的煤灰,还有三两个火星眨动。

书娟不说话,只是脊梁贴着墙直立。被老师罚,也不必站这么直。法比个子高,当然是无法从透气孔里看“西洋镜”的。

地下仓库里更欢腾了,还有人击掌,舞步节奏快了一倍,就是要气气骂她们“骚婊子”的人。

法比向厨房的门走去。书娟明白他要去干涉地下仓库那帮男女,再不干涉,秦淮河的生意真要做到教堂里来了。法比刚一转身,书娟就趴在透气孔上。

现在名妓赵玉墨的舞蹈变了,上流社交场子的姿态和神态全没了,舞得非常得艳。那是叫吉特巴的舞蹈,更适合她浪荡妖冶。她舞到人身边,用肩头或胯骨狎昵地挤撞一下他们。她的胯骨撞到戴少校身上时,少校给她撞得忘了老家,撞出一个老丘八的笑来。她赵玉墨再不用拿捏了,可把长久以来曲起的肠子伸直了,她知道骂她“骚婊子”的女孩仍然在做她的观众,她就浪给她看,她的浪是有人买账的,天下男人都买账……

书娟看到地下仓库里的人顿住一下,都往头顶上那个通向厨房的出入口看。书娟知道这是法比在那里叫他们开门。

玉墨只停顿一下就舞下去了。

不知是谁为法比打开了出入口的盖子。法比进到地下仓库时,玉墨对他回眸一笑。

副神甫用英文说:“安静!”

没有人知道他说什么,红菱说:“神甫来啦?请我跳个舞吧!跳跳暖和!”

后来,书娟知道,是小愚带着安娜和苏菲向法比告的状,要法比来干涉窑姐们“劳军”。

法比不像以往那样用纯正的江北话下禁令。他只用带江北口音的英文一再重复:“请停止。”他的脸枯黄衰弱,表情全部去除,似乎对这些窑姐有一点表示,哪怕是憎恶,都抬高了她们。他此刻要表现一种神性的高贵,像神看待蛆虫一样怀有平常心。

果然,一个不声响、无表情的法比使人们收敛了,玉墨首先停下来,找出一根被拧得弯弯曲曲的仕女香烟,在蜡烛上点燃,长长吸了一口。戴少校走到她身边,借她的烟点着自己的烟。

“请大家自重,这里不是‘藏玉楼’、‘满庭芳’。”法比说。

“哟,神甫,你对我们秦淮河的门牌摸得怪清楚的!”喃呢不识时务,还在跟法比贫嘴。

“神甫是不是上过我们的门?”玉笙更没眼色,跟着起哄吃豆腐。

女人们笑起来。

法比的目光瞟向赵玉墨,意思是:早就知道你的高雅、矜持是冒牌货。现在你本性毕露了,也好,别再想跟我继续冒牌,也别想再用你的妖邪织网,往我头上撒。

“对不起,神甫,刚才大家是太冷了,才喝了点酒,跳跳舞,暖和暖和。”戴少校不失尊严地为自己和其他开释。

“外面情况越来越坏,日本兵刚进城的时候还没那么野蛮,现在越来越杀人不眨眼。”法比说,“他们还到处找女人,见女人就……”他看看玉墨,又横了一眼疯得一头汗的红菱和喃呢。他下面的话不说,她们也明白。

法比离开地下仓库时,回过头说:“别让人说你们‘商女不知亡国恨’。”

玉墨的大黑眼睛又定在他脸上。

红菱用扬州话接道:“隔江犹唱后庭花。”

“红菱不是绣花枕头嘛!”一个窑姐大声调笑,“肚里不止麦麸子,还有诗!”

“我一共就会这两句。”红菱说着,又笑。“人家骂我们的诗,我们要背背,不然挨骂还不晓得。”

喃呢说:“我就不晓得。豆蔻肯定也不晓得。保证你骂她她还给你弹琵琶。”

豆蔻说:“弹你妈!”

法比说:“如果你们亲眼看见现在的南京是什么样,看见南京人口每分每秒在减少,就不会这样不知羞了。”

说完转身登上梯子,戴少校似乎清了清喉咙。

法比走到厨房外,沉默地对书娟打了个手势,让她立刻回到阁楼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