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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出发去重庆的前一天,千田英子陪陈山回宝珠弄看看他的父亲陈金旺。站在弄堂口,陈山老远就看到了父亲穿着厚厚的藏青色棉衣,抱着一台收音机,坐在一堆阳光里。那台收音机是陈山花了一整年的积蓄买来送给妹妹陈夏的,亚美公司新生产的五灯“电曲儿”牌子。妹妹陈夏酷爱着各种声音,她的眼睛看不到,所以她连蚂蚁走路的声音都能听到。大哥陈河常年在外,陈夏的大部分时光是和陈山度过的。当她在一次午睡醒来后,先是坐在床沿边上惺忪地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她说小哥哥,我想要一台收音机。陈山拍了拍胸大声地说,你想要几台,哥就送你几台。

  我只要一台就够了。陈夏笑得很甜,她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对着门口一片白晃晃的光线笑。

  陈山仍然能清楚地记得,为了凑最后一笔钱,他带着宋大皮鞋和菜刀帮人去要赌债,结果被人在吴淞口码头的货仓门口堵住。那一场打斗让陈山头破血流,胆小如鼠的刘芬芳拿着一杆破枪来帮他们的忙。他是一名从海盐来的牙医,但他总是喜欢把自己打扮成巡捕房里便衣探员的样子,穿风衣,戴礼帽,经常告诉陈山自己的身份十分神秘,意思是他可能是一名特工。他活在自己的臆想中乐此不疲。那天他拔出一把枪左右摇晃,扣动扳机的时候耳朵里却各塞着一小团棉花。但是那枪一直没有响,这让他心里有些发慌。陈山一把夺过了刘芬芳手中的枪,朝天就是一枪。陈山大吼一声,谁要不想活就尽管往前冲。

  这台电曲儿一共花了陈山六十七块钱,最后的八块钱是帮人讨债挣来的。他的额头上挂着一缕新鲜的血,连擦都没擦,他直接去新新百货买了一台电曲儿往家里跑。当他把收音机小心翼翼地放在妹妹陈夏的床头柜前,并且调出了声音的时候,陈夏笑了,露出一排白牙。她的眼睛看不到陈山额头上已经凝固的血迹。现在,这台收音机像一个熟睡的婴儿一样,安静地躺在陈金旺的怀里。陈山远远地看着他,他的头发一根也没有掉,仍然是那么的浓密繁茂,只不过是略略有了一些灰白的颜色,很像是深秋农作物上落下的一层霜。在陈金旺的心里,只钟爱着他品学兼优的大儿子陈河,一个在北平清华大学读书的有出息的儿子。陈河才是全家莫大的荣耀,即使这个儿子有好几年失去了联系,像一只突然被风吹走的风筝一样。大约在两年前的辰光,陈河突然从昆明往家里寄来了一封信,说因为打仗,学校先搬到长沙,又搬到昆明。改了个名,叫西南联大。他人在昆明。

  那天千田英子带着陈山慢慢退出了弄堂,按荒木惟的吩咐,陈山不需要再和陈金旺见上面,免得节外生枝。陈山远远地看着晒太阳的陈金旺说,老东西,你给我好好的。

  千田英子穿着中国服装,她一直站在宝珠弄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她听见了陈山刚才的话,所以她用蹩脚的中国话说,陈桑,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陈山说,他叫老东西。

  千田英子说,很奇怪的名字。我也特别想我的父亲,他在我的家乡札幌是一名酿酒师。

  陈山没有理会千田英子,大步地向弄堂外走去。千田英子紧紧跟了上来,说,他酿的清酒,在当地很有名。

  陈山停住了脚步,他转过身来对千田英子皱了一下眉头说,那你不好好学酿酒,你来我们国家凑什么热闹?

  陈山和千田英子走在回梅花堂的路上时,刘芬芳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长衫正站在路边看海报墙。他的身体有些臃肿,仿佛像是要撑破长衫似的。刘芬芳转头的时候看到了陈山,于是他离开海报墙,快步赶上去挡在陈山的面前。刘芬芳在麦根路开了一家芬芳牙科诊所,他是嘉兴海盐人,和陈山、宋大皮鞋和菜刀这些“包打听”比,他算是最有钱的人。刘芬芳冷笑一声说,姓陈的,你三个月前卖给我的那支枪,还是生了锈的,那子弹像是潮掉了似的,怎么也打不响。今天你得把十块钱还给我。

  你十块钱就想买一把好枪?十块钱顶多只能买一把弹弓。陈山说。

  弹弓也比你这把破枪好多了,刘芬芳愤怒地嚷了起来,你忘了我在码头上杀出一条血路帮你讨赌债?

  陈山笑了,识时务者溜得快。你赶紧溜,不然你的卖相会很难看的。

  陈山说完,和千田英子一起并排往前走去,边走边说,这是一个疯子,咱们不能理他。刘芬芳还是追了上来,手搭在陈山的肩上。千田英子突然出手,扣住了刘芬芳的手腕,顺手将手腕别了过去。

  刘芬芳痛得哇哇乱叫,说你胆大包天,真是不想活了。他另一只手拔出了那把生锈的手枪。

  千田英子卷腕夺过枪,一脚又把刘芬芳踢倒在地。千田英子朝刘芬芳连开数枪,枪枪射在他裆部一寸的地方,刘芬芳的裤子随即湿了,整个人颤抖得像是在抽风。千田英子把枪扔在了刘芬芳身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说,胆小如鼠。

  陈山在刘芬芳身边蹲了下来,叹了口气温柔地说,芬芳,我说过你的卖相会很难看。你就是不肯听大哥的。

  刘芬芳说,你这个骗子。

  陈山又叹了口气说,骗子不好当。你就是因为没脑子才只会拔牙。

  刘芬芳眼睁睁地看着陈山和千田英子一起离开,只留给他一个各自的背影。有路人从他身边走过,好奇地望着他屁股底下一滩湿漉漉的地面。刘芬芳忙把枪捡起来插回了腰间,一骨碌爬起来说,不许看,特工执行任务。

  那天陈山从梅花堂的院子里回过头,远远地望着怏怏离去的刘芬芳,突然想起他应该找宋大皮鞋和菜刀告别的。宋大皮鞋本来就是一个修鞋的,而菜刀就是一个磨菜刀的,他们和陈山在宝珠弄差不多混了有十来个年头了。陈山看着刘芬芳的身影消失,然后别转身一步步走向荒木惟的办公室。荒木惟照例在弹钢琴,弹琴的时候陈山把想和朋友告别的意思跟荒木惟说了一下。荒木惟看上去像是没有听到,他专注地弹完了一曲钢琴然后转过身子,对陈山说,肖正国本来就没有宋大皮鞋和菜刀这样的朋友,所以你不能去和他们告别。

  可我不是肖正国。

  忘掉陈山,你就是肖正国。军统党政情报处航侦科科长。荒木惟的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

  那天陈山对着一面墙,久久没有说话。他觉得人生奇特,宋大皮鞋和菜刀怎么就突然在他的生命中像消失了一样呢。他对着那面墙在心里默念。朝天一炷香,就是同爹娘。有肉有饭有老酒,敢滚刀板敢上墙。

  陈山又说,再见,宋大皮鞋,菜刀,还有笨蛋刘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