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沈梦臣手记：久违的老人
听到这桌上的一席对话，韩小炎眨了眨眼睛四下看看，片刻后试探着碰了碰我，好像生怕会打破这气氛似的。
“舅舅，我大伯难道是个很可怕的人吗？为什么你和我爸说起他来这么神秘？”
听闻此言，我不禁和姐夫对望一眼，随即都轻笑出声。看来，这个少年对他那素未谋面的大伯是满怀好奇的。
是啊，曾几何时我何尝不是这样。尤其是当年刚刚与那个人相遇的时候，我也一度觉得他是很可怕的人。脑海里似乎又浮现出了那张苍白的几乎没有血色的脸，那个人的头发和眼睛也几乎全是这种令人惊奇的白色。那种白色确实透着些许病态，可是，那个人的身手却是无可置辩的高明绝顶。
“不，并不是这样的，小炎。”我摸了摸少年的头，看着他清秀稚嫩的脸庞说道。“你大伯他，是个大英雄。”
“啊？真。。真的啊？”少年不禁瞪大了眼睛，仿佛觉得更加不可思议。
“小炎啊，你舅舅说的很对。”姐夫也说话了。“你大伯他，可是个武功盖世的大英雄。”
“爸，大伯他。。会比你和妈还厉害？”韩小炎有些难以置信。
“呵呵，你大伯的身手，爸和妈联起手来也还不一定比得过呢。哈哈哈。。”姐夫这话，姐姐也不置可否，只好也在旁边笑笑。
这下子，这少年可有些坐不住了，眼神里竟透出了些许憧憬，蓦地，他又把小脑袋转向我这边问道。
“舅舅，找到他以后，能把他带到家里来吗？我好想见见他啊。”韩小炎问道。
他这话，让我和姐姐姐夫都被逗笑了，我们相互看看，竟也多少有些无奈，刚刚那股有些凝重的气氛顿时被韩小炎一扫而光。
“没问题小炎。”我对他说道。“舅舅一找到他，马上就把他带到家里来！”
在姐姐姐夫这里休整了一个星期，我已经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去日本那边了。虽然是短短一周的时间，但我的精神已经得到了充分的恢复。尽管姐姐姐夫一再的挽留，说不用急于这一时，但我还是决定动身了。
已经听说战争已进行到了收尾阶段，考虑到船票以及航程的问题，我不想再过多的耽搁。尤其是姐夫已经告诉我，那位名叫石山的老人也已是风烛残年，是否健在尚不能确定，时间于我来说就更加宝贵了。
原本还以为这个时期想搭乘一艘去日本的船是不可能的，但出乎意料的是，在高雄码头，我依然找到了去往日本海附近工作的渔船。与一位船主简单交涉后，我搭上了他那条不大的旧渔船。
相比前几日的天气，今天显得格外晴朗，海上也是风平浪静。带着简单的行李，我在渔船的甲板上来回踱着步，心里思考着到达日本后可能遇到的种种情况。这是我第一次出国，想不到竟然去的是日本。
而我更加不会想到的是，在日本，我将遇到怎样的情景。
京都，是日本西部的一座内陆城市，还在求学的那些年，我也曾听说过关于那里的一些传说。印象中，那应该是一座颇有地域特色的古城，只是不知道在经历了战争的洗礼之后，那里会变成什么样子。
手里拿着姐夫给的地图，虽然他已标注出了路线以及那位老人所在的大概地址，可是我的心里仍旧感到惴惴不安，不是因为我即将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而是因为心中的某个想法即将得到证实的那种悸动。
在海上漂泊了两天，我终于登上了海岸。随着我慢慢步入这岛国的市镇，这里的情况也渐渐明朗起来。这一路上，我也一直在担心语言不通会带来怎样的麻烦和障碍，但让我没想到的是，这市镇里的很多路牌上竟然夹杂着些许的汉字，加上临走前姐夫交待的一些注意事项，我到底还是看明白了一些，最后也顺利到达了火车站。
一路穿行过这里大大小小的街道，我也确实看到了战争对这个国度的洗礼。也许这个市镇比较偏远，沿途看到的日式建筑虽然破旧，但保存的尚且完整。这里的人们穿着朴素，行为举止谨慎，但是脸上的那种透着隐隐忧虑的表情却也是无法掩盖的。
这里尚且如此，恐怕那些所谓的大城市，情况就更加不容乐观了。前些年，美国还曾经在这个国家投下了两颗原子弹，想必那两个地方，当时的情况应该跟地狱无异吧。
坐上火车，我选择了一个靠窗的位置。沿途欣赏着车窗外急速驶过的荒凉的风景，我试着让心情更加平静一些。视线所及之处，只能看到成片的光秃秃的树干，偶尔出现的一座小桥或是几座木质房屋显得十分稀罕。虽只是在眼前一闪而过，却成了这荒凉景象中很好的点缀。
抵达京都时，天色还没有暗下来，走出车站后，我不禁加快了脚步。至少得赶在天黑前找到那座寺庙，否则的话，今晚要在何处栖身可就是个问题了。虽然脚下的动作加快，加上我从小习练六合拳练出的身法，也许在这里看起来更显匆忙。但是，我现在确实没有心情驻足欣赏这座古城的风景。
很快，按照姐夫在地图上的标注，我找到了那座寺庙的所在。我开始觉得很庆幸，如果没有这份地图，我想我绝不会这么容易就找得到这里。在一排排颇具平安时代色彩的日式建筑中，这座寺庙确实太不起眼了。
站在寺庙敞开的大门前，我仰头看了看院门上挂着的牌匾：净隅寺。似乎这一刻，才真正感受到这座古城特有的气息。是啊，这里毕竟曾是日本古代的首都，也一度是这个岛国的政治文化中心。如今，在这种情况下得以一睹尊荣，不知能否算得上是一种荣幸。
踏进院门，这座寺庙里的景象也着实让我心里一惊。本就感受不到任何喧嚣气氛的这座古城里，似乎尤其以这个狭小的寺庙更加静谧。放眼望去，除了正殿里佛龛的方向隐约透出灯光，周边几间低矮的房屋感受不到任何的人气。连外面偶尔飞过的乌鸦和麻雀似乎也不愿在这里作过多的停留。
这样的情景中，却独独在院子里站着一个人影，如果不是他的存在，这寺庙与荒宅无异。而他手里的那把大扫把在地上擦出的沙沙声，也成了打破这份寂静的唯一声源。
那是一个正在扫地的老人。从门口看去，他瘦削微驼的背影以及醒目的白发足以说明了他的年龄。院子里的一些落叶随着他手里扫把的挥动，逐渐聚拢在一起。
“请问，这里是不是有一位.”本来很自然的问话脱口而出，但是还没说完，我就知道这也许是徒劳的。当然还记得姐夫之前教过我的几句常用日语，于是我立刻改口问道：“ano。su。yu。ma。sai，a。da。xi。wa。。”
谁知，那老人的听力似乎还很灵敏，一听到声音立刻就转过头来。不出所料，一张年老而苍劲的面庞映入眼帘，我甚至能看清他挂在眼角的寿眉。可即便如此，这位老人家的精神却很足，有神的双眼透出明亮的光。而且更重要的是，我总觉得这张脸，好像在哪见过。
还在脑海里努力搜索姐夫教的日语该怎么说时，这老人已经朝我走了过来。随着他距离我越来越近，他的整个形象不禁更加让我眼前一亮。这老人家的年龄恐怕已在九十岁以上了，可是身体看来出奇的硬朗，走起路来脚底生风，丝毫没有任何的拖沓懈怠，这足以说明，他年轻时一定是个身怀绝技的习武之人。
身着朴素的白色粗布长衫，老人在我面前站定。即便此时的我心里已经有所猜想，可是当他自己亲自开口的时候，我还是没能掩饰住心中的惊愕。
“是从中国来的吧？真是稀客。”老人家字正腔圆的说着标准的中国北方话。
“对。。对不起叨扰到您，我想找一位名叫石山的老人。”我有些结结巴巴的说道。“请问他是不是住在这里？”
“哦.”老人家那双并不浑浊的眼眸里显出了隐隐的光，随即说道。“你一定是乾坤门的后人吧。失敬失敬，老朽正是石山。”
果然，他就是我此次日本之行要找的那位老人。心里的想法得到验证的同时，我看到一丝微笑浮上他的嘴角。仿佛是从我错愕的表情中看出了端倪，老人随即又说道：
“看你这一身干练，定是出自名门的后人。能一路找到我这里，若非乾坤门门人，那才真是奇怪呢。来，快进来吧，一路上一定累坏了吧。”
老人接过了我的行李，尽管我一再表示自己拎进去就可以。虽然所带东西不多，可是对一个九十多岁高龄的老人来说重量还是不轻的。可是，石山老人看来并没怎么费力气，一路把行李拎进佛堂，他的脸色没有丝毫的改变。
“不知道已经有多少年没有人造访过我这里了。。”石老把行李放在佛龛旁边，随即招呼我在正殿前的蒲团上坐下。“没想到，今天竟迎来了乾坤门的子弟。真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呵呵。”
“您客气了。这么远来打扰，真是惭愧。”我一面客套着，一面打量起这座佛堂正殿。
陈设布置很简单，除了正中供奉着如来的佛像之外，四周的装潢并不复杂，垂挂着的稠联微微随风摆动，正燃着的檀香也飘起阵阵青烟。整个地面收拾的一尘不染，只在蒲团之间放着一方不大的茶几。
“来，快请坐吧。我这里还有咱们中国的日照绿茶。”说着，石老也在蒲团上坐下，开始为我摆放茶盅。
“谢谢。”我答应一声也坐了下来。
“是从大陆直接过来，还是从台湾？”
“台湾。搭得渔船。”
“这一路风浪不小吧。这时候能来到日本可不容易。”老人拿起一把泛着青光的倒把西施紫砂壶，为我斟上一杯茶。绿茶淡淡的茶香便隐隐飘来。
“还好，这几日海上还算平静。”
“是嘛.”老人拿起了自己那杯，视线重新落在我身上。“那么，年轻人，能否告诉老朽，你是乾坤门哪一宗派的传人呢？”
“哦，我叫沈梦臣。”我这才如梦方醒，意识到自进门以来，还不曾向石老正式介绍自己，顿时感到有些失礼了。“是六合门的子弟。”
“六合门啊.不错不错，”老人略一沉吟。“令尊那高超的六合拳技艺，老朽也十分佩服呢。”
“您认识家父？唉。。可惜他老人家已不在这个世界了，不然的话，我这次也不会这么费劲才能见到您。”
“是啊，沈先生的辞世，实乃武林一大损失啊。”石老的眼神微微有些迷离，随即又说道。“不过，能有你和你姐姐这样的青年才俊继承衣钵，他也可以安息了。”
听闻此言，我心里又是一惊，真想不到这位老人家对我的家事还颇为了解，看来，我这趟来的真是太对了。
事实上，此刻我也预感到，这位石山老人也许已猜出了我此行的目的。
“那这次到日本来，是代表老古来看望我吗？”他如是问道。
“哦。。古先生吗？不是的，”我回答。“古先生已经退隐多年了，我并不知道他老人家现在何处。”
“嗯，还真像他的脾气。”
“其实，这次冒昧来拜访您，是为了另外一件事.”我喝下茶盅里的茶汁，打定了主意。“想向您打听一个人。”
“哦？”石老听后，似乎饶有兴致的看了看我。“不远千里来找老朽只为打听一个人，想必，他一定对你很重要。”
“没错，这个人事关我少年时代的一段非同寻常的经历。如果我不能找到他，怕是永远也解不开心里的结。所以.请您务必要帮我。”
“少年时代？看来，还不算太久远。”老人若有所思的说。“虽然不知道你是从何处得知老朽能帮助你，但是，如果真是关于那个人的事，我也许还能记得一些。”
“您。。您知道。。我要打听的人是谁？”
“如果没猜错的话，恐怕也只能是那个人了。”
这真是让我大出所料，可是老人紧接着所说的话，更是让我惊愕万分，简直有些不知所措了。
“但是，请恕我直言。如果你想找到他，那怕是要失望了。”
“啊.为什么？”
“这正是他的性格，从小就是这么倔强。”老人的脑海里仿佛是想到了很久远的画面。“如果他不想让人找到，不管是什么人、不管任何地方，绝对见不到他的身影的，即便那身影是如此的特殊。可是，如果他想要出现，你也根本不需要去找他，他总会在你最想不到的时刻和地点，以一个绝对出乎意料的方式出现在你面前。”
没错，石山老人所说的这些，跟那个人在我记忆中的形象确实相吻合。可是真若此的话，这趟日本之行还会有结果吗？
“这。。这么说来，即使是您也无法找到他吗？”我不禁有些着急了。
石老微微点点头。
一段有些尴尬的沉默，我有点不知如何开口了。视线紧盯着茶几上还飘着阵阵清香的茶盅，我再度陷入了那段跟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回忆中。
“年轻人，请恕老朽直言。”石老瞥了我一眼，说道。“不管你曾经经历过什么，不管你的某些过往跟他有着怎样的牵连，人都应该向前看、走出过往的阴影。更何况，你还那么年轻.”
“你说的我懂，可是您也许不知道.”我有些沉重的点点头。“那个人在我生命里所扮演的角色，确实太特殊了。跟他在一起经历的那些事情，这些年总是在脑海里不停的重现，如果这个心结解不开，我恐怕真的很难走出来。“
“哦，解铃还须系铃人。。确实。“石老的眼中现出理解。”可是，为什么非要见到他才能解开呢？“
“您的意思是。。“
“那个人，是我从小看到大的，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也算是他的师父。如果你不介意我唠叨的话，我倒是可以把我还记得的那些陈年旧事，说给你听一听。也许了解了这些以后，能对你有些帮助。“
心里又有了一丝希望，不管怎么说，能够多了解一些那人的过往经历，我也可以试着去理解他、理解我们当年一起度过的那段岁月。又或者，我能从这位老人的话中，获得一些关于他的新的消息？虽然，我并不指望这能找到他的所在。蓦地，我又有些担心，即使已经谈了这么多，可是这位石山老人真的已经猜出我所说的究竟是谁吗？
“那当然好，如果这不会让您耗费过多的精力的话，我洗耳恭听。可是，您知道.“
“当然了。你所问的，只能是那个人了。“石老看来非常肯定。”郑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