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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心理学与宗教(4)


  正像你们知道的那样,有许多著作都对梦这种现象作过论述,然而却几乎都没有涉及梦的心理。这显然由于对梦作心理学的解释是极其棘手和冒险的事情。弗洛伊德作了大胆的尝试,试图凭借他从心理病理领域中获得的观点对错综复杂的梦心理予以阐明。我虽然佩服他的勇气,却既不能同意他的方法,也不能同意他的结论。他把梦说成纯然是一个面具,在这一面具的后面,有某种东西被精心地隐藏着。毫无疑问,神经症确实隐藏着某些不受欢迎的东西,正像正常人也同样有某种隐藏一样。然而这一点是否适用于梦这种普遍的、世界范围的现象,却是一个极其严肃的问题。我怀疑我们究竟能否假定梦是另一种东西而并非它显现给我们的那样。我宁愿引用另一犹太权威《塔木德》[10]的话说:“梦即其解释。”也就是说,我把梦看做它本来的样子。梦是如此复杂和难以理解,我不敢贸然对它那可能的诡诈作出任何假定。梦是自然而然的,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去设想它是一种想把我们引入歧途的人为伎俩。梦的发生是在意识和意志都极大地停止了它们功能的时候;它似乎是自然的产物,可以同样发生在那些没有患神经症的人身上。何况,我们对梦的心理过程所知甚少,因而在把完全不同于梦本身的种种因素用来解释梦的时候,就必须格外地小心谨慎。

  尽管有这些理由,我还是认为我们的梦确实是宗教性的言说并且意欲成为这样的言说。梦具有连贯的、精心设计出来的结构,它揭示出某种逻辑、某种意图,也就是说,它具有一种有意义的动机,这种动机直接地表现为梦的内容。

  此梦的第一部分是一个颇受天主教教会欢迎的陈述。新教的某些观点——宗教仅仅是个人的体验——在梦中是不受鼓励的。梦的第二部分较为怪诞,它说到教会对决定性的世界性立场的适应,结尾则是赞成反禁欲倾向的陈述,而这种倾向是不可能从真正的教会那里得到支持的。尽管如此,梦中那位反禁欲主义的牧师却把这作为一种原则。灵性化与精神的升华是基督教的基本原则,对任何与之相反的原则的坚持,都不啻是渎神的异端邪说。基督教从来就不是世界性的,它也从来没有赞同地看待过美酒美食。更可怀疑的是,把爵士乐引进礼拜仪式真的有特别的可取之处吗?那些“兴高采烈、平易可亲”的人以一种多少有些伊壁鸠鲁主义的风格在那里逍遥自在地彼此交谈,倒使人们想起那颇不合当代基督徒口味的古代哲学理想。而在第一和第二部分,人群和民众都受到了强调。

  因此,在梦中,天主教教会尽管受到极高的推崇,却表现为与陌生的异教观点结合在一起,而这种异教的观点是与基本的基督教态度互不调和的。这种不可调和性并没有出现在梦中,它被“温暖舒适”的气氛掩盖了。在这种气氛中,危险的对立被弄得模糊而含混。新教关于个人与上帝关系的思想,被淹没在了群众性组织和与之相应的集体宗教感中。对群众性场面的坚持和对异教理想的暗示值得注意地与今天实际发生在欧洲的事情相对应。人们都对现代德国的异教倾向感到吃惊,因为没有人知道应如何解释尼采的狄俄尼索斯体验。尼采不过是千百万那时尚未出世的德国人中的一个,从这些德国人的无意识中,狄俄尼索斯的条顿兄弟——沃丁(Wotan)——最终在世界大战中诞生出来。我从我那时治疗过的德国病人的梦中,便清楚地看到沃丁式的革命即将来临。在发表与1918年的一篇文章中,我指出过这种从德国人身上体现出来的新的趋势。[11]这些德国人压根儿不是那些研究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人,而且显然,这些复活了异教用羊作献祭牺牲的年轻人,也根本不知道尼采的任何体验。这也就是他们何以把他们的上帝叫做沃丁而不是狄俄尼索斯的缘故。在尼采的传记中你会发现无可辩驳的证据,证明按照他最初的意思上帝就是沃丁。然而,作为语言学家和由于生活在19世纪70和80年代,他把他叫做了狄俄尼索斯。从比较的观点看,这两位神祇的确有许多共同之处。

  在我的病人的梦中,显然并没有对集体情感、群众性宗教和随处可见的异教倾向的反对,唯一的例外是那位新教朋友,但他却很快就归于沉默。一个值得注意的奇怪事件是那位不认识的女性,她一开始是支持对天主教的颂扬的,后来却突然流着泪说:“这样一来就什么也不剩了。”此后便一去不返地消逝了。

  这女人是谁?对梦者来说,她是一个模糊不清、素不相识的人,然而在梦者做这个梦的时候,她作为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已经和梦者十分熟悉,并且频繁地出现在他此前做过的梦中。

  由于这个形象在男人的梦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它被冠以了一个技术上的名称——“阿尼玛”(anima),其所涉及的是这样一个事实:从遥远而无法记忆的时代起,人类就在自己的神话中表达过这样一种思想——男人和女人是共存于同一躯体中的。这样一种心理直觉往往以神圣对称的形式,或以创造者身上具有雌雄同体性这一观念形式外射出来。爱德华·麦特兰(Edward Maitland),安娜·金斯福德(Anna Kingsford)的传记作者,在我们今天这样的时代也讲述了对神的双性性质的内在体验。此外还有赫耳墨斯哲学(Hermetic philosophy)中所说的双性人,即那位“尽管显现为男性,却始终内在地携带着隐于体内的夏娃或妻子”的the homo Adamicus(亚当式的人)。

  阿尼玛可以假定为男人体内少量的女性基因的心理表象,这之所以显得可能,是因为在女性的无意识中就找不到同样的形象。不过,那里也有一个相应的形象在扮演着同等的角色,但这却不是一个女人的形象而是一个男人的形象。女人心中的这一男性形象被称之为“阿尼姆斯”,这两个形象最典型的外在显现之一,就是那很久以来就被称之为animosity(憎怨)的东西。阿尼玛导致种种混乱的心情,阿尼姆斯则产生出恼怒的絮叨和不可理喻的见解。两者都是频繁出现的梦中形象。它们总是把无意识予以人格化并赋予它不能取得一致和容易形成冲突的性格。无意识本身并没有这样的否定性特征。这些否定性特征的出现,只是当无意识被这些形象人格化了的时候,只是当它们开始对意识发生影响的时候。由于仅仅是一些局部的人格,它们具有的性格便要么是一个低劣的女人的性格,要么是一个低劣的男人的性格——由此便形成它们那令人恼怒的影响。一个体验到这种影响的男人会处在一些无法估计的心情中,而一个体验到这种影响的女人则会喋喋不休地制造出毫不切题的争执。

  阿尼玛的否定性反应出现在教堂梦中,显示出梦者女性的一面——他的无意识——与他的自觉态度不一致。这种不一致开始于墙上的经文:“不要谄谀你的恩人。”梦者是同意这种说法的。经文的意思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因此人们不明白那女人何以会对它感到如此绝望。由于没有对这一秘密作进一步的深入研究,我们目前只能满足于这样一种说法:在这个梦里有一种冲突,一个非常重要的少数派在作了给人印象深刻的抗议后离开了舞台,不再对所发生的一切予以关注。

  于是,我们从这个梦中得悉:梦者心灵中的无意识功能在天主教和异教的“纵情欢乐”之间制造出了一种相当平庸的妥协。外在地看,这一不自觉的产物并不是在表达一种凝固的观点或一种明确的意见,毋宁说,它只是一种反思活动的戏剧性展示。我们或许可以对它作下面这样的表述:“现在这种宗教怎么样?你是一个天主教徒,难道不是吗?那不是挺好的吗?但是禁欲主义——好吧,好吧,甚至教会也不得不稍微适应一点电影、收音机、精神上的午茶以及所有那些东西——为什么就不能来点儿教会的酒,来点儿快乐的朋友?”然而,由于某种隐秘的理由,这个难以相处的神秘女人——她在先前的许多梦中已经频频出现——却似乎对此深感失望并弃而不顾。

  我必须承认,我发现自己与这位阿尼玛有同样的感觉。这样的调和显然太廉价太肤浅了,然而这却正是梦者的特点——同样也是许多人的特点。对这些人来说,宗教并不特别重要。就我的病人而言,宗教并不是他特别关注的东西,而他也从未想过它会以任何方式引起他的关注。然而他却因为一种非常惊扰的体验而到我这里来寻求帮助。作为一个高度理性的知识分子,他发现,在与他所患的神经症及其具有的非道德化力量遭遇时,他的自觉心态和他的哲学完全背叛了他。他从自己的世界观中找不到任何可以帮助他,使他对自己有足够的控制和驾驭的力量。他因而深深陷入这样一种处境,就像一个人迄今以来一直珍爱着某些信念和理想,而现在却遭到这些信念和理想的抛弃时那样。一个人要是处在这样的境遇中,那么他试图返回自己童年时代接受的宗教,并希望从中发现某些对自己有帮助的东西,在我看来就丝毫不是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然而,这种试图重新复活其早年宗教信仰的做法却并不是出自自觉的决定,病人仅仅是梦见了它,也就是说,是他的无意识对他的宗教作了一种奇特的表述。这就仿佛是灵与肉——这基督教意识中的两大永恒敌人——在这样一种奇特的形式中彼此达成了和解。属灵性和世俗性共同结合成这一未曾料想到的和睦,其效果多少有一些怪诞并具有一定的喜剧性。灵性不可通融的严厉似乎被散发着美酒和玫瑰香味的古代欢乐所破坏。在所有的事件中,梦都描绘出这样一种精神和世俗的气氛,这种气氛钝化了道德冲突的尖锐,在遗忘中淹没了所有的精神痛苦。

  如果这就是愿望的实现,那么它无疑是自觉意识到的愿望实现,病人正是在这里做得过了头。而他也并不是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因为酒一直是他最危险的敌人之一。然而另一方面,这梦却对病人的精神状况作了不偏不倚的表述。它描绘出一种被世俗性和民众本能败坏了的宗教。这里有着宗教的滥情,却没有来自圣秘体验的神圣。这正是一个失去了生命力和神秘性的宗教所固有的特征。完全可以理解,这样一种宗教既不能给人以帮助,也不具有任何的道德效力。

  此梦的整个外观无疑是不受欢迎的,尽管其中仍隐然可见某些正面的价值。事实上梦很少有完全积极的或完全消极的。我们从任何梦中都能同时既发现其积极的一面又发现其消极的一面,不过通常其中一面总比另一面强。这个梦显然给心理学家提供了足够的材料来提出宗教态度的问题。当然,如果此梦只是我们手中唯一的一梦,我们就几乎不能指望阐发其内在的意义,但在病人的系列梦中,许多梦都明显地指向了宗教问题。通常,只要可能,我从不对单个的梦做出解释。梦总是处在一个序列之中。既然意识的连续性并不因为不断插入的睡眠而中断,那么无意识过程也很可能有它的连续性——这连续性甚至有可能超过意识事件的连续性。无论如何,我的经验是支持这种可能性的:在无意识事件的链条上,梦是其可见的环节。如果我们希望揭示此梦更深的原因,我们就必须回到整个系列,看看它在400个梦组成的长链中处于什么样的位置。

  我们发现,这个梦插在两个不可思议的梦之间。前一个梦告诉我们有许多人在那里集会并举行了一个奇怪的仪式,这仪式显然具有巫术性质,其目的则是为了“重建长臂猿”。后一个梦也涉及同样的主题——从动物到人的奇妙转变。

  这两个梦都是我的病人难以接受和深感惊讶的。如果说教堂梦浮动于表面,所表达的意见是一种在其他场合也可以自觉予以思考的意见,那么,这两个梦在性质上却显得陌生而遥远,而其情绪上的效果则使病人有避之唯恐不及之感。事实上,第二个梦在文字上有这样的话:“如果一种东西跑掉了,所有的东西也就失去了。”奇怪的是,这句话与那个不认识的女人说的话“那就什么也不剩了”是一致的。由这些话可以得出的推论是:教堂梦是一种企图,它旨在逃避梦中其他有更深含义的思想——这些思想出现在此梦前面和后面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