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教运动始终既是巨大的危险又是巨大的机会。如果它作为一个教派而继续解体,那它就具有使人失去其全部精神岗哨和防御手段的后果,它就会让人毫无防范地直接经验到种种正等着从无意识中获得解放的力量。看看所有那些发生在文明世界中的难以置信的野蛮行径吧——所有这一切全都来自人类自身!看看那魔鬼般的毁灭冲动吧!它们是那些完全无害的绅士们,是那些通情达理、值得尊敬的公民们发明出来的。而一旦整个事情爆发出来,一旦那无以形容的地狱之门敞开,却又似乎没有任何一个人应该对此负责。事情简直就是自然发生的,然而它又完全是人为的。但是既然每个人都盲目地相信自己不过是自己那极为谦虚和无关紧要的自我意识——它体面地尽自己的职责,谨慎地谋自己的生活——那么当然也就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这整个理性地组织起来的集体,这被我们称之为国家的集合体,是受一种无人格、不可见但却十分可怕的力量驱使的。这一可怕的力量通常被说成是对邻国的恐惧,它被设想成被一个邪恶的魔鬼所附体。既然没有人能够认识到自己在什么地方以及在什么样的程度上被这一魔鬼附了体,人们也就很自然地把自己的状况投射给自己的邻人,而这样一来自己也就有了神圣的责任去对别人狂轰滥炸和施放毒气。最糟的是他还总是正确的。我们的所有邻人的确都被掌握在某种无法控制的恐惧手中——正像我们自己也被掌握在这种恐惧之中一样。在精神病院里,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是:病人一旦感觉到恐惧,那就比感觉到愤怒和仇恨要危险得多。
新教徒被留下来孤独地面对上帝。对他来说,既不再有忏悔,也不再有告解,也没有任何赎罪的神圣可能。他不得不独自消化自己的罪;而且,由于不再有适当的宗教仪式,他也就无从指望神圣的恩典。由此便产生了新教徒良心的敏感——这一有愧的良心具有迁延性疾病的一切不受欢迎的特征,它总是使人周期性地感到不舒服。但也正是由于这一缘故,新教徒便拥有唯一的机会使自己在最大限度上意识到罪,而对天主教徒来说,由于唾手可得的忏悔和告解足以平息过度的紧张,这种对罪的强烈意识几乎是不可能的。新教徒于是被留给了他的紧张,这种紧张继续使他的良心变得敏锐。良心——特别是有愧的良心——如果用在较高的自我批判兴趣中,可以成为上帝的礼物,成为真正的恩典。作为一种内向的区分活动,自我批判是任何一种企图理解自己心理的尝试所不能缺少的。如果你做的某件事使你感到困窘,而你希望反躬自问是什么能够促使你这样行动,那么,你就需要有愧的良心及其具有的分辨力来刺激,才能发现你的行为的真正动机是什么。只有在这种时候,你才能看清是什么样的动机在支配你的行为。有愧的良心甚至能刺激你继续去发现先前意识不到的东西,以这种方式你或许能够跨越无意识的门槛,认识到那些非个人的力量,正是这些力量使你不自觉地成为人身上不分青红皂白的杀戮倾向的工具。如果一个新教徒在完全失去了他的教会之后得以幸存下来而同时又仍然是一个新教徒——也就是说,仍然是一个毫无防范地面对上帝,不再从共同的屏障中得到庇护的人——那么他就拥有独特的机会去获得直接的宗教体验。
我不知道我是否成功地传达出这一无意识体验对我的病人具有的意义。不过这里并没有可以用来评价这样一种体验的客观标准。我们不得不把这种体验看成对拥有这一体验的人确有价值的东西。这样你就能注意到一个事实:某些显然毫无用处的梦竟然对一个有头脑的人具有某种意义。但倘若你不能接受他所说的,倘若你不能把自己放在他的位置上,那么你就不应该去裁判他的情况。宗教的守护神(genius religiosus)是风,它吹拂的地方正是它倾听的地方。不存在一个可以据以进行判断的阿基米德点,因为心理与它的外在显现不可区分。心理是心理学的对象,但同时又是它的主体。你不可能跳出到这一事实之外。
我挑选出来说明“直接体验”的几个梦,以非实用的眼光来看显然是了无意义的。它们并不壮观,仅仅是卑微地证明了个人的体验。如果我能够把它和整个梦的系列一起和盘托出,此外再加上在整个过程中产生出来的那些象征材料,那么它们本来会勾画出一个更好的形象。但即使如此,这整个系列的总和也不能与传统宗教的任何一个部分媲美。任何一种教义都是无数世代、无数头脑的产物和成果,它净化掉了所有那些怪异之处、不足之处和所有那些个人体验的痕迹。尽管如此,个人体验——凭借其贫瘠和寒伧——却恰恰是直接的人生,是从今天的生活中喷涌出来的热血。对一个寻找真理的人来说,它比最好的传统更令人信服。直接的人生始终是个人的,因为生活的载体是个人。从个人身上出来的任何东西都具有某方面的独特性,因此它也是短暂和不完善的,特别当涉及的是梦这种自发的心理产物的时候更是如此。没有任何一个别人会做同样的梦,尽管许多人都有着同样的心理问题。但另一方面,正像没有任何一个个人能够分化得拥有绝对的独特性一样,也没有任何个人的产物在性质上是绝对独特的。甚至梦也在极大程度上是用集体材料做成的。正像在不同民族的神话和民间传说中那样,某些母题几乎总是以同样的形式反复重现。我曾称这些母题为“原型”,用它来意指那些具有集体性质的意象形式。这些集体意象实际上遍布整个世界,它们既是神话的构成因素,又是有其无意识起源的自发的、个人的产物。可以假定这些原型母题来自人类心理的某些范型,这些范型不仅经由传统和迁徙,而且也经由遗传沿袭下来。后一种假说是不能没有的,因为甚至最复杂的原型意象,也可以在根本没有任何直接传统的情况下自发地重新复制出来。
这种先于意识的原始意念的理论丝毫不是我个人的独创。“原型”这个术语本身就证明了这一点——它来自我们这个纪元的最初几个世纪。如果要特别说到它与心理学的关涉,那么我们先是在阿道夫·巴斯提安(Adolf Bastian)的著作中见到过这一理论,后来又在尼采那里见到过它。在法国的文献中,于贝尔(Hubert)、毛斯(Mauss)和列维-布留尔的著作都提到过这一思想。我只是通过研究某些细节,给这一先前被称之为原始观念、基本“范畴”、“集体表象”的理论奠定了经验的基础而已。
在上面讨论的第二个梦中,我们遇到了一个我迄今尚未考虑过的原型。这就是那些燃烧的蜡烛被奇怪地安排在四个金字塔一样的点上。这种安排,通过把这样排列的蜡烛放在圣坛或圣像的位置上(在这里人们本来应该预期的是一些神圣的形象),强调了数字四所具有的象征意义。既然这个大殿被说成是“聚会大厅”,我们便可以假定:只要这样的形象和象征出现在崇拜地点,这一“聚会”的特性也就在梦中得到了表现。正像病人的梦清楚显示出来的那样,“tetraktys”——姑且使用毕达哥拉斯的术语吧——的确涉及一种“内在的聚合”(inner gathering)。这一象征也频繁出现在其他梦中,通常都表现为一个分成四部分的圆圈。在同一系列的其他梦中,它采取的形式往往是一个未加分隔的圆圈、一朵花、一块方地、一间方形房间、一个四角形、一个球体、一只钟、一个中央有一眼喷泉的对称花园、一条坐有四个人的船、一架载有四个人的飞机、四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坐、四把椅子围着一张桌子、四种颜色、一只有八条轮辐的轮子、一个发出八道光线的星星或太阳、一顶分成八瓣的圆形帽子、一头有四只眼睛的熊、一间正方形的囚室、一年四季、一只装有四种果仁的碗、一只盘面被分割成4×8=32等份的大钟,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
这些四位一体的象征在400个梦的系列中出现了不下71次。我现在说的这个梦就是其中一例。我曾观察过许多案例,在这些案例中都出现了四这个数,而且它们都有其无意识的起源,也就是说,梦者最初是在梦中得到它,而且并不知道它有什么意义,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四这个数是一个重要的象征。显然,这是一个完全不同于数字三的东西,因为三所代表的三位一体是众所周知的象征。而对于我们,特别是对一个现代科学家,四能够传达的信息绝不会多于任何其他数字。数象征及其邈远的历史是一个完全处在梦者智识兴趣之外的知识领域。如果在这样的条件下梦者所做的梦仍然顽强地坚持着四的重要性,那我们就有一切理由说它起源于无意识。在这个梦中,四位一体的神圣性是十分明显的,我们因此不得不认为它所指向的是一个“神性”意义。由于梦者无法追溯出这一奇特性质的意识渊源,我便用了比较的方法来阐明这一象征的意义。我显然不可能在这里对这一程序作出完整的说明,因此我必须把自己限制在最基本的提示上。
许多无意识内容看来是历史上曾经有过的心理状态的残余,我们只需回溯几百年就可以回到那样的意识水平。在那样的意识水平上,人们曾经创造过与我们的梦境相互对应的形式。就我们的案例而言,只需回到300年前,我们就会回到那些严肃讨论如何把圆形变成方形的科学家和自然哲学家身边。这一玄奥的问题实际是某些更为古老和完全无意识的东西的心理投射。不过那时他们却知道圆指的是神。“上帝的形象是无所不知者的形象,他的圆心无所不在,他的圆周却渺不可及。”这些哲学家中有一个人重复着圣奥古斯丁的话。而一个像爱默生那样性格内向和富于内省倾向的人则几乎不可能不接触到同样的思想,因此他也引用了圣奥古斯丁的这句话。[14]从柏拉图的《提麦奥斯》(Timaeus)——他一直是赫尔墨斯哲学[15]最主要的权威——以来,圆的形象就被视为最完美的形式,并且总是被指派给最完美的实体,例如指派给黄金,指派给“神性”(anima mundi)或“自然之魂”(anima media natura),指派给最先创造出来的光。而且,由于那所说的“大宇宙”(macrocosm)是被造物主“用圆形或球形”创造出来的,[16]这一整体的最小组成部分——圆点——便也具有同样完美的性质。正如那位哲人所说的那样,“在所有的形体中,最简单、最完美的是球形,它栖息在圆点之中。”[17]这一沉睡和隐匿在事物中的神的形象,被当时的炼金术士说成是原初的混沌,说成天堂之土,说成海中的圆鱼,说成蛋,或简直就说成是“圆形物”(the rotundum)。这圆形物拥有一把神奇的钥匙,它能打开事物关闭着的门。就像《提麦奥斯》中说到的那样,唯有造物主,那完美的存在,才能分解“tetra-ktys”,分解四种元素的拥抱。13世纪以来伟大的权威著作之一Turba Philosophorum曾说,“圆”可以把铜变成四。因此那备受追寻的“哲学黄金”(aurum philosophorum)才被说成是圆的。在如何才能获得那沉睡的造物主的问题上,人们的意见发生了分歧。一些人希望用一种“物质的精华”(prima materia)来把握住它,这种东西容纳着该物质的特别的浓缩物或特别适合的变体;另一些人则竭力通过某种综合来产生出一种圆形物质。《玫瑰园哲学》(Rosarium Philosophorum)一书的佚名作者曾说:“用男人和女人造成一个圆圈,从中抽出一个四角形,再从中抽出一个三角形。把这个圈变成圆,你就会得到哲人之石。”
这神奇的石头被象征为具有两性同体性质的完美生命,它与恩培多克勒哲学中的σψαιρο?,与∈υδατμον ∈σιοσθ∈ο?和柏拉图哲学中的双性存在物是彼此吻合的。早在14世纪之初,佩特茹斯·波努斯(Petms Bonus)就把这样的石头(lapis)拿来和基督相比,把它作为基督的譬喻。而在hora(一本来自十三世纪的伪托马斯主义的小册子)中,哲人之石的奥秘甚至比基督教的奥秘得到了更高的估价。我提到这些事实,仅仅是要说明在我们许多有学问的祖先那里,包含着四的圆形或球形乃是神的譬喻。
从拉丁论著中也可以明显地看到,那沉睡和隐匿在物质中的潜在的造物主被等同于所谓的“哲学人”(homo philosophicus),即第二个亚当。他是那个灵性化了的人——亚当·卡德门(Adam Kadmon),即那个往往被等同于基督的人。最初的亚当是必有一死的肉体凡胎,因为他是用可以朽坏的四种元素做成的;第二个亚当却是不朽的,因为他是由一种纯粹而不会朽坏的本质构成的。因此那伪称为托马斯的人说:“第二个亚当……从纯粹的元素进入永恒之中。凡由简单而纯粹之本质构成者均可永世不灭。”同一本论著还引用了一位人称西尼尔(Senior)的拉丁化了的阿拉伯作者(他在整个中世纪一直是一位著名的权威)的话说:“只有一个‘唯一者’是永远不死的,因为它通过不断的增长而延续下去。”而这个“唯一者”则被说成是第二个亚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