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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一相无相分(2)


在古印度文化中,关于生命的存在方式,人们的想象是极为丰富的。不仅是印度,古代的其他民族文化,对于天,对于地,对于人,都有极丰富的想象。对于这一切,东方文化的古典作家们,都作了很大的保留,正如我们在序言中提到的释迦牟尼的十四不正问,孔子的“子不语怪力乱神”等等,他们只是拒绝探讨这些问题,但决不是轻易简单否定他们。

但是,释迦牟尼佛存在的古印度文化比古中国文化落后得太多了,释迦牟尼不能不充分利用古印度的现有文化。对释迦牟尼来说,生命是一个非常宽泛的概念,生命与宇宙是不能分离的,宇宙结构与生命结构也是不能分离的。在宇宙中产生人、动物、植物这样一些狭义的生命不是偶然的,这说明“生命”是“宇宙─生命”系统的本有之德,用佛学的话说,这就是法身本有之德。至于“生命”在什么因缘条件下,显化为人、为动物、为植物,那是不重要的。既然“生命”有其他的种种生存方式,所以在佛经中毫不吝啬地接纳了古印度文化关于天、人、鬼、地狱之类的提法。后世学佛人,不明白佛学的实质内容,反而抱着这些东西不放,学者对此更是津津乐道,以显示自己的佛学知识,这实在是个悲剧,这只能是把大量的善男子、善女人导入歧途。

学习佛学千万要扫清文化上的障碍,充分理解佛学使用的毕竟是二千五百年前的古印度文化符号。

关于“贪、嗔、痴、慢、疑”五毒

这的确是佛学中常提到的人性中的弱点。但是,如果从“宇宙─生命”系统,也就是从法身的角度说,这五毒也无所谓毒,只是法身运动的一种方式,完全根除了“五毒”,等于把莲花种在石板上,莲花本身也是会死亡的,以至根本不能生长。但是这五毒如果任其泛滥,后果也不堪设想,也会令“宇宙─生命”系统失去活力。举一个例子,水往下流,是水的本性,水遇热会蒸发也是水的本性。水的任何一个本性,如果推向极致,都是不得了的事。如果地球上的水一直遇热,不见冷,不全蒸发完了吗?但是没有这个本性,就不会有雪、雨,高山地区将会是绝对干涸,世界也会得上“偏枯”的重病。遇热蒸发,遇冷下降,逢高向低,地球上的水就活了,一个稳定的循环系统就形成了。

这个道理,佛经中讲得很清楚,《妙法莲花经》中的“菩提达多品”,对菩提达多这么一个十恶不赦的五逆。之徒,释迦说他是自己过去的老师,他是来协助自己成佛的,并授记他将来必定成佛,并且比自己的所有的得意弟子驻世的时间都会长。

一方面,释迦牟尼佛相信, 人是可以修善积德成罗汉成佛的, 另一方面也知道“五毒”存在的价值。正是由于对立的双方都存在,“宇宙—生命”系统就不会得了“偏枯”之症。

正由于此,灭度大愿中的最后一句是“实无众生灭度者”。

正由于此,四十八大愿中没有把吃喝玩乐豪华富丽剔除干净。

正由于此,四十八大愿中的第十八大愿,会有一句“惟除五逆诽谤正法。”

五逆者,是大恶,出佛身血、杀阿罗汉就是残杀众生,“惟除五逆”就是要免除人类互相杀戮的现象、人与动物互相绞杀的现象。人们细心看看今日的社会,战争虽未免,但谁家又真敢动核武器?更重要的是,人与人残杀的野性已经在体育竞技中得到了释放,贪婪在商业的竞争中得到了释放,现在在世界经济的一体化的同时,整个世界又遇上了贪婪本性的恶性膨胀,但是,假以时日,“和平”、“发展”必是世界的主旋律,而这种“和平”、“发展”正是与“五毒”对抗的直接成果。

有众生,才有“宇宙—生命”系统的鲜活。有众生,便会有“五毒”,只不过它不会恶性膨胀。这样,“五毒”就成了世界进步的动力之一。

今天的世界成为现在这样,根本不是谁设计好了的。正是“五毒”与“五毒”碰撞达到高峰之后的一种相对平衡。不管怎么说,现代社会比之原始人的杀戮、乱伦、贫穷……是进步得太多了。“惟除五逆,诽谤正法”的内容正在逐步推进,但众生还是众生,“实无众生灭度者。”

西方极乐作为一种终极的理想境界,是不可能完完全全出现的,但是我们的世界正在向那里发展,这个过程永不会终结,但也不会背离这个方向。

世界永远鲜活。

悟不得这一点,便很可能把佛学引到不食人间烟火食的境状,那只能是佛学的灭亡。当然我们也知道佛学无所谓灭,也无所谓不灭,因为他是无为法。我们希望人们不要把佛学当成了一种与时代、历史的进步格格不入的倒退之学。

关于“欲”

这个字,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实在是万恶之缘。“欲”等同于“淫”,是戒中之戒。人们说到迦叶尊者,都会提到迦叶尊者夫妇共同修炼,有夫妇之名而无夫妇之实。这实在是佛教界的美谈。

南老也告诉我们“欲”有广义与狭义之分。广义的“欲”,指一切“欲”,连修道、打坐只要一贪,就是欲。

儒家也有“存天理、去人欲”之说。

好像东方文化对于这个“欲”字是深恶痛绝的。

先看看什么是“欲”!

南老告诉我们,明代的大儒王阳明,是罗汉转世的“再来人”。看看这位“再来人”是如何理解“欲”这个概念的吧!

王阳明的弟子徐爱说:“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悌者,却不能孝,却不能悌,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

王阳明道:“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的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好色属知,好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后别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

“欲”就是背离本体,儒家经典《大学》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本体就是至善。

南老关于“至善”的解释只是一个“善”字,是“无所住”,是“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南老说“止于至善,即固定在善的一点上。”

“善的一点”是什么?

通观南老的《金刚经说什么?》,善是什么?是不贪、不嗔、不痴、不慢、不疑。

南老说“法性不是人性,人性是丑陋的一面,等于说,我们人性是这一面,法性是那一面,他已经由普通的纵欲、情感、爱欲脱出来进入了清净的法性一面了。”这是南老对须陀桓“入流”的解释。

大半“法性”就是南老说的体,说的至善吧?通观全书,南老让我们修的不就是这个东西吗?

到了这里,南老的基本哲学逻辑,便是很清楚了的。

人性一面,法性一面。人性是丑陋的,法性是至善,这二者的关系是什么?是截然对立的吗?如果认为是对立的,便就是禅宗大师们一再驳斥的东西:一切都打成两截了。以这样的哲学逻辑,学佛、说佛、讲佛,无有不错的。

本体,在王阳明那里就是心之本体,归了本体就是“止于至善”。

体、至善,在这里不是死的,是随物赋形的。

对于王阳明,我们不想多说。到底他说的心的本体是什么? 我们不去探讨。 对于佛学来讲,缘起性空,只有性空才可能缘起。缘,又不是一缘二缘三四五缘,而是“无量千万佛所”之缘,即与一切众生之缘,即“宇宙─生命”系统整体全体之缘。无众生也无宇宙可说,离宇宙也无众生可说。“宇宙─生命”系统缘缘相扣,因因相袭,因当下是果,果当下是因,因果本同时,显于“心”。“心”本无心,因缘显心,缘合了出一朵春花,心即见春花;缘灭春花消失,心即见“无可奈何春去也”。缘合了出一只飞燕,心即见“似曾相识燕归来”。 这“无可奈何”、“似曾相识”,便是“良知”。见春去,必有“无可奈何”;见燕来,必有“似曾相识”。“无可奈何”“似曾相识”就是人性,也是法性,何丑陋之有?何恶之有?又何善之有?这本身就是无“四相”了,别另立一个无“四相”。

“宇宙—生命”系统的这种运动、变化、生灭就是“至善”,就是“本体”。

“宇宙—生命”系统的运动自有它自己的道理,自有自己的规律,这就是实相运动。因为它是“至善”,它是“仁”,它是“大德”,我们人是它的一部分,只有顺应它,归伏它,不必再去找一个修身,再去找一个修心,那都是妄念,那才是真正的人欲,即真正的“欲”。欲,就是“四相”支配的妄念。不是“杀盗淫妄酒”“贪嗔痴慢疑”。

由此可见“灭人欲”,不是灭人性本有的“贪、嗔、痴、慢、疑”的东西,你也灭不去,灭了便不是人了。离了人性的罗汉,离了人性的圣人,是妄想中的妄想。

离欲,就是脱离妄想,归复“良知”,不是离淫,离贪、离嗔……

上文已讲了“贪嗔痴”在“宇宙—生命”系统的地位,这里不重述。

释迦比王阳明高明的地方在于,释迦知道一个个体生命的人,在一段生死中,是因缘之果。真正靠修心去归复本体,归复至善,是不可能完全办到的,只有当这一段生灭的因缘了结之后,即这段因缘了了之后,才有可能复归本体,归复了本体,过去的一切才可以真正了结。

本体,就是一切众生,一切众生心正是“宇宙—生命”系统因缘的总和。“灭度一切众生。皆令入无余涅而灭度之……实无众生灭度者。”正是令自己(释迦牟尼佛)归复本体,在此同时也是令一切众生归复本体,二者不是一,也不是二。

只有这一法,释迦成了佛,众生也成了佛,别无二法。所以他一再要求众生与《金刚经》结缘,有缘就被度。如果真要想自己度自己,自己降伏自己的心,自己止于至善,也请你按我一样发愿“灭度一切众生,实无众生灭度者”,就像第十七品说的那样。

这思路是多么清晰,只是被后人扰乱了。

这样看来小乘四果是“灭度一切众生”大愿的前奏,是本愿未发出来前的前奏,也是释迦自己走过的路。

释迦自己走完了这条路,也就是“宇宙—生命”系统已经走完了这条路,不必众生再去重走一回。谁也不能让历史走回头路。“宇宙—生命”系统也不会再给你因缘,让你重走一回这条路。水已流过鄱阳湖,岂能容你再回头?只能火速归入大海。这就是释迦成就以后,再少有人可以沿着他走过的路再走一回的道理。根本不是什么时代倒退了,人性堕落了。让太湖的水,黄浦江的水不流向大海,而是再流回到喜玛拉雅山去,不是妄念又是什么?

本来一念不用平

南老说,修行人“由来一念最难平”。

他说:“人生学佛修道,这一念能平静,则万法皆空,但是一念最难平。这一念就是当下一念,由于贪嗔痴慢疑的感受和执着,当下一念不能平。因此所有的修行都是白费了。”

我们说,念非我之念,我本非我,因缘生念,便有我,因缘不生念,我便无我。念来我即生,何平之有?

念已来,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念未来,未来心不可得,何平之有?

念来已是来, 另立一个“平”字时, 念已去了十方三世,如何追寻?又何平之有?说“平”已是妄念了。

缘生心,心映缘,正是唯物论的反映论。我能平一念,便是倒转了全宇宙的因缘。这是可能的吗?

“灭度一切众生”“皆令入无余涅而灭度之……实无众生灭度者”。“念”早平,三千年前就已平,现在哪能再立一个“平”字?

千圣万贤都在“平”,到释迦早平完了,何用我辈再去平?何苦头上再安一个头。

我与千圣万贤,我与释迦本是一个心,哪有第二条心?如果我现在还有心可平,那便是在法身之外,在“宇宙—生命”系统之外,又找到了一个心。

“我”的心,时时在平,刻刻在平,处处在平,只是南老先生你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抬眼望世界,何处不是正在平,何时不是正在平。这正是历史唯物论的看法,哪有唯心主义一点点地位?说佛学是“唯心主义”,正是不懂佛学。

平而不平,不平而平,生而灭,灭而生,生生不已,生气勃勃,这便是世界。

平也不是你,不平也不是你,全是缘。

一事上心,心上出现贪、不贪,嗔、不嗔,爱、不爱……这都是正常反映。在此之外再加一个“平”,就是王阳明说的人欲——妄想。也是《楞严经》说的:“知见立知。即无明本。”

如果说有你,便尽力完成你,完善你,这便是“克己复礼,天下归仁”。 最后说一句,小乘四果功不可没,但他们已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

不要喜剧性地再重扮一回拿破仑。波拿巴留下的只是历史的笑柄。

小偷也好,越狱的人也好,早已成佛,重复一次人间的游戏,有何不可?汾阳善昭曾经住烟花粉巷的故事,值得再提,以警示那些还想再扮一回圣人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