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银元宝被红卫兵拿走后,乐母整整哭了三天,乐珠也陪着母亲掉了许多眼泪。孩子并不知道大人之间的事情,更不知道痛苦,他们整天无忧无虑地和村子里的其他孩子共同玩耍。一天中午,乐珠正在做饭,拿着菜刀在案板上切菜。她的小儿子,只有四岁大的岩岩,气呼呼地从外跑进来,说:“妈妈,快把刀子给我。”她问:“你小孩子要刀子干啥?”“我要把院子里的公鸡宰掉!”“为啥宰它?”“它光压母鸡。”他的话使妈妈哭笑不得,又不知如何对他解释。这时,坐在炕上的乐峰说:“岩岩,过来,外公跟你说话。”他说:“不,我就要杀掉那只公鸡!”外公说:“你过来嘛,外公给你讲好听的故事。”乐珠也劝道:“岩岩,快去,外公给你讲故事,妈妈给你做饭,哦,好孩子。”他不情愿地来到外公跟前,外公对他说:“岩岩,你喜欢不喜欢吃鸡蛋?”“喜欢。”“那你就不能把公鸡杀死。”“为什么?公鸡又不下蛋,它还光压母鸡。”“哎,这就是爷爷要给你讲的话。公鸡如果不压母鸡,母鸡就不下蛋,知道吧?它压了,母鸡才下蛋。你要是把公鸡宰掉,就吃不上鸡蛋了,懂吗?”岩岩对外公的话半信半疑,等他一走出院子,看见公鸡时又拿起木棍去追打它们,闹得满院子鸡飞狗跳。过一会儿,大儿子石石放学回来,对外公讲:“爷爷,岩岩把院子里的鸡打得到处乱飞。”乐珠没等父亲开口,先对儿子说:“石石,你比他大,懂事,去劝岩岩,不要让他打鸡,要不然鸡不下蛋了。哦,好孩子,听话,快去!”石石走出门。乐峰对乐珠说:“岩岩这娃娃,活活的又一个李昌庆,脾气太倔,性格也太直,软硬都不听嘛,认准一件事情就要去干。”她说:“爸,你说这样性子有啥好处?不但自己吃尽苦头,还要连累别人。你说跟这样的人过一辈子不倒霉吗?”“乐珠,古人有一名话:刚强是惹祸之胎啊!怎么办呢?性格是天生的,人常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的性子不好改呀!”然后,他把他们两人在挨批斗时,李昌庆宁折不弯的事给乐珠讲了一遍。她听罢,只是哭鼻子抹眼泪,说:“再这样下去,人家会把他整死的。”父亲劝她几句,接着又说:“我倒喜欢他这种性子,活人就要活出个骨气,要么立起来,要么死去,活得才像个人。窝窝囊囊活着又有啥意思?”。
李昌庆一家人同在大梁村,但他是戴“帽子”的人,不能去见自己的妻儿。只有在白天劳动时他能见上妻子的面,但又不能互相说话,他是被隔离的“右”派。
在大梁村,一开始李昌庆被批斗多一些,后来逐渐批得少了,社员们也发现他不像别人说的那么坏。队里安排他轮流到社员家吃饭,每轮到一家,他便给这家的孩子辅导作业,讲讲《水浒传》、《西游记》等名着的故事。全村的孩子都知道他懂的故事太多了,称他为“故事王”。慢慢地在大梁村形成了一个规矩,每到晚饭过后,爱听故事的娃娃们都来到李昌庆住的那个破窑洞里,围着他听故事。李昌庆几乎把《水浒》、《三国》、《封神榜》、《西游记》里的故事讲完了。那时候,村里没有收音机、书籍,更没有电视,而孩子们却从李昌庆那里懂得什么是“武松打虎”、“逼上梁山”,什么是“过五关斩六将”、“草船借箭”等等。全村的大人孩子逐渐喜欢上这个“右”派,他们发现他原来是个大好人。
那一年,李家一连发生几件事情,对李昌庆夫妇打击很大。大儿子石石在一次考试中,做错了一道语文题,把汉语拼音“党叫干啥就干啥”拼写成“党叫敢杀就敢杀”。班主任老师认为这是个政治问题和思想路线问题,很快就把情况汇报给校长。校长也意识到这个“右”派的子女一定不怀好意。他叫李石在全校师生大会上作了两次深刻检查。过了几天,同学们发现更反动的话。他们在李石课桌的侧面看到用毛笔写的两句话:“毛主席万岁”和“打倒刘少奇”。两句话中“万岁”和“刘少奇”五个字模糊不清,很容易让理解成反动的意思,这可是非常严重的真正的政治大问题。校长知道后,一边让李石继续做深刻检查,交待思想问题,一边向公社“革委会”、县“革委会”汇报情况,请求把李石定为“反革命”分子。学校接二连三地开会,不放松对李石的批判。
李石,一个只有十二岁的小学三年级学生,分不清是学校有意要整地,还是自己真的有罪。他整天挨批判,心中产生了强烈的抵触情绪,有时候自己也把自己看成是坏人,总想着搞个什么破坏活动。这年夏天,正值小麦成熟季节。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李石看到不远的麦场上,社员们正把收割好的小麦背回来,又一捆捆地堆起来打成麦垛,这使他想起了一个搞破坏的办法,放火烧麦场。
当天晚上,李石拿上一盒火柴,独自悄悄地来到麦场上,把刚打了一半的麦垛点着后,又静静地溜回家里。当社员发现失火并冲向麦场时,被点着的麦垛正在变成火海,熊熊地燃烧着,火光冲天,照亮整个大梁村。赶赴到场的社员大喊大叫,却无法扑灭燃烧正旺的大火,他们眼看着麦垛化为灰烬,才离开麦场回家。
纵火的李石侥幸逃脱了,没有人想到是他干的,他的心惊胆颤的日子过去后反而觉得很得意,认为自己干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破坏的成功给了他一种鼓励,使他的胆子更大了。他的心里又在算计着下一次的破坏。
想了几天,他想好一个计谋。放学后,他留在其他学生的后面,等他们都走后,他悄悄爬到生产队的西瓜地里,躺在看瓜人看不见的背坡上。他挑拣一颗最大的西瓜,杀开一个大口子,就地蹲下把里面的红瓤吃完,给里面拉些粪便,然后再把开口的瓜皮盖上,那颗大瓜看起来仍旧完好无损。瓜并没有从藤子上摘下来,它暂时还会继续生长。
过几天,看瓜人径直找上李家的门,叫李石穿上他那双穿了一年的破旧黄球鞋,去瓜地对脚印。李岩心虚不敢去,看瓜人偏偏就认准是他干的,说人不去,把球鞋脱下来也行,要有证据好给生产队交待。李石只好去,一对脚印,正好是他的。学校得知后,校长和班主任都说:“这真叫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栽葱儿卖蒜。”他们认为“地、富、反、坏、右”的崽子天生不是好东西。李石的“反革命”罪迅速批准下来,他成为全县最小的“反革命”。
二儿子李玉上到小学四年级时,学校告诉他说“右”派的子女只能上到五年级就必须毕业,不能升初中。李昌庆想让儿子多读几年书,背地里和妻子乐珠商量一番,叫李玉停一年学后,再接着上四年级。李玉停学在家,生产队长动员让他给队里放羊,并按妇女的标准每天给他记工分,这样年底可以多分配一些粮食。人们没有想到,这个小孩很会放羊,他知道哪里的草好草坏,每天晚上都把羊喂饱,才赶进羊圈,从未出过大的差错。这年初秋季节,正是荞麦花盛开的时候,陕北的黄土高坡上到处开放着粉红色的荞麦花。一天,正在山坡上锄草的大梁村社员发现对面山上羊群跑进了荞麦地,长势旺盛的荞麦正值扬花授粉,被一大群羊踩踏,却不见有人来赶。队长很着急,他派两个社员跑到对面把羊赶回羊圈圈起来。
傍晚,乐珠把饭做好,等不到李玉回家,一家人先吃过了,还不见儿子回来。她开始着急了,到村子各家去问,谁也没有见李玉,她又跑到羊圈一看,发现羊已经圈好,就是不知道放羊的儿子在啥地方。当预感到儿子可能出事时,她来到队长家,一进门就大哭大闹,说:“你们把羊管得好好的,我的儿子呢?你们还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呢?”队长一听,有些纳闷,问:“李玉没有回家?”乐珠则伤心地痛哭起来,像是要把这几年的伤心泪都要哭出来。她边哭边骂道:“你们不但整我们大人,把我的大儿子打成反革命,还不够吗?你们还想干什么?又想把我这个儿子害死?我要跟你们拼了!”说着就要往队长身上撞,队长和婆姨扶住她,说:“乐珠,你先不要急,我马上叫人找,一定把李玉找回来。”队长是个憨厚的庄稼人,他联想到下午羊吃荞麦的事,猜想李玉可能出事了。他迅速召集十几个社员,拿上手电、马灯,赶到羊吃荞麦的山坡上。
再说李玉,当天下午放羊时,不慎掉进一个暗坑里。坑是长年被雨水冲刷而成的,深约有十几米,口小底大,而且坑口四周长满野草,幸亏刚下了一场大雨,坑的四周土质松软,李玉没有被摔伤,但也无法从十多米的深坑爬出来。刚一掉下去,李玉受了一场惊吓,自以为被摔伤。他有意识地活动一下四肢,感觉没有疼痛,仍不放心,又在原地蹦跳几下,才证实没有受伤。他先是担心着羊群离庄稼地太近,而且荞麦正是扬花结籽的时候,它们一旦进到地里,会把庄稼糟塌坏的。后来他又担心自己的性命,能不能活着出去。正当他为自己的性命考虑时,他听见外面有人的声音,像是有人叫他的名字骂他。他便大声喊叫:“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凭他有多大的喊声,外面的人还是听不见。因为这种坑道底宽口小,声音不容易传出去,而他却清楚地听见外面的人将羊群从地里赶走,渐渐地离去了。
天色越来越暗,当夜幕降临时,大地一片寂静,阴森森的坑道中冰冷潮湿,漆黑一团。李玉感到无比恐惧,想象中的狼虫虎豹、妖魔鬼怪不断在他的脑海里出现,恐惧使他的头发一阵阵倒竖起来。他想,莫非自己今晚将要死在这里?他为自己的死设计了好几种可能性。对死亡的想象过后,他的恐惧感反而减弱了。站在坑底,他抬头向洞口望去,透过几根稀疏的野草,看到几颗天上的星星。他幻想着洞口可能出现妖怪的头脸或是魔鬼的影子。他猜测鬼怪一定会来,心里却又非常害怕鬼怪出现。他望了很久,始终没有看到任何东西。夜很深了,李玉感到口喝难耐,想吃一点东西,想喝一口水,然而这些都成了他的奢望。疲惫不堪的他正要朦胧睡去时,突然听到说话声,他再次抬头向洞口望去,只见空中偶尔有几道光线闪过。他又惧怕了,是人是鬼?是灯光还是鬼影?他分不清楚,就侧耳细听,隐隐约约听到妈妈在叫他的名字。这种声音越来越近,他逐渐确信是妈妈在哭喊他的名字,而且还有其他人跟着。李玉断定是人们来找他的,重新又放开喉咙大声叫喊,但只有他听清外面的人,而外面的人听不到他。又过了一阵子,只听有人说:“我刚才好像听见玉玉的叫喊声。”队长一听,对其他人说:“大家都静下来,注意听!”李玉一听这句话,又声嘶力竭地喊道:“妈妈,我在这儿!”大家几乎同时听清了,一齐向李玉叫喊的地方寻去。很快,队长先找到洞口,听见李玉还在里面喊,他拨开洞口的草,用手电一照,只见孩子在坑里哭喊着。乐珠一听儿子找到了,心头突然感到悲喜交加,开始“儿呀、肉啊”地放声大哭。队长将准备好的麻绳,把一大人吊下去。他下去后,先用绳把李玉绑好,从十几米深的坑道里吊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