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决定在大梁村修建一座水坝,要求每个生产大队组织一支建设“大兵团”,到大梁村进行大会战。参加修筑大坝的社员约有一千多人,其中有几十个像李昌庆这样的“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这些人常常被派在最苦最脏最危险的地方干活。大坝的坝基是土方垫起来的,人们在河床修两座间隔一百米的土坝基,再在两个坝基中间灌入泥浆,据称这种土坝非常坚固。大战一开始,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大梁村突然间涌来一千多人,村子顿时热闹起来。会战场面十分壮观,各大兵团分成“三班倒”,他们日夜奋战,争分夺秒,一切都为了赶进度。只见工地上挑土的挑土,灌浆的灌浆;有人叫喊着准备放炮,有人吆喝着给架子车让路。尤其是那些打夯的人,他们五个人抬一把笨重的大石夯,齐声唱起打夯歌;石夯一起一落,一步步夯实坝基上新垫的虚土,叫喊声响彻工地,昼夜不停。当河床靠上游的坝基达到规定的五十六米高度时,指挥部决定立即开始修筑下游土坝。第一座坝基的快速建成,大大地鼓舞了会战的广大社员,人们都为这种“人定胜天”的精神欢呼雀跃。正当人们准备移师下游继续奋战时,有人发现上面已经修好的土坝的右侧有一小股泥水往外直流,水是在垫好的土方与河床岩石之间的缝隙流出的。起初只是一股小水,但流水很快由小变大,总指挥部的指挥们马上意识到可能会发生“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危险,于是就迅速组织人力到大坝的内侧寻找漏洞。几十个人找了两个多小时,仍然找不到泄漏的地方,而坝基下面的透水已经像山洪暴发,奔流而出。这时有人看见坝基内侧靠中部的水面上形成一个流水漩涡,很显然,透水就发生在这里。总指挥立即命令人们扛麻袋找木杆,往漏水的地方填进去。李昌庆和十几个“五类”分子站在漩水涡边上往里插木杆子,其他人将装上土的麻袋往水里扔。坝上的人们像蚂蚁搬家一样,互相拥挤穿梭,乱作一团。但是,水上的漩涡越来越大,总指挥还没有来得及下令撤退,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漩涡跟前的坝基突然塌陷,土坝像变戏法似地将十几个拿杆子的人一齐吞进水洞里。工地上正劳动的社员顿时大乱,一齐向坝基两端跑去。一两分钟后,被陷进去的人又像羊拉屎似地一颗一颗从下面的水洞被冲了出来。岸上的人们一个一个地数到第十三个人时,再不见有人出来,这十三个侥幸全都活着,总指挥让各个兵团迅速清点人数,最终核实有十四人不见了。总指挥大声训斥道:“不对,怎么只有十三个人出来,重新核对!”他的话刚说完,只听岸上有人喊到:“又出来一个!又出来一个!”人们都向下面的出水洞望去,见到一具尸体被水冲出来。这是发生在透水塌陷的三十分种以后了。
事故发生后,各“大兵团”反复进行核对,最后证实共有十四人掉进水里,其中一死、十二伤,只有一个人完好无损,他就是李昌庆。几个人对他开玩笑说:“你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他笑着回答:“我一个‘右’派能有啥后福?”
周里凭他在“文革”中的出色表现,已经混上县“革委会”副主任、县长的位子,成为全县第二号人物。那天,县“革委会”主任雷书记把周里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对他说:“周县长,最近有一个重要的信号,不知你注意到没有,全国可能要恢复高考制度,上大学不再实行推荐制,还是要和过去一样进行考试。”
“这个我倒没有注意。”
雷书记继续说:“我们在这个位子上,一定要有很强的政治敏锐性。否则,会跟不上时代潮流的。******他老人家一出来,有些政策肯定要变。所以,我说呀,你这个抓教育的县长,以前又是搞教育出身,应该把我县的教学质量认真抓一抓。不妨把那些下放到农村去的臭老九调回来,让他们发挥自己的专长。原来戴的什么帽子,现在还让他们戴着,这不影响他们从事教书工作嘛。”
“好,雷书记,我马上着手落实这项工作,请你放心。”
当天,周里把县教育局任彪局长叫来,将雷书记的一番话讲给他听。任局长觉得有点突然,问:“周县长,真有这事?”“真的。”“这真是一件大好事嘛,咱们早应该抓教学质量了。”周里讲话向来都不紧不慢,他沉思片刻后,对他说:“任局长呀,当领导的政治敏锐性就是比我们强,你看人家雷书记,早已嗅到国家要恢复高考制度的味道了。”“这是必然的,我们培养共产主义接班人,不能光靠推荐人才,还要有真才实学才行,你说是不是,周县长?”停了一会儿,周里说:“我分析呀,雷书记要调那些臭老九回县城不仅仅是这个意思。”“还有啥意思?”“今年他的女儿要上高中了,你想想,以后考大学就和古代中状元一样,中了的话一切都好办,中不上,工作也不好找。雷书记为他这个宝贝女儿想出这个办法,那是很自然的。”
“周县长想问题就是考虑得周到。”
“这件事你一定要办好,等他的女儿一上高中,你就把那些真正有水平的老师安排给她上课,懂吗?”“没问题,没问题,周县长我一定照你说的去做。”“把雷书记的事情办好了,自有你的好处,对不对?”“对对,那是肯定的。”稍停了一会儿,周里突然像想起了什么重要事情似地对任局长说:“任局长,王澍和李昌庆两个人先不要调回来,让他们在农村呆着去,其他人你可以随便挑。这两个人的问题比较严重一些,懂吗?”“我懂啦。可是调回来的人的‘右’派帽子摘不摘?”“这个嘛,雷书记也说啦,先不要摘帽子。”“那他们戴上‘右’派帽子怎么教书?”“哎,任局长,这你就不懂了,这叫作废物再利用嘛,你不看看国外现在流行讲垃圾回收、变废为宝,那么人更应该变废为宝了,对不对?”任局长笑着说:“好好,周县长,你这个废物利用很有道理。”
几天后,十几个下放劳动改造的知识分子重新回到县中学,继续从事教学工作,唯有李昌庆和王澍没有调回来,他们仍然留在乡下劳动改造。后来,雷书记的女儿升高中,他向女儿一一问清给她带课的教师,发现其中没有李、王任何一人,心里很不高兴。他亲自打电话把教育局的任局长叫到办公室,问:“下放的老师都回城了?”“没有,只剩下两个人。”“他们是谁?”“王澍和李昌庆。”“为什么不调他们回来?”任局长不敢说是县长指定不让两人回来,而是自己承担了责任。他说:“雷书记,是这样的,这两个人原来的问题比较严重,我准备请示县‘革委会’以后,再按照你的意思去办。”雷书记见他很会说话,没有批评他,就对他说:“小任局长,他们是有问题,而且是政治问题,政治问题不要影响他们的业务工作,毛主席说过,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我们要把他们当作普通的工人去看待嘛,这些人虽然教书了,但他们的问题还在,右派的帽子还戴在他们的头上嘛,你怕啥?这就像孙悟空头上戴的紧箍咒一样,该念的时候要念,我们有办法管他们,对不对?”“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雷书记,明天我就去办好这件事。”“不,你今天就去办,而且要大胆地使用他们,让他们教重点班,把我们未来的接班人教好。”
大梁村的水库整整花了一千多人七个多月的劳动,完成了五万土方,却在一夜之间坝溃库亡,参加大会战的劳动兵团不得不宣布解散,社员们又各回各的村庄去了。李昌庆从坝上回来,继续与社员一起劳动。
这天,任局长来找他时,他正脖子上挂着粪斗子走在牛的前面,一把一把地往犁沟撒粪,和其他社员一起播种春麦。李昌庆见有人向他走来,认出是和他原来同在县中学教书的任彪。他感到有点意外,他知道他已经当上了教育局长,但不知他的来意。当年两人曾是同事,又是好朋友,而现在一个是局长,一个是抓粪的。见对方伸出手欲主动和他握手,李昌庆却尴尬地不愿伸手,面带愧色地说:“任局长,不好意思,你看我的手上都是粪。”任彪却不在乎是粪还是土,一把抓住他的手,说:“昌庆,你辛苦了。”他一听这句话,鼻子一酸,差点哭了出来。他回过头强忍了一会儿,没有流下眼泪。任彪把挂在他脖子上的粪斗子取下来,说:“这么大一个粪斗子,挂在你的脖子上能受得了吗?”他叹息说:“这有啥呢?我的脖子上经常挂石头呢,早已锻炼出来了。”他把脖子一偏,让他看脖子上勒出的一道道伤痕,说:“你看我现在的脖子多结实,都快成铜头铁脖子了。”两个人寒暄了几句,任彪言归正传,说:“昌庆,你放下这个活儿,赶快回去准备一下,跟我回中学。”他不解地问:“回去干啥,又要批斗我?”“不是,我是叫你回去教书的。”
李昌庆早盼着这一天能到来,但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突然。已经八年了,虽说不算快,却比他想象得要早。他问:“是不是政策又要变啦?”任彪说:“政策没有变,是县‘革委会’雷书记的意思,他让把下放到农村的老师都调回原学校继续教书。雷书记还特地点名让你和王澍务必回县中学,说你们是县里的人才。”李昌庆这才相信了,问道:“任局长,我啥时候报到?”“今天,现在就准备走。”“现在还不行,我不能马上就走。”“为什么?”“因为我一走牛就要停下来,耽误劳动。我得把上午这半天的活儿干完,等中午回去给队长告诉一声,这样他也能来得及安排别的人,你说对吧?”任彪见他还是从前的那股认真劲儿,也不强迫他,就说:“那好吧,昌庆,我先回到村子里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