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书屋 > 其他 > 寄居者全文阅读 > 第20章

第20章


  我跟彼得见面是租界沦陷的第二天。那天发生的大事太多了。凌晨日本炮火毁了一艘英国军舰,降了一艘美国军舰,所有水兵成了第一批“Pow”(战时俘虏)。日本兵占领了沙逊大厦,占领了所有英籍美籍富豪的不动产业。我在早晨七点多来到彼得家的弄堂,用传呼电话把他叫了下来。我们相拥而立,无言了很久。

  彼得还没有梳洗,睡得一侧面颊上全是枕头的褶皱。我看着那一半面颊,好心动。似乎只有爱人才会看见这片面颊,因为它不会公开,是体己的人所私有的。

  我告诉他,什么都怪我,我该早点来安慰他的家人,让大卫不至于想得太绝,对自己干得太绝。现在想来挺滑稽的,好像二十一岁的我真觉得自己有救世之力、回天之力。

  我第一句话就告诉他,千万别急,我从没来得及撤走的美国女同学那里打听到,即便上海和美国的航路中断,我们也可以溜到澳门,从那里乘船去葡萄牙,再转道去美国。然后我说:我知道大卫的事了。

  彼得抬起眼睛,有点吃惊,似乎想问我是听谁说的,但马上又抿紧了嘴。谁告诉我的有什么重要呢?我们慢慢往里弄口走。里弄尽头的光线好得多。

  彼得说全家没一个人意识到大卫会想到绝处。大卫一直安安静静,用推车帮母亲把加工成的绸伞从杨浦区作坊运回来,仔细地一个个地检验瑕疵。十八岁的大卫从母亲那儿挣零花钱,拉一车阳伞,挣五根烟钱。那时的烟纸店什么都可以零买,包括一根香烟。大卫是在难民大宿舍养出的烟瘾。

  谁也想不起大卫显露过任何异常。父亲从轮船底舱出来之后,就一直患有神秘的晕厥病,无论是过马路、坐马桶还是登楼梯都会随时晕倒,所以大卫尽量不离父亲左右。

  大卫每天下午六点左右,都拿一个竹篮去不远的菜市场买菜,那时蔬菜都是残枝败叶,非常便宜。他每天走到菜市场中段,都会碰到个六十多岁的老爷子,卖一种梗子又厚又长的绿叶菜,一棵就差不多一斤。大卫有时从菜场一头走到另一头,竹篮仍空着,不是菜太贵,就是菜太糟,或是一些菜他不认识。走过去走过来,老人筐里的菜还是卖不掉。

  这天老人对他招招手,说他的菜横竖卖不出去,不如送给大卫。大卫问他,为什么他的菜卖不出去,老人说上海人吃不惯这种阴沟里都能活、冬天也冻不死的长梗青菜。他和老伴逃难逃到上海,住在一个炸塌的房院里。没有足够的土地种其他东西,只能种最好活的。老人每天挑着两筐菜来,运气好的话他能卖点钱。到了市场落市,他无论如何挑不动剩下的菜走回闸北。大卫的上海话只够他和老人聊这些,关于老人的孩子们怎样了,是活是死,他都没听懂。

  老人总是笑眯眯地看着大卫,用下巴点一点破烂棉鞋前面蔫头蔫脑的菜,要他全都作礼物收下。大卫若放下几枚零钱,老人便做出一张老虎脸,奓起脏兮兮的胡子。老人的这些礼物给彼得母亲做成各种炖菜,只需薄得透亮的一片黄油,阴沟里都能成活的菜也挺可口。大卫自杀的那天晚上,他仍然带了一篮菜回来,什么异常也没有。

  谁都无法猜想,大卫怎样对父母“就会好的,只是暂时的”这类话听够了。或许,他自杀的念头产生得很早。也许在奥地利至意大利的火车上就产生了。他看着他的鸽子一程一程跟着火车飞,便萌发了不如一死的闪念。或者,在他认识一个中国的卖菜老人之后,他才明白他是不可能像中国老人那样忍下去,把日子挨下去的。老人让他明白,他的忍受仅仅是开始,还有很大的余地。人对于忍受原来有如此惊人的潜力,他可不要发掘自己的潜力。老人对他那样笑眯眯地招招手,他想,他不可能笑得出这样的微笑,对所有忍受下来的和将要忍受的如此宽厚不计。

  彼得把他弟弟的照片从皮夹子里拿出来,递到我手里,只说了一句话:大卫是服毒死的。为了防止蚊子消灭臭虫,彼得母亲的六六粉储存非常丰厚。大卫从家里拿了足够的毒药,独自去黄浦江边饮尽了它。

  走了一条街,就上了茂海路。往北,是东海大戏院,隔壁的咖啡屋兼餐馆已经开门了,我挽着彼得往那里走。彼得像个乖觉的盲人,任我领路。

  柜台边站了一位三十来岁的德国犹太女子,化了一个大妆,严严实实罩住了她灰暗的脸。她非常多礼地告诉我们,由于租界沦陷,昨天的面粉供应停止了,所以她今天卖的还是前天剩下的糕点。她宁可面包卖不出去,也坚持诚实。她怕不新鲜的糕点破坏她店铺的名誉,我们会以此来给她的货品质量一个总体打分。

  我们在附近一个中国人开的早点铺坐下来。老板居然投其所好,供应犹太面包圈。一个犹太老头穿了一件面粉口袋改制的棉袄,背后一个醒目的红十字。难民营不少人开始穿这种面粉口袋改制的衣服,因为跟着他们漂洋过海而来的衣服被肢解拼凑,终于化为乌有。老头聚精会神地读着一份英文报纸,一面端起茶往嘴边送,害帕金森病的手把茶抖到报纸上,他也不在意或者无所谓,似乎到处是不在意或者无所谓的人们。犹太难民和刚来时不大一样了,渐渐跟中国人一样对事物和自己马虎将就起来,听从宿命比什么都省劲。

  彼得对中国式的犹太面包圈也将就吃得挺好。他告诉我,这家中国餐厅老板人很大方,允许难民们赊饭吃。难民中偶然也有一两个败类,欠了一串面包圈的账从此没影了。

  因为粮价和其他物价飞快上涨,彼得必须做两份工作:在船运公司上大半天班,再去毕勋路的犹太医院上六小时晚班。彼得是住院病房的监护医师,在主治医师下班后,临时处理住院病号可能发生的紧急情况。用这两份工资积攒出去美国的船票?彼得“呵呵呵”地笑了几声。

  彼得现在某些句子不说完,而用这种“呵呵呵”的笑声来结束:我父亲还想着他埋在维也纳家里的一包钻石呢。以为将来……呵呵呵……

  我母亲受一个英国女客户邀请参加茶餐会,发现那女人原来是想雇她做狗的保姆,呵呵呵……

  我妹妹异想天开地想买一架钢琴,呵呵呵……

  好了,现在太平洋上打起来了!去美国?别逗了!所有犹太佬只能烂在上海,呵呵呵……

  彼得走过了什么样的心路,才笑出如此不快乐的笑声?我回到美国的那段时间,跟表姐们逛寄卖行首饰店,跟杰克布荡来荡去,他在这里经受了怎样的日子,让他现在笑得我浑身发冷?这样笑着,他还能相信任何事物吗?我呢?他这样一笑,还能相信我吗?相信我可以要他而不要命吗?

  我告诉他,最多一个月,我们就可以去澳门,再从那里乘上去葡萄牙的船,然后,就直奔美国。一切都在准备中,放心好了,万无一失。

  万无一失?呵呵呵……

  我心里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冲他叫唤:这种笑声太不可爱了,太不像你了,亲爱的!可我使劲忍着。他向我诉过苦吗?有过一句怨言吗?一天上十四小时的班,在城市里蹬着咔啦啦作响的自行车飞窜,他自哀自怜过吗?没有。还不允许他为这样的重负打几个冷哈哈?

  下面他说了一件让我非常意外的事。在此之前他说了两遍,船票可以解决。船票的费用相当可观,靠我从家里偷字画和摆设出去变卖——此勾当我从美国一回上海就着手了——根本办不到。彼得说他做了几笔生意,做得还不错,赚到一些钱。

  彼得做生意?我看着他。我回美国不过才大半年,他不只学会对失望和希望打冷哈哈,以及吃中国式的犹太面包圈,他竟然学会了做生意。

  做什么生意?

  大米。

  大米?!

  对,是大米,有时也做做面粉和珍珠米(他用上海话把玉米说成珍珠米)。

  怎么……做呢?

  别问了,May,反正什么钱都不是那么好赚,呵呵呵。

  我慢慢拿起盛着豆浆的粗搪瓷勺子。一勺豆浆举在我嘴巴前面,动荡不停。绿色的笨头笨脑的勺子上面,我的脸一定很傻。奸商们囤积粮食,造成粮食大恐慌,这在前一年就有。难道彼得也干这个?在人为的粮食大恐慌中,捞哄抬米价的油水?

  我喝下豆浆同时对自己说:这是你死我活的年头,若想不死,他们或许就要置他人死活于不顾。他一家的命是从希特勒手里抢出来的,现在正要从日本鬼子手里再抢一次。

  豆浆里的糖精片放过头了。

  彼得告诉我,他是向菲利普贷了第一笔款做粮食生意的。他工作的那家公司一个部门经理从中搭桥,给彼得提供了门路。从美国回来后,我去过菲利普家。一进门就发现气氛不一样,下人们都静悄悄灰溜溜地在曲里拐弯的家具和摆设的夹缝里擦灰、打油,比以前更像影子。我坐在客厅里等待菲利普的几分钟里,留声机一声不响,钢琴也一声不响。在这幢房子里,这两样东西从来不会一块儿沉默。

  果然,菲利普一看见我眼睛就红了,世海不见了,不知去向。好好一个世海,某天傍晚出门去看美国对英国的拳击赛,走前还要他妈妈给他留一碗他爱吃的闽南式花生猪蹄汤,结果就没了这么个人了。菲利普断定这个小鬼头不知怎么又惹了日本人,让日本人收拾掉了。日本人加上汪伪政府的特务,收拾起人来快当得不得了。温太太在如此打击下得了嗜哭症,晴天雨天都让她想到儿子从出生到十八岁的一个个细节,熟人生人面前,她头一句话总是“侬阿晓得阿拉世海”……眼泪就下来了。

  菲利普自从失去世海,对聚财敛富无心无意,船运生意随它自己的惯性去运转。谁上门去求职,他都对总管说:弄桩事体给伊做做吧。总管若说:做啥呢?没空缺呀!他便说:随便做点啥,事体是人做出来的,多做就多出事体来了。

  一年之内,他公司雇了七八个犹太难民。有一个犹太人是化工天才,用垃圾提炼天然气,可以作燃料。所以菲利普就开了一个分公司,让犹太人去研究垃圾提炼。菲利普把款项借贷出去也懒得问彼得做什么。彼得和他的协议是一个月之内还本加五分利。物价天天飙升,五分利息的贷款等于菲利普在送礼。

  囤米是危险的事,日本当局和汪伪政府都会给这种商人判重刑,我不做任何道德评判地劝阻彼得。我父亲偶然托人带回的信中,谈到在内地的学生和教授已经谈不上什么营养和口味,现在只图饿不死。奸商和官僚,一个哄抬物价一个贪污腐败,轮到师生们,通常一天只吃得上一顿饭。我曾经当过代课教师的那个江湾的私立中学,教师们几次参加示威游行,要求严惩发国难财的粮贩子。那些教师都饿急了,这会儿可以扑上来生撕了彼得。

  我十分婉转地说,如果赚够了船票钱,就趁早洗手退出。我非常含蓄地劝他千万趁早:在日本人和汪伪政府没有把目光转向你这犹太瘪三,把你当制造粮荒的奸商除掉之前,赶快金盆洗手。

  彼得说他在上海可饱尝了做下等人的滋味,到美国,他至少要和体面的白人地位差不多。再说他是家里的主要收入来源,一想到母亲和妹妹走街串巷,推销伞具……呵呵呵……

  彼得!我突然拉紧他的手。才半年多一点,这双手上,那白皙的贵气不见了。这是很实际的、拿得起放得下的手。彼得这么个人,他可以把一切事情做到理想。做一个囤粮的奸商,他也勤勉无比,事必躬亲,每花出去一份气力,就完成一份任务,收到一份成果。一旦彼得这个事不厌精的人来了,大多数人是要败给他的。

  这是我一贯爱彼得的地方。

  没什么可说的,世道连一个无邪的彼得也不放过,活活地要把他逼邪,逼恶,逼成江洋大盗。一旦爱上了,就爱上了,他是江洋大盗也没办法,我的爱非常包容,非常护短。哪一个死心塌地的女人会去挑三拣四她爱的人呢?我的爱也像一件衣服,弹性极大的衣服,可体随身,包裹着彼得,他胖也好,瘦也好,长着长着长歪了,畸形了,都不要紧,它是随着伸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