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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他说:因为你不高兴。

  我说:我没什么不高兴,我又不是什么天使。

  他严肃起来,还有点烦恼,叫我闭嘴。他不许我拿自己胡扯。

  原来他真以为世上有天使般的女孩子。把我当成天使般的女孩,太误会了,正如他在我心目中做理想一样,做他心目中的天使我也受不了,要大气都不出,离人间烟火远远的。

  至于我们两具风华正茂的身体,现在要收藏到衣服里。好事情是值得等待的。我们走下楼,穿着半干的衣服,外面风大雨大,老板娘朝我们投了一瞥知情人的目光。

  我们点的菜上来了,老板娘低声跟彼得交谈了几句话,给我们送来两杯甜味德国葡萄酒。她请客。

  老板娘用带德语口音的英文悄声说,今天有几个犹太人给抓起来了,抓得神不知鬼不觉,但显然是日本人干的,因为“终极解决方案”被他们捅到上海犹太人的最高宗教领袖的会议上去了。老板娘说完便忙到别处去了。

  我问彼得,他估计日本人会怎样处置那几个犹太人。

  彼得神不守舍地沉默着。

  我拉了拉他的袖子:彼得?

  他“嗯”了一声。

  我说日本人会不会枪毙这几个犹太人?

  他说问题不在这儿,问题在于,这样一来,会不会刺激梅辛格这个屠夫马上动手。反正消息走漏了,不如趁早动手。与其说彼得在跟我说话,不如说他在跟自己商量,做推断。

  我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几个被日本人抓获的犹太人中间,有一个是杰克布·艾德勒。他那一阵忙的事情特多,但主要就是忙着探听“终极解决方案”何时实施,忙着把这个大阴谋披露出去,让美国地位举足轻重的犹太人参与干涉。就在我站在犹太会堂门口满心甜蜜等待彼得时,他和罗恩伯格还有其他人突然闯进了一个由犹太大拉比梅厄·阿什肯那齐主持的安息日聚会。那个聚会聚集了最有话语权的几个社区领袖,影响波及世界上其他国家的犹太社区。而就在我和彼得坐在壁炉前,两情相悦时,杰克布正在被拷打。

  这时我跟彼得说,再也不能等了,应该马上联络潜逃澳门的船。

  他神不守舍地看着我,我想他一定在想他的父母怎么办。假如他逃走,把他们留给屠夫们,他剩下的半生怎么过。

  彼得还是看着我。没错,这是一个人一生所要做的最残酷的选择。换了我,我也会这样看着桌子对面的那张脸,神不守舍。

  彼得问:一旦到了澳门,肯定能去美国吗?

  我说:肯定。

  你那么有把握?

  我拉住他憔悴的手。

  他说:现在你还不告诉我吗?你的把握到底来自哪里?

  他的眼睛怎么会这么大这么黑?这样的眼睛表达无助和恐怖多么合适。我不要彼得这样无助和恐怖,我脱口便说:什么都别问,等上了旧金山的岸,你拿着我给你的护照就行了。

  什么护照?他问。

  你的护照。我说。

  你给我买了一本美国护照?

  没有卖的。就是有,我也买不起。但我给你弄到了一本护照。

  他把手抽开,说:你得给我点心理准备。到底是怎么弄来的护照?我连相片都没给过你呀!

  他的黑眼睛越睁越大,黑色放射开来,恐怖似乎散布到周围。

  彼得,听着,我用干练的口气说道。我的口气是那种干缺德事的人特有的,颠倒是非,头头是道。有个人叫杰克布·艾德勒,美国公民,1933年从德国逃亡的难民。你进入美国国境的时候,就是杰克布·艾德勒。他和你长得很像,就是眼睛和头发颜色不一样,但相片上看不出来。你把头发染得浅一点,一定没人会发现你们是两个人的。

  可是……我还是不懂。他说。

  我没办法,只好把事情再讲清楚些,否则他以为我谋害了杰克布先生。我告诉他,我如何千辛万苦地把杰克布哄上船,哄到了上海,就是谋取他的护照。在我讲到杰克布先生在爱尔兰酒吧如何跟人赖赌债,又如何偷窃意大利工厂主的罐头时,我尽量把杰克布讲成一个喜剧人物,可悲可恶的丑角,暗示彼得:跟这么个丑角,像我这样的女子只能毫不留情地利用。

  他说:他真的非常像我?

  原来他不放心的只有这一点。

  万一被美国移民官看出来怎么办?他盯着我。风险会很大吗?

  冒这种风险远比冒风险留在上海,被“终极解决”掉要好得多啊,我说。为了消除他的恐怖,我告诉他,唐人街的许多人都用一张医疗保险卡看病,我小时候就把自己的医疗保险卡给我几个表姐们用。她们拿着我的身份证和我的保险卡出入大医院小诊所,护士看看身份证上的相片,最多说一句:这是你几年前的照片吧?

  彼得心里仍然七上八下,却基本被我说服了。他一个医科大学优秀生能干出囤积粮食这样投机倒把的事,非但不让我吃惊,反而让我心疼。我本性就不安分,爱犯规,但彼得不是。我牺牲杰克布和我自己,为的就是保住彼得的纯正。那略带书呆子气,略有些古板的纯正。

  他终于恍悟过来,问道:那这位杰克布先生没了护照,怎么办呢?

  我耸耸肩。

  他说:这总得想个办法出来吧?

  我又耸耸肩,抿嘴一笑。他对这个叫杰克布的牺牲品于心不忍。

  彼得说:丢了护照,他会设法跟美国方面取得联络,挂失什么的。万一他这么干了,可能对我不利。我拿了他的护照也没用,号码已经挂失了,我登上美国海岸,不成了上门投案?

  我暗暗地出了口气。原来他并不是担忧杰克布·艾德勒没名没姓没身份,一旦从上海和中国逃走该怎么活,他担忧的是这个金蝉脱壳阴谋不够完善。别忘了,不做到尽善尽美的事,彼得宁可不去着手。

  我说做什么事都会冒险,全看值得不值得。梅辛格和日本人要在犹太新年之前实施“终极解决方案”,与此相比,还有什么风险算得上风险?只要你准备好了,我现在就可以拿到他的护照,然后我们就消失掉。

  我一边设想编排,一边吃惊自己的阴险残忍。

  彼得的眼睛大睁着半天不眨。他一定也在想,面前这个年轻女子还是他认识的那个May吗?她是多么铁腕冷血。

  杰克布会动用警方找你的,彼得说。

  他并不是在重新认识我,认识一个干得出缺德丧良的事情的我。他还是在吹毛求疵,把阴谋进一步完善。

  不可能,我说。

  怎么不可能?

  你会吗?假如我突然消失了,你会马上想到我和你一切的一切,从头到尾,都是个套子?

  彼得说:我和你是不一样的。我爱你。

  我说:杰克布也爱我。

  我心里不知道为什么痛了一下。杰克布比彼得更爱我,是这个事实,以及我对于这事实的承认让我心痛了?

  他说:好吧,那么我们再回到那个点上:杰克布发现你不见了,警察也找不到你,然后呢?

  彼得看着我。他在做论文答辩,一丝不严谨都有可能被挡关,所以他必须提前给自己层层设障。

  我说:然后我们先躲藏起来,等待时机逃到澳门。

  他说:他一旦向警方报案,你在上海就可能非常危险。万一一时去不了澳门的话,你就成在逃犯了。那怎么办?

  我耸耸肩。我的意思是走一步看一步,你彼得的小命都捏在梅辛格和日本人手里,除了鱼死网破,还有什么选择?

  彼得咂了一口德国白葡萄酒,吞咽得很慢,一边转头看看窗外的雨。

  老板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们桌旁,问菜肴是否合我们的口味。他看见我们盘子里的食物几乎是原先的分量,飞快地看了看彼得的脸色,小声说,犹太人中间竟有日本人的内奸,真不是东西!那几个闯进大拉比会议的犹太英雄刚从华德路会堂出来,就被捕了。一辆神秘的大型吉普突然开过来,跳下来几个亚洲人,用棒子一阵乱打,然后就把他们绑上了车。

  彼得看着前喜剧明星的老板,眼睛几乎不眨不动。一双眼睛能盛得下那么多无助和恐怖。

  我问老板,在这里聚会的人是否知道正在飞速恶化的局势。

  老板说谁也搞不清这群人里有没有暗探,所以他只跟他的至交谈论这件事,其他人也在交头接耳,但只跟自己彻底了解的人交头接耳。这年头货币贬值,食品昂贵,每个人的体重都在下降,所以为了每天一顿丰足的晚餐,个别犹太瘪三人不做了,去做狗。

  做日本狗的中国人多的是,我说。

  你们打算怎么办呢?老板用耳语问彼得。我和我妻子都在谈论偷渡澳门,再从那里绕道,去美国或者澳洲。我们在求美国和澳洲的亲戚,希望他们能帮忙,真是难为情得很,这些亲戚我们从来没见过!

  彼得说:即使有经济担保书也不行,美国移民局还要看你在奥地利的纳税证明,还要警察局开的五年内无犯罪记录。

  前喜剧演员说:早就知道美国人不怎么样,没把我们这些犹太佬当回事,这种时候了还刁难?我们给杀光了关他们屁事,他们的国门还是只对我们开一条缝!

  老板娘从他背后拍一巴掌,说他疯了:喊什么?喊给内奸听吗?

  那就在这里让他们解决?老板对老板娘张着两只手,然后又转过来,面向彼得,这个姿势蛮有喜剧感。

  彼得说,八千英里,花一大笔船票钱,到了这里,被“终极解决”,呵呵呵……

  老板娘那双极具表现力的眼睛瞪了一下彼得。彼得说没事,暗探们都是下三烂,不懂英语。晚上好,他对着远处招招手:你们这些吃屎的犹太蛆!接着又是一阵毫不快乐的大笑。

  彼得忙得一天都没吃饭,酒量酒风又都不好,这会儿一杯酒就在他空空的腹内兴风作浪了。

  我赶紧拉着他离开餐馆。马路上的水已经涨起来,彼得看见一个打伞的犹太男人站在门廊里,便叫出他的名字,请他用车把我们送到毕勋路上的犹太俱乐部。男人问他肯付多少钱,彼得请他先开价。

  这么大的雨,双倍车钱。

  好的,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