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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夜空(2)


  黑亮爹不是在硷畔沿上凿那些石头,就是在左侧他住的窑门口做针线。最硬的活计和最软的活计,他干起来都是那么一丝不苟,可稍有风吹草动,就激灵一下扭过头来,朝我的窑窗看一眼。他的窑再过去还有什么,斜出去的土崖拐角挡住了我的视线,黑亮每天提了我窑里的一桶屎尿去那里了,又提了空桶放回来,那里可能就是厕所,还有猪圈鸡棚。在我窑的右侧还有两孔窑,靠近这边的住着一头毛驴,毛驴不像狗老卧在我的窑门外,但狗一听我摇门窗就吠,狗一吠毛驴也长声叫唤。靠外的一孔窑里住着黑亮叔,白天晚上的他总闲不下,一会儿给毛驴窑里垫土沤草,一会儿从什么地方抱了柴禾回来。我先在夜里以为见了鬼,后来才知道他是瞎子,瞎子分不出什么是白天黑夜的。从瞎子的窑再过去,便又是斜出来的土崖另一个拐角,那里有一篷葫芦架,葫芦吊了六七个,但都用圆的方的木盒子包着,看不见窑门窑窗,而似乎是窑门旁春节贴的对联已经破了一角,在风里一起一落,像一只鸟,永远在那里扇翅膀。那就是老老爷家。老老爷姓什么,我判断他姓白,黑狗姓黑因为它是黑狗,而老老爷窑前葫芦架上开的是白花,老老爷就应该姓白。至于白皮松上一到傍晚就落着乌鸦,是姓黑还是姓白,我无法结论。听他们议论,上百年了这四棵白皮松一直长着,又只栖乌鸦,白皮松就是村子的风水树,乌鸦也就是吉祥鸟。这些乌鸦黑得如烧出来的瓷壶,拉下的稀屎却是白的,每天傍晚后就往下拉,把硷畔沿拉得白花花的,如同涂了一层又一层的石灰浆。

  硷畔上能看到的还有石磨和水井,石磨在右边,水井在左边。他们说这是白虎青龙。石磨很大,两扇子石头合着,就是个嘴咬噬粮食,可能是年代太久了,推动石磨只推动的是石磨的上扇,上扇被磨薄了仅是下扇的一半厚,再磨粮食就得在上扇上压一块石头增加重量。水井的石井圈也已经很老,四周都是井绳勒出的沟渠儿,绞动时轱辘上那么一大捆绳放下去,放半小时,然后又是近一个小时往上摇,连声咯吱,像是把鬼卡着脖子往上拉,拉出半桶带泥的水。入夏以来黑亮爹几次在嘟囔八个月不下一场雨了,水位一天比一天下降:哦天还让人活不活,吃食不宽裕,凉水也喝不够啊?!

  我琢磨过那些窑洞的门窗。如果人的脑袋上没有耳朵眼睛嘴了那是个肉疙瘩,这窑洞没有门和窗,也就是个土窟窿。除了距门三尺有一面大窗,门的上方也还有窗子,是半圆形,和下边竖着的门组合起来,我总觉得像一个蘑菇。黑亮说:像石祖。我问什么是石祖,他就说是男人生殖器,象征着生命和力量。我呸地一口唾在他脸上:家家窑口立那个东西,活该你们这里光棍多!黑亮却咬着牙说:啊,我日他娘!

  我说:你骂我?!他说:我骂城市哩!我说:城市挨得上你骂?他说:现在国家发展城市哩,城市就成了个血盆大口,吸农村的钱,吸农村的物,把农村的姑娘全吸走了!

  黑亮这样骂着,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再说话,我也是被城市吸了去的,可农村里没有了姑娘,农村的小伙子就不会去城市里有个作为了而吸引女性,却要土匪强盗一样地拐卖吗?黑亮见我脸色不好,避开了话题,从箱子里取了一沓剪纸,说:门窗是有些硬,我给你贴上纸花花就显得柔和了。他把那些剪纸贴在大窗格里,又在门上的半圆窗上也贴了。

  这些剪纸是麻子婶拿来的,她小小的个子,脚底下挽乱的生快,常常就出现在硷畔上,你不知她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什么时候就又走了。她来了,把一沓剪纸给黑亮,要黑亮在家里贴,黑亮不贴,说你上次给我的手扶拖拉机贴了,半路上还不是翻了?她说:要不贴,你连命都丢了。黑亮爹好像更不待见她,遇着在火盆上熬罐罐茶,也不说让她喝的话。但麻子婶不在乎这些,她问黑亮的杂货店里还有没有彩色的纸,就又诉苦她男人打她了,咒她男人几时得个黄疸渴症绞肠痧死了便不祸害她了。咒过了好像什么事都没有,趴到我的窑窗上往里看,黑亮爹赶紧拉开她。她说:人还乖着吧?黑亮爹把她推到硷畔口,已经走下漫道了还在说:怀上了没?

  这里少见到花,硷畔沿上也就是那架葫芦藤蔓,开一种小白花,却又瘦得可怜兮兮,但麻子婶剪出的花却是啥形态的都有。月亮好的夜里,窗格上的各类花影就投在炕上,像是种在炕上的。但黑亮说:你是炕上最美的花!我一下子扑起来,把所有窗格上的剪纸全撕掉了。

  窗子上再没有重新糊上纸,平日里,我趴在窗台往外看,看得无聊就敲打窗子,可一敲打,窗子和门一起响铃铛。那曾是挂在毛驴脖子上的铃铛,被黑亮解下来用绳子拴了,一头系在窗上,一头系在门上,只要铃铛一响,就鸡鸣狗咬,毛驴叫唤,黑亮爹便从他的窑里跑出来。

  铃铛响着而黑亮爹不出来鸡狗毛驴都安宁,那就是黑亮从杂货店回来了开的窑门。窑门的钥匙是挂在黑亮的裤带上,他说他开锁时听到铃铛响就感觉很幸福,我坐在土炕上不理他,掏枕头里的棉花,把棉絮扔得满炕都是。黑亮不生气,他回窑来第一件事是把尿桶提出去在厕所里倒了,然后去厨房帮他爹做饭,或者他爹已经把饭做好了,他就端来给我。我吃或不吃,他最后都是笑笑的,说:那你在,我去店里呀。

  我说: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他说:我毕竟是有媳妇了。

  他又笑一下,嘴角显出一个小酒窝,但我偏要认为小酒窝并不可爱:谁是你媳妇?谁是你媳妇?!

  他重新锁上了窑门,窑就成了《西游记》里的牛魔王,关闭起来的我便是牛魔王肚子里的孙悟空。我开始在窑里狂躁,咆哮,捣乱,肆意破坏,把被褥扔到地上,嗅到黑亮在炕脚地上的那双鞋臭,提了砸向窑后角,那里一个瓦罐被砸破了,里边的豆子流出来。用脚狠踢凳子,踢疼了我的脚,索性抓了凳子往炕沿板上砸,凳子的四条腿断了三条。灰暗里,窑墙上的两个镜框都泛着光,一个镜框里是装着压扁风干的极花,一个镜框里是黑亮的娘,我不知道镜框里装着风干的极花是啥意思,我却开始骂他娘:是你生了个强盗来害我!骂累了趴在炕上哭鼻子流眼泪,感觉这土窑已经不是牛魔王了,是一只蚌,吞进了我这粒沙子,沙子在磨砺着蚌肉,蚌肉又把沙子磨成了珍珠,挂在黑亮的脖项上给他着得意和体面。

  **

  老老爷!

  我讨厌起了这老头,他的嘲弄让我的脸和耳发烧了好一阵,恨不得把所有抠下来的墙皮碎屑都掷过去砸他,但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为这想法的聪明而搓了个响指,便极力调整情绪,柔柔地叫了他一声。

  你叫我老老爷了?

  老老爷!

  你是该叫我老老爷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胡蝶。

  啊胡蝶,胡蝶可是前世的花变的。

  老老爷,你说天上地下是对应的?

  你不觉得天上的云和地下的水纹路一样吗?

  难道鸟在天上是穿了羽毛的鱼,鱼在水里是脱了羽毛的鸟?

  咯,咯。

  他是在笑还是在咳嗽我无法分辨,应该是在夸奖我吧,可鸟和鱼都是自由的,我却关闭在土窑里,我有些想哭了,我强忍了没哭。

  也对应人吗?

  地下一个人,天上一颗星。

  那我是哪颗星?

  从窗口斜着往空中看,那里倒扣的一个锅,锅里有着无数钉,银光闪动,我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数目都不相同。

  你肯定不是那闪动的星,我也不是,村里所有人都不是,我们的星只有在死后滑脱时才能看到。

  我偏要看哩!

  咯,咯。

  我偏要看!

  那你就在没有明星的夜空处看,盯住一处看,如果看到了就是你的星。

  白皮松上空是黑的,我开始在那里看,默默叫道:我会是一颗什么星呀,为什么就这样悲惨?我的眼睛已经疼起来,脖子里的骨节在嘎巴巴地响,那一处仍是黑漆漆的,没有星。

  是不是我的星在城市里才能看到?

  在哪还不都在星下啊,胡蝶。

  那,那咱这儿分星是东井,分野又是哪儿呢,村子叫什么名,是哪个镇哪个县哪个省呢?

  噢,噢。

  他又噢噢了,我顿时紧张了,知道他看穿了我的心思,就像一台电视机,打不开频道时电视是黑的,一打开了里面什么都看得清楚。汗忽地出了一层,身子也不自觉地往窗后闪了闪,忙叫着他老老爷,老老爷。

  啊欠!

  猛地一声啊欠,像是爆破了一枚雷管,惊天动地,但这啊欠并不是老老爷发出的,硷畔的入口,黑亮爹站在那里了。

  黑亮爹是从顺子家刚回来,他已经听到了我和老老爷的对话,他以夸张的喷嚏在打断着。我再没有说话,老老爷也没有说话,夜一下子死了,而黑亮爹再是一连串地擤着鼻子,他是故意的不让老老爷难堪,说:看星呀,还是没雨吗?老老爷说:东井没有水气么。黑亮爹说:再不下雨人就热死了,以前还有个庙能祈雨……老老爷却从磨盘子上下来,有些立身不稳,弯了腰揉膝盖,说睡吧睡吧,就要回他窑里去。

  我愤怒地拍打了一下窗子,狗立即嗷地跳起来咬,黑亮爹朝我的窗子看了一下,踢着狗说胡咬啥哩,却叫住了老老爷。

  他在说:我问你个事哩。顺子他爹停在灵床上了,我给他嘴里放铜板,这是给他去阴间的买路钱,他却吓我,竟然就坐起来,我以为返阳了,再看时又倒下去,浑身死得硬硬的。这是啥怪事?他横死的有冤气,现在没庙了,也没和尚来超度……老老爷说:诈尸么,是猫到灵床上去了?他说:没有进去猫呀。老老爷说:灵床边站没站属虎的人?他说:天呐,那我就属虎!

  他啪啪地打自己脑门,而老老爷却极快地把手里的纸揉了一团扔了过来,纸团准确地穿过窗格,落在我的窑里,没有丁点声音。

  黑亮爹还要问老老爷:那我就不能再去顺子家了?回转身来,老老爷已经消失了。

  硷畔下这时有了一片红光,那是在给顺子爹焚烧阴纸吧,红光很大,黑亮爹朝红光张望,嘴里叽叽咕咕的念叨着什么,又呸呸地唾了几口唾沫,回到他的窑里去。

  **

  油灯的芯吧吧地响,还溅了一下火花。

  这村子至今仍没有电灯。听到过村长在硷畔上乱骂,骂过了村巷里的路烂成泥坑,要修呀就是凑不齐劳力,然后又骂立春、腊八和栓子不肯交纳电线杆的集资款,影响得一村人都成二瓮了。二瓮是黑亮叔的名,黑亮不愿意村长拿他叔做例子:我叔是瞎子,瞎子又咋啦,他吃饭吃到鼻子了,走错门上到谁家炕上了?村长就和黑亮吵了一架。事后,我才知道,村长之所以燥了,是黑亮揭了村长的短,村长在村里长期霸占着几个寡妇,而且栓子不在家时,也常去栓子家寻栓子媳妇,两人结过仇,电线杆集资,又正是立春和腊八才开始经营血葱,手头紧张,他们三人不交集资款,别人家也看样不交,拉电的事就搁下来,这就仍旧还在点煤油灯。

  油价又涨后,黑家都是吃晚饭时点一会儿灯,吃完饭洗了锅就把灯吹了说话,话说够了睡觉。我不行,我一定要白日黑夜都点灯。一百七十八天我一直在这窑里,除了哭,骂,破坏东西,谋划着怎么能逃出去,我能做的就是把灯点着吹灭,吹灭了又点着。黑亮回来后给灯添煤油,疑惑着怎么油又干了,说白天里你也点灯?窑里黑我不点?我瞪着他,他嘴唇像瓦片子一样上下动着说不出话,递过手巾,让我擦擦鼻孔。我的鼻孔里肯定全是灯熏的黑灰,我偏不擦,又去点灯,还拨大灯芯:就要浪费你家的油!

  但是,每当灯一点着,灯就暴露了我的恐惧和胆怯,豆大的一粒焰,发出的是红的光,白的光,其实是黄光,瑟瑟索索,颤栗不已。

  我在灯下展开了纸团。

  老老爷能把纸团扔给我,而且是背着黑亮爹偷偷扔给我的,我以为老老爷是在同情我了,在纸上给我写了这里是什么村什么镇什么县什么省,他要我知道这一切了,可以寻找机会把我被拐卖的信息传递出去让娘来救,或者,在纸上给我列出一条逃跑的路线。但是,纸上画着的竟是一幅星图。

  纸上的星图,我无法看懂。这或许是老老爷拿着这张图在对看着天上的星吧。我隔着窗格再往夜空去看,繁星点点,我不能把图纸上的星和那些星对上位。失望,怨恨,使我对着黑亮爹的窑门唾了一口。

  没想黑亮爹就在这时又开了窑门出来,走向井台,手里提着那双高跟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