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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招魂(5)


  麻子婶从硷畔入口冒出来,我好久没见到她了,人又瘦了许多,在呜呜地哭着,一看到黑亮却说:黑亮哎,你没给婶捎红纸?黑亮说:哎哟,我把这事咋忘了!麻子婶说:你肯定没忘给你媳妇买白蒸馍!矮子说:噢给媳妇买白蒸馍?!你媳妇身上自带了两个白蒸馍,你还给她买白蒸馍?黑亮踢了他一脚。矮子哎哟一下,转身给麻子婶说:你刚才还哭哩,这会就恁高兴?麻子婶说:我还哭不停呀?!她朝我的窑里来,我就在窗口,她却没看见,过来拍窑门的锁子,狗唰地从硷畔沿跑过来,绳环在铁丝上滑出很响的声。麻子婶呸了一口:卧下,卧下!狗不卧下,瞎子却过来挡住了狗,也挡住了麻子婶,说:半语子来啦!麻子婶说:你看见半语子啦,半语子是人还是毛驴?大伙嘻嘻哈哈笑,瞎子说:我听见他脚步声了,穿的是胶鞋,鞋烂了里边钻了水。麻子婶扭身看了看。果然硷畔入口冒出了半语子,她说:黑亮,你有包装纸了给我。黑亮把一张包装纸给了,她摇晃着就走了,走到葫芦架前喊老老爷:老老爷,你咋不管管半语子?半语子已经站在硷畔了,还在骂,不让黑亮给纸。黑亮说:我婶爱剪就让她剪么。半语子燥了:那那能吃能,喝?!我一辈子咋守,守了这么个货……黑亮爹忙拿烟袋,说你歇着,让烟袋占住他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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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想。

  想娘在我失踪后肯定没睡个囫囵觉了,她只是哭,再就是给房东老伯诉说。想老伯一定会帮娘的,给娘出主意,到派出所报了案。想派出所肯不肯立了案就开始寻找我呢?以前,出租大院南楼三层那一家被盗窃了,也曾报了案,派出所做了笔录就让回去。那租户问案子几时能破?回答是如果抓住了小偷就破了,从此再无下文。老伯是知道这些的,会给娘说:现在社会复杂,发案率高,不死人的话派出所不会给你查的,他们也没财力人力给你查的,你还是先印上几千张寻人广告张贴吧。娘去找到制作广告的公司,人家要我照片,娘没有我的照片,她只是说我二十岁,个头比她高,人不胖不瘦,眼睛很大,有一双长腿。人家并不听这些,说没有照片那广告就等于白贴。娘回来又给老伯诉说,哭成了一摊泥。想娘当着老伯哭的时候,或者青文从学校正好回来,他就在相机里翻寻我的照片。青文竟然没有删去我的照片,他翻寻出来,就陪娘再去广告制作公司,印出了几千份寻人广告。满巷子的人都知道我失踪了,在议论:是那个收捡破烂的女儿吗,蛮漂亮的么!会不会是被贩子拐卖了呢?不可能吧,她那么大了,又听说上过学。谁能骗了她?那会不会是恋爱了,她娘不同意,和男朋友私奔了?没听那收捡破烂的说呀,她现在成祥林嫂了,女儿有了男朋友她能不给人说吗?哦那是进了娱乐场所了,干那号生意听说就被控制了,不能随意出来。或许,遭人害了,没去一些烂尾楼里看吗,没去城河里看吗?议论就议论吧,娘已经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了,在每一个后半夜娘拿着寻人广告在大街小巷的路灯杆上贴。贴小广告城管是要管的,想青文能还陪娘一块去贴了,他就是不动手贴,能远远地站在街口给娘放风盯城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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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个后半夜了,黑亮才回来,看到我睡在炕上,桌上的煤油灯还点着,他以为我睡着了还浪费煤油,噗地一口吹了。我说:把灯点上!黑亮说:你没睡着?把灯又点着了,他坐在了炕沿上。我背着身却感觉得他在看我的脚,脚面上凉飕飕的,一挑被子,把脚裹起来。黑亮在给我说话:告诉你个好事,我今日在镇上得到消息,咱村明年就拉电呀,电线电杆全部由政府出资,拉了电,我就给你买电视机。他的目光移开了,而我又感觉到他的手从炕沿慢慢向我摸索,我一下坐起来,把放在炕上的他的那卷被褥扔到地上,也扔去了那个枕头。他拾了被褥枕头到方桌下铺席去睡,发现了地上的一疙瘩白蒸馍,捡了吹吹,吃在嘴里。我说:那是给老鼠的!他说:给老鼠的?我说:我养着老鼠哩。他有些吃惊,说:胡蝶,你这是咋啦?我大声地说:我要回去!他立即制止:你喊你喊?夜深了!自个躺下去在抽泣。

  我是对他太凶了,但我不能对他好,一点点都不能好。

  黑亮抽泣了一会儿,慢慢就停止了,他实在是累,就睡着了。我又取下镜框,默默地给极花说着话,我已经有了无数的神秘的通讯方式,比如这极花,这老鼠,这白皮松和白皮松上的乌鸦,这白天的太阳,这晚上的月亮,这硷畔上刮的风,下的雨,潮上的霜。我给极花默说着话,说累了,又坐在了窗前往夜空里看。在白皮松的上空看了多少个夜晚了,那里似乎有了星,再定睛看去,还是一片黑。这个夜里我先是并不抬起头,在心里祷告:今夜里让我看到星吧,今夜里一定会看到星的。然后抬起头来,白皮松上空仍瞎了眼一样的黑,一时心里全长了草。

  黑亮是有了鼾声,后来听到硷畔上的狗也有了鼾声,我突然有了这个时候再逃走的念头,就悄悄下了炕,抱着窑里的那个筐子,准备着开了窑门出去即便狗醒了扑来,我用筐子抵挡它,只要能跑下硷畔的出入口,狗就因铁链拴着无法再追到我了,而黑亮和他爹听见狗叫醒来,醒来还得看个究竟,还得穿衣穿鞋,等他们出来撵,或许也撵不上的。

  我刚把窑门拉开,一个人竟然就滚进来。这人是蹴在门外的,滚进来了先被吓懵了,慌张地说:谁?

  谁?我问你是谁?!

  这是黑亮爹。

  黑亮已经醒过来了,他一下子扑过来拦腰把我抱上炕,黑亮爹赶紧出了窑从外边拉闭了门,狗同时叫起来,黑亮爹有些平静了,在说:亮,亮,我问你明日还去进货?黑亮在窑里回应:爹,你去睡,去睡吧。这一次,他把煤油灯吹灭了,自己就背着窑门蹴在那儿,不断地喘气。

  黑亮爹在黑亮不在家的时候绝不到我的窑里来,甚至向这边看一眼都不看,我猜想,他在黑亮回来之后,三更半夜却蹴在窑门口,他或许老是听见我和黑亮不是吵架,就是没有什么响动,会不会影响同床呢?黑亮爹肯定看到了儿子竟然睡在方桌旁的地上,他的心在疼吗,在火烧油煎吗,在流血吗?我有了一丝快感:让他看到了好,他知道了实际情况,他可能会死了心让儿子放走我的。

  我第二天一早就观察着黑亮爹,他在黑亮给我端洗脸水时,把黑亮叫进了他的窑里,过了好长时间,黑亮才把洗脸水端来,黑亮爹没有出来。他在做早饭,风箱扑沓扑沓响。等饭熟了,黑亮又端了饭给我,他自个和瞎子叔端了碗蹴在井台边。老老爷在给葫芦蔓水,瞎子在说:老老爷,你吃了没?老老爷说:吃了。瞎子说:这几天我这腿老疼的?老老爷说:你熏熏艾。瞎子说:熏了还疼。老老爷说:那就是有鬼了吧。《内经》上讲经穴里平日神气充塞着,神气有亏了,鬼就去住了。瞎子哦哦着,说:鬼住了?老老爷,那你说咋办?老老爷说:我赶不了鬼。黑亮说:叔,我让麻子婶带你去西竖梁庙里去。瞎子说:西竖梁上的庙没了,她带我去给那个树祈祷呀?没事没事,你爹的茶叶没了。黑亮说:我明日去买呀,还托镇上那个老陆去县城给你买副墨镜的。瞎子说:胡花钱,要那墨镜干啥?!黑亮说:这你不管!瞎子说:你不要买,买了我也不戴。明日你恐怕进不成货了,金斗他爹又不在了,你不去帮忙?黑亮说:金斗他爹不在了?前几天我还看见拄个拐拐在村口转跶么。瞎子说:第三回脑子出血了。两个人边吃边说话,黑亮爹没有吃,他在刻一个石槽,叮咣叮咣,节奏不紧不慢,声响沉重。

  吃过午饭,黑亮又去了杂货店,瞎子也背着篓子出去了,村长却指挥着五六个人往硷畔上抬了一块大石。他又是披着褂子。黑亮爹叽咕了一句:整天披了衣服胡扑哩!没想村长却听见了,说:这咋能是胡扑哩,让你凿个石羊呀!黑亮爹说:我是说你老披个衣服。村长说:这是所有村长的装扮啊!石头抬上了硷畔,几个人就在石头上比画着,争执着,还询问老老爷。老老爷是坐在葫芦架上看一本书。村长说又看历头呀?今年是啥年,人咋这么脆的,不停地埋呀!老老爷说:人吃地一生,地吃人一口。村长说:历头上有没有说羊怎么凿?老老爷说:她麻子婶会剪羊,让她剪出几个样子参照着。黑亮爹说:村长你吃烟。我用得着她剪,年年都凿石羊哩,我不会凿了?!老老爷说:去年凿的那个前腿没有弯下,石羊送病,得两个前腿都要跪着才行。村长叼着烟袋,对五六个人说:再去抬,把沟畔那些石头都抬来,今年死的病的多,就多凿一些!

  整整一个中午,五六个人都在抬石头,大的小的石头在硷畔上堆放了成十个,黑亮爹没有说凿这些石羊该有什么报酬,也没有抱怨这么多他怎么凿得过来,还给大伙熬茶喝。茶还没熬好,硷畔下有人喊八斤,那个光头应了声,喊着的问:村长在没在那?八斤说:村长,叫你哩。村长说:谁叫哩,就说我忙着哩。八斤说:是背锅子么。村长说:又是为低保寻我呀?放下烟袋走了。八斤说:都是男的寻女的哩,没见过背锅子这急的?!另外的人说:她没寻你吧?八斤说:我收拾不了,她那背锅子睡不实么。六七个人就都笑了。

  可是,茶熬好了后,黑亮爹却并没有只让大伙喝茶,还拿出了酒,招呼着那些人坐到他窑里去喝,一直喝到黑亮从杂货店回来了,他们还在喝,而且也让黑亮喝,似乎还骂黑亮,后来黑亮也喝高了,他从他爹的窑里出来,手里拿着三根血葱咬着吃,骂骂咧咧。窑里人说:黑亮你敢不敢?黑亮说:敢!窑里人说:狗日的这才像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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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想。

  还想些什么呢?突然觉得想那么多都没有用啊,也就不愿再想了。

  这是第三百零三天发生的事,我那时脑子木木的,像灌了一盒糨糊,只在窑壁上刻下新的道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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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亮咬着血葱向我的窑走来,他哐啷哐啷地开了锁,窑门大开,一个笸篮大的风就进来,差点把煤油灯扇灭了,酒劲和血葱的辛辣使他整个脸都变形通红。我依然坐在炕上,说:咋敢把窑门开得这么大?!他说:我得要你!就狼一样扑上炕来,压住我,撕我的衣服。我完全没有想到他能这样,惊慌失措里立即紧缩身子,双手捂住了胸脯。他的力气突然增加十倍百倍,一条腿的膝盖竟压得我无法踢腾,而且一条胳膊也被他捏得发麻,露出了前胸,他就嘶啦一声把我的上衣扯开,上衣的五颗扣子同时间里蹦起来三颗,像子弹一样射到对面的窑壁上。我猛一翻身,爬起来往炕角挪,用尽着力气拿脚去踹,把他踹到炕下。他又扑上来,抓住我的脚往炕沿上拉,我抓着炕头那桌子的棱角,他一脚蹬开了桌子,把我拉到了炕沿上,半个身子就石板一样压住我,胡子楂的嘴同时按住我的嘴。我出不了气,都快要憋死呀,用手去推,推不开,那嘴又咬在我的上下嘴唇,把我的嘴拉长了二指,我便在他脸上抓了一把,血流出来。就在他才一松口,我一个鱼打挺往起跳,跳起来头碰着了炕壁上的架板,架板上的瓶子罐子就掉下来,哐里咵当响,米,面,豆子撒了一炕。我大声骂:黑亮,我×你娘!我骂最粗野的话,这话我在老家时听人骂过,但从来不会骂,这阵突然夺口而出,我只说这样的骂会使他气馁,但他却横眉竖眼地说:我×你!我拾起一个罐子就砸向了窗子,一声巨响,窗子并没有烂,而罐子碎了,几个瓷片从窗格里冲出去,狗咬得汪汪汪。那一瞬间,我瞧见黑亮爹就在水井边站着,他朝着他的窑在说:你们去,都去!六个人全出来了,向我的窑里跑来。

  我在那时嗡地一下,魂就从头顶出来了,我站在了装极花的镜框上。

  我看见了那六个人脸是红的,脖子是红的,头上的光焰就像鸡冠,一齐嚎叫着在土炕上压倒了胡蝶。胡蝶的腿被压死了,胳膊被压死了,头还在动,还在骂,还在往出喷唾沫,头就被那个八斤抱住,先是抓住两个耳朵,抓住又挣脱了去,后来就扳下巴,头便固定住了。他们开始撕她的衣服,撕开了,再撕胸罩,奶子呼啦滚出来。又解缠在腿上的布带子,解不开,越解结越牢,到处寻剪子,没有寻到剪子。猴子在喊:叔,叔你拿刀来!黑亮爹在外边说:不敢动刀,不敢动刀呀!一人便出去了,在黑亮爹的窑里拿来了刀,推开赶来的黑亮爹:不会伤她的,你不要在这儿。黑亮爹说:制服住了,你们就出来啊。自己回到他的窑里再没闪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