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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八支烟(3)


  “嗯?”荃似乎有点惊讶,抬起头,看着我。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你似乎累了。”

  “好的。我是有些累了。”

  荃缓缓站起身,我伸出右手想扶她,突然觉得不妥,又马上收回。

  荃住在一栋电梯公寓的16楼,离西子湾很近。

  我们搭上电梯,到了16楼,荃拿出钥匙,开了门。

  “那……我走了。”我看了看表,已经快七点了。

  “喝杯水好吗?我看你很累了呢。”

  “我不累的。”

  “要我明说吗?”荃微笑着。

  “不不不。你说得对,我很累。”被荃看穿,我有些不好意思。

  “请先随便坐,我上楼帮你倒杯水。”

  “嗯。”

  荃的房间大约10坪左右,还用木板隔了一层阁楼。

  楼下是客厅,还有浴室,简单的厨房。靠阳台落地窗旁,有一台钢琴。

  我走到落地窗前,眺望窗外的夜景,视野非常好。

  突然听到一声幽叹,好像是从海底深处传上来。

  我回过头,荃倚在阁楼的栏杆上。

  “唉。”荃又轻声叹了一口气。

  我疑惑地看着荃。荃的手肘撑在栏杆上,双手托腮,视线微微朝上。

  “罗密欧,为什么你要姓蒙特克呢?只有你的姓,才是我的仇敌,请你换一个名字吧,好吗?只要你爱我,我也不愿再姓卡帕来特了。”

  “好。我听你的话。”

  “是谁?”荃的视线惊慌地搜寻,“谁在黑夜里偷听我说话?”

  “我不能告诉你我的名字。因为它是你的仇敌,我痛恨它。”

  “我认得出你的声音,你是罗密欧,蒙特克家族的人。”

  “不是的,美丽的女神啊,因为你讨厌这个名字。”

  “万一我的家人知道你在这里,怎么办?我绝对不能让他们看到你。”

  “如果得不到你尊贵的爱,就让你的家人发现我吧,用他们的仇恨结束我可怜的生命吧。”

  “不,不可以的。罗密欧,是谁叫你来到这里?”

  “是爱情,是爱情叫我来的。就算你跟我相隔辽阔的海洋,我也会借助爱情的双眼,冒着狂风巨浪的危险去找你。”

  “请原谅我吧,我应该矜持的,可是黑夜已经泄漏了我的秘密。亲爱的罗密欧,请告诉我,你是否真心爱我?”

  “以这一轮明月为证,我发誓。”

  “请不要指着月亮发誓,除非你的爱情也像它一样,会有阴晴圆缺。”

  “那我应该怎么发誓呢?”

  “你不用发誓了。我虽然喜欢你,但今晚的誓约毕竟太轻率。罗密欧,再见吧。也许下次我们见面时,爱情的蓓蕾才能开出美丽的花朵。”

  “你就这样离开,不给我答复吗?”

  “你要听什么答复呢?”

  “亲爱的茱丽叶啊,我要喝的水,你……你倒好了吗?”

  荃愣了一下,视线终于朝下,看着我,然后笑了出来。

  “我倒好了,请上楼吧。”

  “这……方便吗?”

  “没关系的。”

  我踩着木制阶梯,上了阁楼。

  阁楼高约一米八,摆了张床,还有三个书桌,书架钉在墙壁上。

  右边的书桌放置电脑和打印机,左边的书桌堆满书籍和稿件。

  荃坐在中间书桌前的椅子上,桌上只有几支笔和空白的稿纸。

  “请别嫌弃地方太乱。”荃微笑地说。

  我找不到坐的地方,只好背靠着栏杆,站着把水喝完。

  “这是我新写的文章,请指教。”

  “你太客气了。”

  我接过荃递过来的几张纸,那是篇约八千字的小说。

  故事叙述一个美丽的女子,轮回了好几世,不断寻找她的爱人。

  而每一次投胎转世,她都背负着前辈子的记忆,于是记忆愈来愈重。

  最后终于找到她的爱人,但她却因好几辈子的沉重记忆,而沉入海底。

  “很悲伤的故事。”看完后,我说。

  “不会的。”

  “怎么不会呢?这女子不是很可怜吗?”

  “不。”荃摇摇头,“她能找到,就够了。”

  “可是她……”

  “没关系的。”荃笑了笑,淡淡地说,“即使经过几辈子的轮回,她依然深爱着同一个人。既然找到,就不必再奢求了,因为她已经比大多数的人幸运。”

  “幸运吗?”

  “嗯。毕竟每个人穷极一生,未必会知道自己最爱的人。即使知道了,对方也未必值得好几辈子的等待呢。”

  “嗯。”虽然不太懂,我还是点点头。

  “这只是篇小说而已,别想太多。”

  “咦?你该不会就是这个美丽的女主角吧?”

  “呵呵,当然不是。因为我并不美丽的。”荃笑了笑,转身收拾东西。

  “你很美丽啊。”

  “真的吗?”荃回过头,惊讶地问我。

  “当范蠡说西施美时,西施和你一样,也是吓一跳哦。”

  “嗯?”

  “这是真实的故事。那时西施在溪边浣纱,回头就问:真的吗?”

  荃想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你又在取笑我了。”

  “对了,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可以的。怎么了?”

  “我右手的大拇指,好像抽筋了。”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你写得太好,我的拇指一直用力地竖起,所以抽筋了。”

  “我才不信呢。”

  “是你叫我不要压抑的,所以我只好老实说啊。”

  “真的?”

  “你写得好,是真的。拇指抽筋,是假的,顶多只是酸痛而已。”

  “你总是这样的。”荃笑着说。

  “不过,这篇小说少了一样东西。”

  “少了什么东西呢?”

  “那种东西,叫瑕疵。”

  “你真的很喜欢取笑我呢……咦?你为什么站着?”

  “这……”

  荃恍然大悟,“我忘了这里只有一张椅子,真是对不起。”

  “没关系。靠着栏杆,很舒服。”

  “对不起。”荃似乎很不好意思,又道了一次歉,接着说,“因为我从没让人到阁楼上的。”

  “那我是不是该……”

  “是你就没关系的。”

  荃站起身,也到栏杆旁倚着。

  “我常靠在这栏杆上,想事情呢。”

  “想什么呢?”

  “我不太清楚。我好像……好像只是在等待。”

  “等待?”

  “嗯。我总觉得,会有人出现的。我只是一直等待。”

  “出现了吗?”

  “我不知道。”荃摇摇头,“我只知道,我等了好久,好久。”

  “你等了多久?”

  “可能有几百年了呢。”

  我突然想到今天傍晚在西子湾堤防上的情景,不禁陷入沉思。

  荃似乎也是。于是我们都不说话。偶尔视线接触时,也只是笑一笑。

  “我说你美丽,是真的。”

  “我相信你。”

  “我喜欢你写的小说,也是真的。”

  “嗯。”荃点点头。

  “只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什么事?”

  “我们刚刚演的戏。”

  “我……我也不知道呢。”

  “我想,我该走了。”我又看了看表。

  “好。”

  我们下楼,荃送我到门口。

  “如果累的话,要早点休息。”

  “嗯。”

  “我走了。”

  “我们还会再……”

  “会再见面的。别担心。”

  “可是……”

  “可是什么?”

  “我觉得你是……你是那种会突然消失的人呢。”

  “不会的。”

  “真的吗?”

  “嗯。”我笑了笑,“我不会变魔术,而且也没有倒人会钱的习惯。”

  “请别……开玩笑。”

  “对不起。”我伸出右手,“借你的身份证用一用。”

  “做什么呢?”

  “我指着你的身份证发誓,一定会比指着月亮发誓可信。”

  “为什么不用你的身份证呢?”

  “因为你不相信我啊。”

  “我相信你就是了。”荃终于笑了。

  我出了荃的家门,转身跟她说声晚安。

  荃倚着开了30度的门,身躯的左侧隐藏在门后,露出右侧身躯。

  荃没说话,右手轻抓着门把。

  我又说了声晚安,荃的右手缓缓离开门把,左右轻轻挥动五次。

  我点点头,转身跨了一步。

  仿佛听到荃在我身后低声惊呼。

  我只好再转过身,倒退着离开荃的家门。

  每走一步,门开启的角度,便小了些。

  直到门关上,我停下脚步,等待。

  清脆的锁门声响起,我才又转身往电梯处走去。

  继续在台南的生活回圈。

  终于到了提论文初稿的截止日,我拿了申请书让我的指导教授签名。

  老师拿出笔要签名时,突然问我:

  “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很好的老师?”

  “当然会啊。”

  “你会不会觉得,跟我做研究是一种幸福?”

  “当然幸福啊。”

  “那你怎么舍得毕业呢?再多读一年吧。”

  “这……”

  “哈哈……吓到了吧?”

  我跟我的指导教授做了两年研究,直到此时才发觉他也是个高手。

  只是这种幽默感,很容易出人命的。

  柏森和我是同一个指导教授,也被他吓了一跳。

  “你这篇论文写得真好。”老师说。

  “这都是老师指导有方。”柏森鞠躬回答。

  “你这篇论文,几乎把所有我会的东西都写进去了。”老师啧啧称赞着。

  “老师这么多丰功伟业,岂是区区一本论文所能概括?”柏森依然恭敬。

  “说得很对。那你要写两本论文,才可以毕业。”

  “啊?”

  “哈哈……你也吓到了吧?”

  子尧兄比较惨,当他拿申请书让他的指导教授签名时,他的指导教授还很惊讶地问他:“你是我的学生吗?”

  “是啊。”

  “我怎么对你没有印象呢?”

  “老师是贵人,难免会忘事。”

  “这句话说得真漂亮,我现在也忘了我的名字该怎么写了。”

  子尧兄最后去拜托一个博士班学长帮他验明正身,老师才签了名。

  我们三人在同一天举行论文口试,过程都很顺利。

  当天晚上,我们请秀枝学姐和明菁吃饭,顺便也把孙樱叫来。

  “秀枝啊……”子尧兄在吃饭时,突然这么叫秀枝学姐。

  “你不想活了吗?叫得这么恶心。”秀枝学姐瞪了一眼。

  “我们今年一起毕业,所以我不用叫你学姐了啊。”

  “你……”

  “搞不好你今年没办法毕业,我还要叫你秀枝学妹哦。”

  “你敢诅咒我?”秀枝学姐拍桌而起。

  “子尧兄在开玩笑啦,别生气。”柏森坐在秀枝学姐隔壁,赔了笑脸。

  “不过秀枝啊……”柏森竟然也开始这么叫。

  “你小子找死!”柏森话没说完,秀枝学姐就赏他一记重击。

  敲得柏森头昏脑涨,双手抱着头哀嚎。

  “这种敲头的声音真是清脆啊。”我很幸灾乐祸。

  “是呀。不仅清脆,而且悦耳哦。”明菁也笑着附和。

  “痛吗?”只有孙樱,用手轻抚着柏森的头。

  吃完饭后,我们六个人再一起回到我的住处。

  孙樱说她下个月要调到彰化,得离开台南了。

  我们说了一堆祝福的话,孙樱总是微笑地接受。

  孙樱离开前,还跟我们一一握手告别。

  但是面对柏森时,她却多说了两句“再见”和一句“保重”。

  孙樱走后,我们在客厅聊了一会天,就各自回房。

  明菁先到秀枝学姐的房间串了一会门子,又到我的房间来。

  “过儿,恭喜你了。”

  “谢谢你。”我坐在书桌前,转头微笑。

  “你终于解脱了,明年就轮到我了。”

  “嗯。你也要加油哦。”

  “嗯。”明菁点头,似乎很有自信。

  “过儿,你看出来了吗?”

  “看出什么?”

  “秀枝学姐和子尧兄呀。”

  “他们怎么了?”

  “你有没有发现,不管子尧兄怎么惹火秀枝学姐,她都没动手哦。”

  “对啊!”我恍然大悟,“而柏森一闹秀枝学姐,就被K了。”

  “还有呢?”

  我想起孙樱轻抚柏森时的手,还有她跟柏森说再见与保重时的眼神。

  不禁低声惊呼:“那孙樱对柏森也是啊。”

  “呵呵,你还不算太迟钝。”

  认识荃后,我对这方面的事情,似乎变敏锐了。

  我脑海突然闪过以前跟明菁在一起时的情景。

  而明菁的动作,明菁的话语,明菁的眼神,好像被放在显微镜下,不断扩大。

  明菁对我,远超过秀枝学姐对子尧兄,以及孙樱对柏森啊。

  “过儿,你在想什么?”

  “姑姑,你……”

  “我怎么了?”

  “你头发好像剪短,变得更漂亮了。”

  “呵呵,谢谢。你真细心。”

  “姑姑。”

  “什么事?”

  “你……你真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

  “你又发神经了。”

  “姑姑。”

  “这次你最好讲出一些有意义的话,不然……”

  明菁作势卷起袖子,走到书桌旁。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明菁呆了一呆,放下手,凝视着我,然后低下头说:

  “你乱讲,我……我哪有。”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我怎么会知道?”

  “那你是承认有啰?”

  “别胡说。我对你最坏了,我常打你,不是吗?”

  “那不叫打。那只是一种激烈的关怀动作。”

  “我不跟你胡扯了,我要下楼找学姐。”

  明菁转身要离开,我轻轻拉住她的袖子。

  “干嘛?”明菁低下头,轻声问。

  “姑姑。”

  “不要……不可以……”

  “不要什么?不可以什么?”

  “不要欺负我。也不可以欺负我。”

  “我没有啊。”

  “那你干嘛拉着我?”

  “只是希望你多待一会。”

  “嗯。那你用说的嘛。”

  我坐在书桌前,发愣。明菁站在书桌旁,僵着。

  “干嘛不说话?”明菁先突破沉默。

  “我……”我突然失去用文字表达的能力。

  “再不说话,我就要走了。”

  “我只是……”我站起身,右手碰到书桌上的台灯,发出声响。

  “小心。”明菁扶住了摇晃的台灯。

  “咦?这是檞寄生吧?”

  明菁指着我挂在台灯上的金黄色枯枝。

  “没错。就是你送我的那株檞寄生。”

  “没想到真的会变成金黄色。”明菁又看了看,“挂在这里做什么?”

  “你不是说檞寄生会带来幸运与爱情?所以我把它挂在这里,念书也许会比较顺利。”

  “嗯。”明菁点点头。

  “过儿,我有时会觉得,你很像檞寄生哦。”

  “啊?真的吗?”

  “这只是我的感觉啦。我总觉得你不断地在吸收养分,不论是从书本上或是从别人身上,然后成熟与茁壮。”

  “是吗?那我最大的寄主植物是谁呢?”

  “这我怎么会知道?”

  我想了一下,“应该是你吧。”

  “为什么?”

  “因为我从你身上,得到最多的养分啊。”

  “别胡说。”明菁笑了笑。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明菁说我像檞寄生,事实上也只有明菁说过。

  虽然她可能只是随口说说,但当天晚上我却思考了很久。

  从大学时代以来,在我生命中最常出现的人物,就是:

  林明菁、李柏森、孙樱、杨秀枝与叶子尧。

  除了叶子尧以外,所有人的名字,竟然都是“木”。

  但即使是叶子尧,“叶子”也与树木有关。

  这些人不仅影响了我,在不知不觉间,我似乎也从他们身上得到养分。

  而我最大的寄主植物呢?

  认识明菁之前,应该是柏森。

  认识明菁后,恐怕就是明菁了。

  明菁让我有自信,也让我相信自己是聪明而有才能的人,更让我不再觉得自己是奇怪的人,并尊重自己的独特性。

  我,好像真的是一株檞寄生。

  那么方荃呢?

  方荃跟树木一点关系也没有啊。

  可是会不会是当我变为一株成熟的檞寄生时,却把所有的能量,给了荃呢?

  明菁一共说过两次,我像檞寄生。

  但她第二次说我像檞寄生时,却让我离开台南,来到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