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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吃花者


  皮皮在离报社不远的一个大院里有一间单身宿舍。非常小,只有厨房和卧室,洗手间是公用的。皮皮一般是周末回家,平时住宿舍。所以,她一夜未归,也无人过问。

  换了一套衣服,正准备去上班,手机响了。

  “皮皮,给家麟妈过生日的礼物我给你买好了。极品燕窝,市价一千三,我从徐阿姨那里拿的,也要八百八。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你听妈妈的,没错儿。”

  八百八!这么贵?

  皮皮暗暗地抽了一口凉气。

  为了家麟妈的五十寿诞,皮皮一家人合计了整整半个月。其实也不过是家麟随口说了句会带皮皮吃个晚饭,皮皮全家都紧张了。经过一番仔细的分析,大家一致认为这是个信号,说明家麟有意要向家里正式公开他们的恋爱关系。那么,皮皮这次上门的意义就不一样了:不能太随便,得提点贵重的东西。再说,家麟那样的家庭,逢年过节,送礼的人多了去了,一般的礼物也看不上,千万别让人以为是怠慢了。

  礼物的方案提了好几种,包括名茶、名酒、洋参、化妆品、手饰、皮包、丝绸布料……再搭上五瓶皮皮奶奶做的豆瓣酱。豆瓣酱倒是马上就做好了,奶奶还特地花钱到市场去买了进口的玻璃瓶来装好。剩下的就颇费脑筋。家里拿出这么大一笔钱只是为了买件礼物,真是有始以来的第一次。大家都认为要慎重。结果商量了整整两个星期也没定下来。便宜了,不好意思。贵了,送不起。皮皮烦得只想自己掏腰包。可是,她已经把每月工资的三分之二上交给了家里,剩下的只有饭钱和少得可怜的零花钱,打算就买两罐好茶送去算了,皮皮妈死活不答应,说是简慢了,还得送点特殊的。

  一想到家麟的妈妈孟阿姨,皮皮就有些气馁。高中毕业之后,除了过年照例去拜个年之外,她再也没去过家麟的家。一来是自己年纪大了,老去不好意思;二来皮皮心里悄悄地觉得,孟阿姨对她倒还客气,却不是很热情。至少不像幼儿园时候那样热情:会抱着她买冰棒,会给她织毛衣,会叮嘱只比她大两个月的家麟照顾她,会不断地告诉皮皮的妈妈男孩子太淘气,她就想要个女孩儿。

  也可能是自己太敏感了吧。

  孟阿姨对家麟特别严,近乎苛责。家麟数学考了八十分,回家就要挨妈妈的尺子。家麟挨了打就往皮皮家里钻,奶奶心疼了,去劝孟阿姨,孟阿姨不以为然,说女孩子成绩不好,还可以嫁个好男人。男孩子成绩不好,就没救了。

  于是,家麟的成长就成了一道百米栏的跨越赛。里面所有的障碍物都由他的母亲设定。大学二年级考六级。毕业考研究生。研究生一年级考托福。托福过了考GRE。一关接着一关,没个止境。家麟恨恨地说,等我出了国她就管不了我了。

  皮皮的心里却悄悄地恐慌起来了。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如果自己跟着家麟出了国,能干些什么?读书和学习都不是她的长项。打工吗?当女招待吗?住家生孩子吗?

  她不可以没有家麟。

  三个月前,经过一番激烈的思索,皮皮在离宿舍不远的一个托福速成学习班里报了名。老师是新东方的,掏钱交完学费,换得一大叠教材。在所有科目里,皮皮的英文仍次于语文,属于强项,成绩忽好忽坏,并不稳定。不过高考时却考出了一个惊人的九十五分,年级第二,比家麟还高。成了那年高考的一段传奇。后来上了大学,英文不重要,成绩自然又掉了下去。皮皮决定悄悄考托福,考个好成绩出来,吓家麟一跳。

  电话那端,皮皮妈还在兴致勃勃地谈自己如何与徐阿姨还价。

  皮皮看了看表,快刀斩乱麻:“好吧妈妈。反正下个月报社会发奖金,这算是我买的吧。”

  “自家人讲什么钱嘛,我的钱就是你的钱。只要家麟妈高兴就好。”

  挂掉电话,皮皮忽然觉得有点心酸。爸爸这个月老是咳嗽,喉咙都是嘶哑的。医生说川贝枇杷膏管用,他不舍得买,嫌贵了,自己每天蒸梨子水喝。还是皮皮看不过眼给她买了四瓶。如今一出手就是八百八,够大方的。八百八,要爸爸卖多少东西才能挣回来啊?

  周二是总编办例行的归档时间。皮皮从早忙到晚,一天很快就过去了。下班时候,卫青檀果然给她送来了一张实习记者证,皮皮惊喜过望,连忙向她汇报了昨天采访的情况。她只说,她终于成功地和贺兰静霆搭上了话,还就古玉问题探讨了十分钟。至于昨晚发生的怪异的事,则全部隐去不谈。毕竟在新闻单位混了一年,皮皮知道谣言的速度,说出来自己肯定会名节不保。

  “呵呵,进展不错。果然这个贺兰对你戒备不深。”卫青檀把一颗孕妇维生素塞进口里,仰头灌下半瓶矿泉水,然后从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据线报,贺兰静霆明天会去景田拍卖行竞拍几件古玉。其中有一件战国时期的玉虎,据说是他的最大目标。他今晚要去V市博物馆。”

  “V市博物馆?去那里干什么?”

  “不知道。”

  V市是隶属C城的地级市,离C城不远,高速公路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吧。

  皮皮拿起记者证,抓上自己的小包就往门外走:“我去V市博物馆找他。”

  “你有他的手机号吗?”

  “……没。”那天把贺兰静霆的名片扔了,皮皮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卫青檀递给她一张纸片,上面写着一个号:“皮皮,这就是老记者和新记者的区别。”

  “他住闲庭街56号。”皮皮及时地加了一句。

  卫青檀双眉一挑,拿起笔记本就记,“你还真行。这个我倒不知道。”

  皮皮走到门口大厅,拨通贺兰静霆的手机。

  那边传来懒洋洋的一个“喂”。

  “我是……关皮皮。”

  “哦。”贺兰静霆的声音有点吃惊,“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你不是给过我名片吗?”

  “名片上是办公室的座机。”

  穿帮了。

  “是博物馆的人告诉我的。”

  “不可能,除非你认得馆长。”

  “你怎么知道我不认得馆长?”

  那边沉默。

  过了一会儿,贺兰静霆问道:“找我有事?”

  “今天能采访你吗?”

  “不能。”

  “是这样,听说你要去V市博物馆。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你去干什么?”

  “去看看你去那里干什么。”

  “荒唐。”

  电话挂了。

  皮皮二话不说,坐上去V城的大巴。

  冬季天黑得很早。到了V市博物馆的大门,皮皮发现还在开馆时间。买票进去一打听才知道,博物馆正在做一个百年老照片回顾展,同时播放老电影。为了吸引更多的人来看,不惜延长开放时间。

  在门口等了半个多小时,果然看见从门外走进来的贺兰静霆。

  皮皮赶紧迎上去:“嗨,贺兰先生!”

  贺兰静霆很不耐烦地皱起了眉,他看了看大厅,神态有些诧异,半晌叹道:“也就半年没来,这里的布置全变了。”

  地方和省市的差别还是很大的。V市博物馆看上去很破烂,大门失修很久了,墙壁层层剥落,洗手间的气味弥漫了整个大厅。

  贺兰静霆径直往里走,走了几步,发现皮皮一直跟着他,又停住了:

  “为什么跟着我?”

  “这是公共场合,我往哪里走你管得了吗?”

  贺兰静霆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显然没时间和她嘴仗,继续向前。

  尾随他进了一间办公室,里面走出一位秘书模样的中年妇女,手里还有一把瓜子:“先生您找哪一位?”

  “我是C城博物馆的顾问,贺兰静霆。”他递上去自己的名片,然后非常有礼貌地和她握手,“您好。”

  “您好。”

  “我想来这里看看贵馆的一件古玉藏品。”他拿出一张图片,“就是这件。战国玉虎。”

  然后,他递给她两张纸:“这是介绍信和我的身份证。”

  那位秘书仔细看了看那介绍信,又看了看皮皮,问道:“那么,这位是——”

  “这位是我的工作助理。”

  秘书打量皮皮一眼,说:“你们先等等,我去库房里问一下。”

  办公室看上去很杂乱,桌上堆着一叠纸。右角放着一台老式计算机,屏幕上满是灰尘。就在这当儿,皮皮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为了赶上大巴,她没顾上吃饭,现在,肚子真的饿了。

  肚子继续叫,在这安静的博物馆,声音简直算是响亮了。皮皮很尴尬,低头悄悄地看了一眼贺兰静霆。

  他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在一旁无声无息地坐着,置若罔闻。

  过了一会儿,秘书回来了,一进门就摇头:“对不起,您说的那件古玉不在。”

  她做出送客的姿态。

  “不在?”贺兰静霆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冷冷地哼了一声,“这是国家文物,你说不在。什么意思?”

  “不在就是不在,那能有什么意思?”秘书的口气很强硬。

  “国家文物,它能不在吗?”

  “不在的意思……就是说,在馆长那里,在他的办公室。”秘书终于坦白。

  “那就麻烦您向馆长请示一下。”

  秘书还想推托,见贺兰静霆脸沉似铁,迟疑片刻,到隔壁房间打电话。

  过了一会儿她回来说:“请跟我来。”

  玉虎静静地躺在铺着绒布的木桌上,只有手掌般大小。头部的玉质都剥蚀了。

  贺兰静霆戴上软布手套,将玉虎拿在手中掂了掂,又掂了掂,放下来。然后拿起放大镜和聚光电筒,仔细查看上面的纹路和沁色。

  “这是假的吧?”皮皮凑在一旁,指着虎背上的两个圆孔:“战国时期的工匠能钻那么圆的孔吗?这孔看上去像是机器钻的。”

  “良渚时期的孔就有这么圆。”

  “良渚时期在战国时期的前面还是后面?”

  “距今五千年。”

  “……那是前面还是后面?”

  某人叹气:“前面。”

  背后有人哼了一声。皮皮不自觉地向后看,发现身后站着两个高大结实的保安,仿佛一对黑社会的打手,黑压压地挡住大门。

  将射灯扭到最亮,贺兰静霆对着光,用一把软尺测量花纹的长度和间距。

  过了片刻,见他如此专注、旁若无人,皮皮又说:“这里光线明明不好,你干嘛不把墨镜摘了?如果是怕掉了,我可以替你拿着。”

  “麻烦你就把我当成瞎子好了。”

  “昨天在博物馆里你就没戴眼镜嘛。”

  可不是,皮皮记得一清二楚。当时贺兰静霆一听见她的动静就迅速地戴上了眼镜。恍然间,她好像悟出了什么,“难道你只有我在身边的时候才戴眼镜?”

  “是的,显得你特重要,对不?”

  皮皮闭嘴。

  又过了半个小时,皮皮忍不住催促:“你看完了吗?”

  “没有。”

  “还要看多久?”

  “再过一会儿。”

  “我饿了。”

  “门外有餐厅。”

  “我不够钱。”由于急着赶大巴,皮皮坐的是空调直达超豪华的车型。付完车票所剩无几。剩下的钱还要买回去的车票。

  贺兰静霆站了起来,跟保安打了声招呼,将玉虎还了回去。

  博物馆门前是一条繁华的大街。

  贺兰静霆问道:“你想吃什么?”

  “……面条。”

  “如果有钱你想吃什么?”

  “水煮鱼。”

  他带着她去了一家川菜馆。

  两人坐定,皮皮一翻菜单,吓了一跳:“川菜怎么能这么贵?”

  贺兰静霆看着她:“我请客。”

  皮皮点了两个菜,一个水煮鱼,一碟蘑菇菜心:“水煮鱼挺多的,两个人吃够了。”

  贺兰静霆不吭声。等服务生拿走了菜单,他说:“我什么也不吃,就你一个人吃。”

  一个人吃啊?是不是没点到他喜欢的菜?

  皮皮有点不好意思,忙说:“不吃怎么行,你不饿吗?”

  “不饿。”贺兰静霆淡淡地说。

  “那你……平时晚饭都吃些什么?自己做吗?”

  “我吃的东西,你是不会喜欢吃的。”

  皮皮笑了:“不会吧。我可是杂食动物,什么都吃的。说说看,你喜欢吃些什么?”

  贺兰静霆抬头看了她一眼,说:“我吃花。”

  “花?”皮皮没听清:“西兰花?花菜?花木耳?花椒?”

  贺兰静霆摇头。

  皮皮的目光落在桌子当中的花瓶上,里面放着两朵康乃馨。

  “你是说……鲜花?”

  “嗯。”

  她指了指花瓶:“这种?康乃馨?”

  “红花。”

  “这是康乃馨。”

  “我叫它红花。”

  “当然……它是红的。”

  皮皮觉得,他们的谈话开始有新闻价值了,正往道教的方向发展。于是紧追不放:“OK,你吃花,鲜花。怎么吃?风干泡茶?做成蜜饯?糖炒还是水煮?”

  “生吃。”

  皮皮将康乃馨摘下来,递给他:“你吃给我看,好不好?”

  贺兰静霆没有接:“不吃。”

  “这就是花,你为什么不吃?”

  “用过化肥。”

  “……你只吃绿色食品?”

  “嗯。”

  皮皮想了想,又问:“那你一天要吃多少朵花?是按朵算吗?还是论斤?”

  “没数过。”

  “你从哪里买花呢?花店吗?”

  “自己种。我有一个很大的花园。”

  “万一……万一收成不好,不够吃了呢?”

  “那就饿着。”

  原来这人的业余爱好是花农。皮皮打量他的身材,半晌,叹道:“营养不够啊……难怪你这么瘦。”

  水煮鱼片端上来了,热腾腾的一大碗,上面覆盖着一层红辣椒。皮皮饿了,顾不得仪态,端起碗,一阵狼吞虎咽。贺兰静霆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

  一连吃了两碗饭,皮皮忙得都顾不上说话。

  “你好像在吃饭的时候比较安静。”贺兰静霆说。

  “我思考的时候也很安静。”皮皮抬起头来,冲他一笑。

  皮皮的脸没什么特色,但她笑的样子很特别。鼻子会微微发皱,眼角弯上去,眉梢里尽是戏弄。若是不说话,她的眸子便深沉地望着前方,面孔呆滞,神思飘渺,仿佛失去了意识。

  贺兰静霆的神色舒缓下来。指了指桌上的一碗随赠的紫菜汤:“喝点汤吧,别吃得太快。”

  皮皮一饮而尽,擦了擦嘴,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小玉递给他:“这是我买的一块玉,你给看看。”

  早上出地铁站时,地摊上有一个人卖玉,当中的一块绿油油的,看上去成色不错,皮皮讲了半天价,花二十块钱买了下来。

  贺兰静霆看了一眼,轻笑,随手扔进垃圾箱里。

  “喂,我的玉,干嘛扔了!”

  “垃圾。”

  “你说垃圾就是垃圾啊。我花钱买的呢!”

  皮皮抢到垃圾桶边正打算翻找,冷不妨“呸”的一声,旁边有人对着垃圾桶吐了一口痰。

  一只手拉住了她:“别找了。”

  贺兰静霆说:“不如我送你一样东西吧。”

  “我……我为什么要你的东西?”

  “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吉祥物。”

  他从怀里掏出钱包,钱包里有个装硬币的小袋。打开小袋,他变戏法似地从里面拿出一颗弹丸大小的珠子,红色的。用一道黑色的细绳将珠子穿了,系在她的左手腕上。随手打了一个结。

  皮皮发现他打结的动手很麻利,也很奇特。打出来的结层层环套,弄出一朵空心小花的形状。

  “好了。”他用小刀割掉余绳。

  “这珠子是什么做的?不像是玉呢。”皮皮将珠子移到手心把玩。发现它很硬,也很沉,可是表面并不是很光滑,仔细一看,有细细的孔穴和纹理。

  “不是玉。”

  “是……佛珠吗?”

  “差不多。”

  他忽然坐到她身边的椅子上,神秘地说:“我教你怎么玩。”

  摊开手腕,贺兰静霆将珠子移到她的脉搏处。那珠子忽然轻轻地震动起来。

  “它会动!”皮皮轻呼,“好像在跳舞。”

  “它很喜欢听你的心跳。”

  “哎……它还会发热。”那珠子越跳越快,渐渐地微微发烫。

  “别玩太久了,你的心跳也会跟着变快的。”

  虽然不知它为何物,皮皮的警惕还是很高的:“请问,带久了我会得心脏病吗?”

  “不会。”贺兰静霆将珠子从她的手心移开,淡淡地说,“这东西虽不值钱,却一直跟着我。如果哪天你不想要了,不要扔掉,仍旧还给我。好吗?”

  “好啊。”皮皮双手托额,定定地看着他,“可是,贺兰先生,你为什么一定要戴墨镜?你明明晚上看得见。”

  “叫我贺兰静霆。”

  “贺兰静霆,你为什么一定要戴墨镜?”

  “我可以不戴墨镜。”

  “哦?”

  “但我不敢取下来。”

  “……为什么?”皮皮端起茶,喝了一口。

  “我怕你会爱上我。”

  “……什么?”眼珠子瞪圆了。

  欲言又止,贺兰静霆终于很深沉地说了一句:“因为我长得特英俊。”

  “噗——”皮皮喷了。

  皮皮觉得,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男生可以帅过家麟。何况相识多年,她与家麟之间,相貌早已变得不那么重要。如今,居然有个人向她宣称自己很英俊,居然认为这就是魅力,皮皮觉得很搞笑。

  “会吗?”她用餐巾纸擦了擦脸,“你可以很自恋,我可没那么花痴呢。”

  “别这么说,爱美乃人之本性。”

  他摘下的眼镜,向她抬眼而视,摆出一个很酷的造型。

  很滑稽的样子,几乎令皮皮笑倒。

  可是她很快又怔住了。因为贺兰静霆说的是实话。响当当的大实话。

  他就是太英俊了,竟给人一种祸害的嫌疑。

  皮皮觉得,戴着墨镜的贺兰虽然眉宇分明,却也只是给人一种冷俊从容的印象。摘掉眼镜的贺兰,双眸黑不见底,却又亮若点漆,能勾人魂魄。可是,看来看去皮皮又觉得,和常人相比贺兰静霆的眼睛好像缺了点什么。那道漆黑的瞳仁如远山晨雾、捉摸不定,又如一池春水、清澈见底。明明十分神秘,却又令人信赖。皮皮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眸子可以同时能给人以两种完全不同的感觉。

  就算平生没见过美男,在新闻单位工作天天看报纸,至少也见过不少美男的照片。好莱坞的性感男、画报上的时尚男、体育场的肌肉男、日剧里的腹黑男、琼瑶电影里的温柔多情男、乃至香烟广告里的西部粗犷男,皮皮都能欣赏。因为他们再怎么美都有一股子“人”气。

  这正是贺兰静霆身上缺少的地方。他很美,却美得有些不真实。就像米开朗琪罗的雕塑,本来是用来观赏的,突然穿着衣服走在大街上了,不免吓人一跳。

  愕然良久,皮皮下巴有点发酸。此外,不知为何,她的心也跳得很快。

  面前的人眸光忽转,眼底尽是笑意:“皮皮,晚上陪我晒月亮吧。”

  “呃——”

  “皮皮。”

  回过神来,皮皮记住自己的任务:“可以呀。那我可以采访你吗?别紧张,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你的日常生活。”

  “可以采访,不可以报道。”他的嗓音很温和。

  “我们晚报想做个弘扬传统文化的专访。这对你,对你的博物馆都是大好的宣传机会。”

  “我不喜欢被宣传。”

  “不是宣传你,是宣传传统文化,宣传你对传统文化的贡献。”

  “那都是一个意思。不。”

  “绝对不涉及你的个人隐私——”

  “不。”

  “如果不是我采访你,也会有别人来采访你。这是个被传媒操纵的世界,你不可能逃遁。”

  “我说过了,谢绝报道。”

  “那好,”皮皮说,“我采访你,但不报道。”

  报道可以由卫青檀来写。

  “我们回去吧。”贺兰静霆说,“你坐我的车好吗?”

  “行啊。”

  一起走回停车场,皮皮又发现了一个怪现象:贺兰静霆虽然没有戴眼镜,他的双眼一直像卢舍那大佛那样微微合起,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

  等他用摇控钥匙打开车门的时候,皮皮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的眼睛为什么一直是半闭的?你的大脑受过伤吗?”

  贺兰静霆吁出一口气,无可奈何地看了她一眼:“你觉得我像是个大脑受过伤的人吗?”

  “嗯——不好说。”

  贺兰静霆本来要打开门,听见这话,停住了:“何以见得?”

  “我更正一下。你的大脑可能没受过伤,但你一定不是人。”

  低头沉默片刻,贺兰静霆避而不答:“上车吧。”

  汽车在漆黑的郊区公路上行驶,路过几道空旷的田野。

  又是那个电台。放着令人昏昏欲睡的降E调小夜曲。这好像是贺兰静霆最喜欢的音乐,百听不厌。

  无事可做,皮皮只好不停地喝汽水。

  过了半个小时,她忽然推了推贺兰静霆的胳膊:“能停下车吗?”

  “怎么了?”

  “我要上厕所。”

  “再开四十分钟有个加油站——”

  “等不及了。”

  车立刻停了,皮皮跳下车,四下张望:“这附近哪里有厕所?”

  “据我所知,这附近都是农田,没厕所。”

  “那……那我怎么办?”

  “就地解决。”他指了指远处一棵树。

  “呃……那里?”到达那棵树要越过一片长长的灌木,四周黑漆漆的。

  皮皮有点害怕了,“那里——会不会有蛇呢?”

  “你知道蛇字里为什么有个‘它’字吗?”

  “不知道。”

  “因为‘它’是小蛇的意思。古代的时候,草地里有很多蛇,所以上古的人见了面互相问候,都说‘无它乎’?”

  “你是说,这草地里也有很多的蛇?小蛇?”

  “肯定的。”

  “贺兰静霆,麻烦你下来一下。”皮皮板起了脸。

  “下来干嘛?”

  “你得保护我。”

  “为什么?”

  “我保护过你,对吧?现在轮到你保护我了。”

  “……行。”回答得很勉强,同时加上一个前提,“如果有狗来,我会自己先跑掉的。”

  “我知道。”

  他们相携走入草丛,过了一会儿,皮皮用矿泉水洗了手,又一起走出来。

  夜很静。

  山气空濛,冷月当空。

  皮皮呵出一口气,暖了暖自己的手:“今天的月亮真好,你应当好好地晒一晒。”

  “说得不错,”贺兰静霆微笑,“不如我们现在就晒吧。”

  皮皮微微纳罕:“现在晒?怎么晒呀?”

  “上车顶。”

  他身手敏捷地爬上车,又将皮皮一把拉上来。然后脱下大衣,让皮皮躺在上面,自己亦躺在她的身边。

  “冷吗?”他问。

  “还好。”皮皮吸了吸鼻子。

  “把我的围巾戴上吧。”围巾将她的脸包住了。

  仰望苍穹,贺兰静霆的双眼终于缓缓地睁大了,漠然直视空中的圆月。

  “哎,贺兰,”皮皮忽然问,“你是外星人吗?”

  “我像外星人吗?”

  “有点像。我觉得你在接收你们星球的信号。”

  “嗯,那么,你猜猜看,我来自哪个星球。哦,对了,在问这个问题之前,我得问问你高考地理考了多少分,能不能和我讨论这个问题。”

  “……六十一分。”

  “也就是说,你其实没什么天文知识。”

  “……没有。你会不会像超人那样,来自氪星球?”

  “当然不是,”他很认真地说,“我不是外星人。我一直住在地球。”

  “可是,为什么刚才你一直垂着眼皮,一看见月光你就睁眼了呢?”

  “嗯,这是个很好的问题。说明你有很强的观察力。”

  “谢谢,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看,刚夸完你有强大的观察力,你就放弃观察要问答案了。这可不行,你得继续观察。”

  “那么说,你已承认你不是人了。”

  “我身上有哪点地方不像人?”

  皮皮坐起来,看了看他,想了想,叹了一口气,又躺下了:“没有。不过,没听说有人要晒月亮的。”

  “怎么没有?‘床前明月光’不是?”

  “那也算啊?”

  “人家不是‘举头望明月’吗?”

  “得,您就继续忽悠我吧。”

  “要说忽悠,”贺兰静霆话锋忽地一转,“天底下数你们的报纸最忽悠。”

  “我们报纸怎么忽悠了?”

  “来来来,把你们的报纸拿出来。”

  皮皮不服气,从包里掏出张今天才出版的C城晚报:“在这里。”

  两人翻过身来,将报纸摊在车顶,贺兰静霆拿出手电筒往上照:“你看好,我来给你读一读。”

  “这是头版新闻:‘二号公路发生连环车祸,两死一伤。公安部门提醒市民注意交通安全。’”

  “这怎么啦?车祸不是天天都有的吗?这是真实报道。”

  “当然是真实的,你看这里。”他将报纸翻了一页,指着一个广告:“‘安顺保险,给您幸福平安的承诺。’看出这两条的联系了吗?”

  “没看出。”皮皮很老实。

  “没关系,再来。容我慢慢启发。这是副刊头条:‘港姐选美进入最后决战,十位候选人综艺大比拼’。”皮皮仔细看了看那十张脸的照片,个个美伦美奂,貌似天仙。

  贺兰静霆哗哗地翻报纸,指着最后一版的一个广告:“千美医院,C市整形外科第一家。”

  皮皮忽然震惊了。

  “明白了?”

  “你是说……”

  “报纸总是告诉你,这个世界不安全,什么都会发生。对不对?为了让自己更安全,你要干什么?买保险。”停顿片刻,贺兰静霆又说,“报纸上充满了明星的照片,对不对?它告诉你,你的脸应当像她们一样完美。可是,你有那么完美的脸吗?没有。怎么办?买化妆品、去美容院、做整形手术。”

  皮皮结舌了:“你是说,报纸上的新闻都是阴谋?”

  “差不多。至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这样。”

  “所以……你从来不看报纸?”

  “不看。”

  “你从来不关心世界的变化?”

  “我挺关心的,但不必看报纸。”

  “你是伊壁鸠鲁派的吧?”

  “不是。我自成一派。”

  皮皮咯咯地笑,眼见前方一道浓云,便说:“月亮没了,咱们走吧。”

  回到渌水山庄,贺兰静霆径直去了井底晒月亮。皮皮坐在他身边,望着圆圆的夜空。过了片刻,见贺兰静霆一直不说话,她道:“如果这时候下雨了你怎么办?”

  贺兰静霆手摸井壁,似乎按动了一道开关,井上的两块巨石猛然移动,两秒钟之内便将井口严丝合缝地堵住了。

  皮皮惊道:“原来这里还有一道机关!”

  “是啊。”

  “太黑了!”

  贺兰静霆又按了一下机关,巨石移动,井口张开:“就这么简单。”

  “机关在哪里?我来试试。”皮皮从躺椅上跳下来,去摸井壁。按照贺兰静霆指给她的方向,果然摸到一个浅浅的小坑,里面有一个圆形旋纽。她轻轻一按,巨石合拢。再一按,巨石移开。

  皮皮觉得很好玩,便按了无数次。一直按到贺兰静霆快要烦昏掉了。

  “你按够了没有?”

  “没有。我再玩一次哈!”

  皮皮又按了一次,这一回,巨石合拢却突然不再张开了。

  机关失灵了!!!

  皮皮手忙脚乱地又将旋纽按了十几次,那两块巨石纹丝不动。

  “贺兰,怎么办?机关坏掉了!你会修吗?”

  “不会。”

  “那我们岂非要闷死在这里?”

  “你可曾看过一部电影,叫作《午夜凶铃》?”

  “呜——贺兰静霆,你别吓我!!”

  “井下挺好,就是有点黑。对于我这瞎子来说,不算什么。你若天天呆在这里,慢慢也会习惯的。”

  听了这话,皮皮顿时毫毛直竖,紧紧抓住贺兰静霆的手:“拜托你别开玩笑啦,赶紧起来修一下吧。也许就是一个齿轮坏了。你弄一弄就好了。”

  她的声音已经是呜咽了。

  可是,贺兰静霆仍然很惬意地躺着,一动也不动:“就是坏掉了,修不好的。”

  “贺兰静霆!你别吓我……你若吓我,你就不是人!”

  黑暗中,面前人“嘶”地一声笑了。

  听见这个笑声,皮皮几乎要昏厥了:“贺兰静霆,你……你究竟是谁?”

  那声音很温柔:“你说对了,我不是人。”

  皮皮猛地跳起来,退到井壁,在黑暗中摆出了防犯的姿势:“胡说!你明明是人,你!你身上的每一处都是人的样子!”

  “我真的不是人。”

  “你……你证明给我看。”

  “我问你,人的心跳每分钟多少下?”

  “七十下。”

  黑暗中,贺兰静霆伸出一只手,将她的手拉过来,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像冬眠中的动物,他的体温很低,甚至有一股淡淡地,说不出的寒意。

  “我从一数到六十,正好一分钟。”贺兰静霆缓缓地开口,“一、二、三、四、五、六……”

  皮皮呆住了。

  不知是由于体温,还是由于恐惧,皮皮觉得自己的手突然间丧失了知觉。不仅是知觉,连智力也一并丧失了。

  三次。

  贺兰静霆的心跳每分钟只有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