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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美人如芸


  这一日,一早便是阴云密布。

  姚芸儿坐在床头,大红色的嫁衣衬着她柔软似柳的身段,一头乌黑的长发早已绾在脑后,露出一张白净如玉的瓜子小脸,两弯柳叶眉下,是一双秋水般的杏眸,盈盈然仿佛能滴下水来。

  马上,她便要嫁给村子里的屠户了,此时心里倒真说不出是何滋味。

  她今年不过十六岁,可那屠户袁武却已经是三十出头的人了,让她嫁给一个屠户已让人怕得慌,更遑论这个屠户还比自己年长了这样多,对于这一门婚事,她的心里只有惧怕。

  清河村地方小,男男女女一般都是在十几岁便成了亲,有的人家家境宽裕些的,还会为儿子聘一位年纪稍大的媳妇,俗称娘妻,为的便是更好地服侍夫君、伺候公婆。似袁武与姚芸儿这般的老夫少妻,村子里可谓是绝无仅有,倒也难怪一些长舌妇要在背地里嚼舌头了。

  听到“吱呀”一声响,姚芸儿转过身子,就见姚母端着一碗荷包蛋走了过来。

  “娘……”少女的声音柔婉娇嫩,这一声刚唤出口,那眼眶便红了。

  姚母心里也是难受,将那碗荷包蛋送到女儿面前,对着女儿言道:“快吃些垫垫肚子,待会儿男家就要来迎亲了。”

  姚芸儿将那碗荷包蛋接过,刚咬了一口,泪水便扑簌扑簌地落了下来,她生怕被母亲瞧见,将头垂得很低,直到将那一碗荷包蛋吃完,眼泪也止住了,方才抬起头来。

  姚母见女儿那双眼睛虽哭红了,可仍旧晶莹清亮,因着今日成亲,那张小脸还搽了些胭脂,更是显得肌肤白里透红,犹如凝脂。

  姚家三个闺女,无论是大姐金兰,还是二姐金梅,相貌都毫无可取之处,可不知为何,单单这三丫头姚芸儿却长得跟绢画上的美人似的,这十里八村的,也找不出一个比她更美的人来。

  这般俊俏的美人,本是要找个好人家的,可如今世道荒凉,自从数年前岭南军起义后,朝廷便连年征兵,纵使岭南军如今已被镇压,可朝廷里的军队也折损得厉害,征兵之事非但没有停歇下去,反而愈演愈烈。

  姚家独子姚小山也在征兵名册里,若是姚家能拿出一笔银子送给里正,便能将姚小山的名字从名册里划去,可姚家家贫,一家人一年到头就指望着那几亩薄田度日,甭说银子,就连平日里的温饱都成了难事,万般无奈下,姚家二老一合计,便想着将姚芸儿嫁到邻近的镇子上,去给刘员外当小妾。

  那刘员外已是五十开外的年纪了,将女儿嫁过去,无疑是让女儿往火坑里跳,可二老的确是没法子,金兰已嫁人,金梅也与邻村的秀才定亲了,这事便只得落在姚芸儿身上。

  谁也没想到,就在前不久,屠户袁武竟会遣了媒婆,来姚家提亲。

  袁武是外乡人,平日里除却必要的生意,从不与村民来往,村子里也没人知晓他的来历,但见他生得魁伟健壮,又是个不多言多语的性子,整个人都透出一抹冷锐与凌厉,直让人不敢接近,是以他虽在清河村住了三年,可村民依旧对他十分陌生,甚至一些胆小的在路上遇见了他,都经不住要绕道走,倒像这屠户是个瘟神一般。

  “芸丫头,你别怨爹娘心狠,咱家只有小山这么一根独苗,他若是上了战场,你说我和你爹还有啥奔头?”姚母凝视着女儿如花似玉的小脸,心里却是一阵阵地疼,这一句刚说完,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姚芸儿知晓家里的难处,她眼圈微红,只握住母亲的手,轻声道:“娘,您别难过,女儿心里都明白。”

  姚母一声喟叹,瞧着眼前听话懂事的女儿,心里的愧疚不免更甚,娘儿俩还未说个几句,就听院外传来一阵嘈杂,显然是迎亲的人来了。

  说是迎亲,也不过是几个汉子抬着一顶简陋的小轿,与媒婆一道进了姚家的大门。

  姚家家贫,姚家二老也无多余的银钱来为女儿添置嫁妆,就连家门口放的那一挂鞭炮也都是稀稀拉拉的,还没响个几声就安静了。

  姚芸儿便这样出了家门。

  袁家也不比姚家好到哪去,因着袁武平日里不大与村民来往,如今娶亲,家里竟连个道喜的人都没有,小院里安安静静的,甚至院门上连个“囍”字也没有贴。

  轿夫将姚芸儿送到了门口,媒婆搀着姚芸儿下了轿,将她送进了屋子,瞅着眼前这新房冷冷清清的,连个热乎劲儿都没有,那心里也是止不住地唏嘘,只觉得这门婚事,的确是委屈了姚芸儿。

  几个轿夫领了喜钱,早已走了个干净,待媒婆走出屋子,就见袁家的院子里,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笔挺如剑,听到她的脚步声,男人转过了身子,露出英武果毅的容颜,正是袁武。

  刚迎上袁武的黑眸,媒婆心里便是一个咯噔,只觉得那黑眸雪亮,让人看得心里发慌。她站在那里,甚至连贺喜的话都忘了说。

  男人面无表情,只将一串铜钱递了过去,媒婆回过神来,赶忙将那喜钱接过,少不得要说几句喜庆的话,可见眼前的男人一脸漠然,整个人都散发着一抹淡淡的冷冽,那话便好似哽在了嗓子眼儿里,再也说不出口了。

  媒婆嗫嚅着,道过谢后便拿着喜钱匆匆离开了袁家的大门。

  至此,原本便冷清的小院,更是静到了极点。

  男人抬眸,就见窗户上映着一道娇柔的身影,低眉垂目,纤细的腰身柔若杨柳,仿佛他一只手,就能将其整个地握住。

  袁武不动声色,上前将门推开,就见那抹温婉的身影轻轻一动,一双白皙的小手不安地交握在一起,他瞧在眼里,遂上前将新娘的盖头一把揭了下来。

  少女白如美玉的脸蛋上晕染着丝丝红云,鸦翼般的黑发绾在脑后,肤白胜雪,柳眉杏眸,让人看着不禁心头一动。

  虽是同村,但袁武并未见过姚芸儿,一来他整日里深居简出,又是外乡人;二来他是个屠户,听起来难免让人怕得慌,就连每日里来袁家买肉的,也大多是些庄稼汉,但凡年岁稍轻一些的媳妇,都是不敢来的。

  袁武从没想过自己的新娘竟会如此美貌,纵使媒婆之前告诉过他姚家的三丫头是清河村里出了名的美人,可他也全然不曾走心,只道清河村这般偏僻荒凉的地方,又哪会有什么美人?

  可当他掀开盖头的刹那,才知道那媒婆并未欺瞒他,这姚芸儿虽是村野人家的闺女,却生得细致清婉,娇美非常。没承想这山窝窝里,倒真有这般的金凤凰。

  男人的眸子乌黑如墨,静静地望着自己的新娘,心头却暗道了一声惭愧,让这般花容月貌、年纪又小的姑娘嫁给自己,倒真应了外间的传言,的确是委屈了人家。

  姚芸儿见眼前的男子约莫三十岁年纪,剑眉朗目,高鼻阔口,许是因着已至盛年的缘故,脸庞上颇有风霜之色,尤其一双黑眸,深邃内敛,极具威慑力。

  她在娘家时,也曾听过屠户袁武的名头,人人都道他性子古怪,行事骇人,在她心里,本以为这个男人定是长得十分凶恶丑陋的,却从未想到,他长得非但不凶,而且一点儿也不丑,甚至,他是好看的,男人家的那种好看。

  这样一想,少女的脸庞顿时一热,默默地将脸颊低垂,再也不敢瞧他,只露出纤巧的下颚,与颈弯处一小片白如凝脂的肌肤来。

  袁武没有说话,打来了热水,将姚芸儿脸上红红白白的胭脂水粉洗去,少女的脸蛋犹如刚剥壳的鸡蛋一般,细腻光滑,一身鲜红的嫁衣束着她娉婷袅娜的身姿,柔软似柳。

  许是见少女的睫毛轻轻颤抖着,自始至终都低垂着眼帘坐在那里,也不敢去看他,袁武终是开了口,低沉的声音听在耳里,浑厚而有力:“你不用怕,我既然娶了你,自然会好好待你。”

  姚芸儿闻言,心头便是一怔,忍不住向他望去,男人的身材十分高大魁梧,须得抬起头才能看清他的脸庞,他的目光深邃、黑亮,犹如两团火,灼灼逼人。

  见姚芸儿俏生生地看着自己,男人上前将她一把抱在了怀里,少女的身子纤细而柔软,满怀的温香软玉。

  骤然被他抱在怀里,姚芸儿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他的手掌粗糙而温暖,紧紧地箍在她的腰际,令她动弹不得,而他掌心的温度更是滚烫,几乎要透过布料,将她的肌肤都给灼痛了。

  男人蓦然一个横抱,少女发出一声细弱的惊叫,仿佛陷入猎人陷阱中的小兽,眼瞳中是惊骇的光芒。虽然在成亲前,母亲与媒婆都告诉过她,在新婚夜里无论发生何事,做娘子的都要顺从夫君,可当那山一般健壮的男人将她按在床上,欺身而下时,她却还是害怕,纤细的腰肢不断地挣扎着,却如同案板上的小鱼,再也挣脱不得了。

  “嘶”的一声脆响,是衣裳被男人撕开的声音,少女白如象牙的肩头露在男人眼底,乌黑的秀发散落了几缕下来,映衬着那一片的雪肤花容,只让男人的眼眸倏然变得暗沉。

  袁武的气息渐渐变得沉重,大手更是探进了她的衣襟中,姚芸儿又羞又怕,未经人事的少女,心头难受到了极点,当那双粗糙而厚实的大手抚上她的身子,她是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清丽的瓜子小脸因着慌乱,满是苍白,到了后来,竟是连牙关都打起了战。

  见她怕成了这样,男人紊乱的呼吸渐渐平静了下来,他抬起眼睛,望着身下的小娘子。姚芸儿不过十六岁的年纪,娇嫩的脸蛋犹如含苞待放的花蕊,乌黑的睫毛湿漉漉的,轻柔如娥中,透出浅浅的稚气。

  袁武瞧着,眉心便是微微一蹙,他停下自己的索取,伸出粗粝的手指为她将泪水勾去。见她仍旧睁着一双惊恐的眸子看着自己,男人面色深沉,低声道:“别哭,我不再强迫你便是。”

  姚芸儿闻言,终是止住了泪水,清澈纯净的眼睛却依然小心翼翼地望着身旁的男人,那般柔和的眸光,只看得人心头一软。

  袁武见自己的身影清清楚楚地映在她的瞳仁里,他有一瞬间的怔忪,继而,终是一声不响地躺在她身旁,合上了眼睛。

  一夜,便这样过去了。

  按照风俗,新嫁娘在新婚的头一天是要向公婆敬茶的,而袁武是外乡人,这一道礼节自然可以略过不提,但姚芸儿心头仍是不安,翌日一早,天还不曾大亮,姚芸儿便起来了,只是没想到,袁武竟起得比她还早,她刚推开房门,就见袁武正在院子里磨刀,听到身后的动静,男人并未回头,只道了句:“是不是吵醒你了?”

  姚芸儿慌忙摇了摇头,眼角浮起一抹赧然,轻声道:“没有,我习惯了起早。”

  袁武这才转过身子,看了她一眼,晨曦中的少女娇柔如画,脸庞晕染着丝丝红云,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分明是个可人的小媳妇。

  “先去吃饭,吃过了还要给祖宗敬香。”男人开口,声音沉稳而淡然。

  为祖宗敬香也是大事,向来马虎不得的,又加上袁武在清河村没有亲人,这祭拜祖宗,倒与向公婆敬茶是一个意思了,也只有正式为夫家祖宗敬过香的媳妇,才算是正式进了夫家的大门。

  早饭有粥,有馒头,还有一碟子肉,比起之前在娘家,这新婚第一天的早饭,可谓是十分丰盛了。

  饭毕,天色已经大亮,袁武净了手,领着姚芸儿一道为祖宗敬香,姚芸儿识字不多,灵牌上的字只能依稀认识几个,倒是觉得那些字写得刚毅有力,一笔一画,极具气势,与村里大多数人家的都不一样。

  恭恭敬敬地向祖宗叩过头,姚芸儿站起身子,望着眼前的男人,心里却是一阵恍惚,拜过祖宗,便意味着她正式进了夫家的大门,往后在她的姓氏前头,可是要带着一个“袁”字了。

  而她,这一辈子便都是袁武的女人,是他的娘子了。

  敬过香,袁武遂走到院子里,继续磨他的刀去了,姚芸儿则留在灶房,将早饭后的碗筷刷洗干净。

  未过多久,就听院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袁武神色一变,起身将大门打开,就见一些孩童正围在自家屋外,见他开门后,皆是一哄而散,躲得远远的,可那一双双眼睛却还是滴溜溜地在自家屋檐前打转。

  他眉心微皱,倒是有些摸不准这些孩子的来意,直到一道轻柔的女声响起,原来是姚芸儿走了过来。

  “这是我们清河村的习俗,若有人家办喜事,第二天村里的孩子就会去讨些糕点果饼的,好添点喜气。”

  少女的声音清甜,十分悦耳。

  许是见男人不说话,姚芸儿有些慌乱,鼓起勇气迎上袁武的眸子,小声道:“这些果饼主人家是不能不给的,如果不给,会被整个村子瞧不起的。”

  “我没准备这些。”男人声音清冷,听在姚芸儿耳里,让她怔住了,一张小脸眼见着垮了下来。

  “那怎么办……”姚芸儿心里难受,昨日里成亲已冷清到了极点,保不准有人要在背后嚼舌根的,今儿如果连果饼也拿不出来,还不知那些长舌妇会怎么说呢,只怕连姚家的人都要被人一道看轻了的,就连姚父、姚母,往后在村子里也抬不起头来。

  袁武见她那张小脸上是泫然欲泣的神色,当下也没多言,大步走到灶房,而等他出来时,手里却是端着一大盘肉块,那肉块喷香,每一块都是厚实的,若是切成了肉条,怕是能炒好几个菜。

  姚芸儿不解地看着他,男人却并未看她,而是径自走了出去,对着那些孩童道:“来吃吧。”

  那些孩童先是一愣,继而有几个胆大的便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从盘中拿了肉,走到一旁吃了起来。许是肉块的香味太过勾人,其他的孩子也蜂拥而来,那一大盘的肉,眨眼间便被抢光了,这些孩子大多家境和姚家一样,都是一年到头吃不了几次肉的,此时一个个拿着肉块只吃得满嘴流油,就差没将嘴吃歪了,一个个笑脸如花,高兴极了。

  袁武面色淡然,刚要转身回屋,就见姚芸儿倚在那里,正看着那些孩子吃肉,她的唇角噙着梨窝,带着醉人的甜美,衬着纯澈的一双眸子,清纯而腼腆。

  待孩童散去,姚芸儿回过神来,这才惊觉男人正看着自己,当下那一张小脸就是一红。她压根儿没有想到男人会这般大方,哪能将那么多的肉块说给人就给人了呢。

  袁武望着她,道:“清河村的习俗我不太懂得,很多不周全的地方,倒是委屈你了。”

  姚芸儿听了这话,心里却微微一暖。其实姑娘家出嫁,总是希望能体面些的,可昨日里她的婚事的的确确十分寒酸,说不难受也是假的,但如今听袁武这般说起,姚芸儿却也不觉得委屈了,摇了摇头,轻语道:“你刚才给的那些肉块,就已经很大方了。”

  男人未置可否,沉声道:“除了要准备果饼,还有没有别的习俗?”

  见他开口相问,姚芸儿便点了点头,轻声道:“成亲后还要做些喜饼和圆子之类的小点心,去送给街坊们,好让街坊们沾沾喜气,图个好彩头。”姚芸儿说完,见袁武面色如故,心里微微踏实了些,又道了句:“如果家里没有,那我待会儿去做。”

  “也好,你去做一些,待会儿我给街坊们送去。”袁武颔首,声音低沉有力。

  得到袁武的首肯,姚芸儿便忙不迭地在灶房里忙了起来,一双巧手捏出了糯米团子,一个个秀秀气气地摆在那里,就等着送给邻居们吃。

  午饭是糙米,配着早饭时剩下的小菜,姚芸儿又做了一个汤,两人吃着饭,倒也相安无事。

  饭后,袁武去了那间屠宰房,也不知是做什么,姚芸儿心里怕得慌,也没有去瞧,收拾好碗筷,便回到了房间。

  新房里空空荡荡的,除了一张床,两个木箱子,一张案桌,几把椅子外,便再没什么其他家具。姚芸儿知道成亲时,姚母向袁武要了一大笔彩礼,不仅足以将姚小山的名字从征兵的名册里除去,还有不少盈余,但那些是要留着给小山娶媳妇用的,姚芸儿的陪嫁依旧少得可怜,甚至姚母连棉被都没有为女儿做一条,就让她进了袁家的大门。

  姚芸儿知晓父母的难处,自是不会埋怨的,可对袁武却涌来一股歉疚,自己是他花了血汗钱才娶回家的媳妇,可她却这样两手空空地嫁给了他。想到这里,姚芸儿微微叹了口气,看了眼家徒四壁的房子,心里暗暗下了决心,往后一定要精打细算地过日子,一定要将日子过好才是正经。

  到了晚上,姚芸儿心口抑制不住地狂跳起来,想起昨夜里的那一幕,小脸便飞起一抹绯红,只不知道袁武今晚,会不会像昨夜那般对待自己。

  她虽然已经十六岁,但对男女之事却什么都不懂,出嫁前,姚母与媒婆在她耳旁说的那些话也是不清不楚的,让人听不明白。一想起昨夜袁武那般壮实的汉子竟将自己压在身下,便是害怕得紧,甚至盼着袁武不要回房才好。

  “吱呀”一声响,姚芸儿眼皮一跳,抬眸便见男人走了进来。

  袁武见她穿了一件素色的衬裙,那衣裳虽已是旧了,却仍衬着她一张白皙如玉的小脸,在烛光下发出柔润的光晕,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红,清丽如画。

  姚芸儿垂下脸蛋,听着他一步步地向着自己走近,直到男人的布鞋落入了自己的眼底,她有些不安地绞着自己的双手,长长的睫毛轻轻颤着,竟不敢抬眼去瞧他。

  “歇息吧。”男人开了口,刚脱下鞋子,还不曾上床,就见一旁的姚芸儿轻轻地喊了他一声。

  “怎么了?”袁武问。

  少女白净的脸庞落满了红晕,她并未说话,而是将自己的那一双小小的绣花鞋踩在了男人的布鞋上。

  “这是做什么?”男人不解。

  姚芸儿将头垂得更低,轻柔的声音听在耳里,却又暖又软:“老人儿都说,在新婚头一个月,新娘每晚都要将鞋子踩在新郎的鞋子上,这样,新娘往后就不会受新郎的气了。”

  越往后说,姚芸儿的声音便越小,所幸袁武仍是听了个清楚,他从不知清河村还有这样的习俗,此时听来,便微微一哂,揽她入怀。

  夜里,两人依旧共枕而眠,袁武睡在姚芸儿身旁,未过多久,便响起了轻微的鼾声,姚芸儿见自己担心的事并未发生,便也踏实了下来,也合上眼睛,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姚芸儿起床后,依旧是不见了男人的影子,她赶紧收拾好自己,匆匆打开屋门,就见袁武正在院子里,用昨日磨好的尖刀,将地上的半头猪割成了几大块肉,而后搁在了手推车上。

  他的动作干脆娴熟,姚芸儿却不敢细看,念着他今日要去镇里,便径自去了灶房做饭。岂料灶房里早已生了火,掀开锅盖一瞧,米粥的香味顿时扑鼻而来,几块黍子馒头搁在铁锅周围,随着米粥的热气一蒸,也是热烘烘的,又软又香。

  见他已做好了早饭,姚芸儿将碗筷布好,粥也用碗盛了,才走到院子里,去喊男人吃饭。

  “饭摆好了,先吃饭吧。”姚芸儿轻声说着,就见袁武点了点头,指了指地上的猪骨,对着她说了句:“这些留着炖汤。”

  “铺子里不用卖吗?”姚芸儿开口,晶莹透亮的眸子里是浅浅的疑惑。

  袁武摇了摇头,只道了句:“不用,留着咱们自己吃。”

  说完,他又看了姚芸儿一眼,少女的身段是极清瘦的,虽秀气,却也让人觉得弱不禁风,一张脸蛋虽白皙,却又过于苍白,一瞧,便是打小没有滋养,虽不至于面黄肌瘦,但也的的确确十分单薄。

  说来也怪,清河村位于北方,村里的人,无论男女大多都生得健硕结实,唯独她生得娇小玲珑,腰身纤细,与村中其他的女子显得格格不入。

  两人吃了早饭,男人走到院子里,刚要推起车,就见姚芸儿从灶房里走了出来,将一个小布包递到自己面前。

  “这里有干粮,你拿着路上吃吧。”少女的声音清甜柔软,白净的脸庞上早已是红晕隐隐,只垂着眼眸不去看他,说不出的娇羞可人。

  袁武不动声色,将布包接过,临出门前道了句:“自己在家当心点。”

  姚芸儿“嗯”了一声,一路将袁武送出了铺子。铺子外便是清河村的街口,有街坊见袁武推车出来,碍着他素日里的冷锐,也没人上前和小夫妻俩打招呼,唯有心头却道这杀猪汉的确足够勤快,这才成婚,也不耽搁生意,这么一大早的便赶去镇子里做买卖。

  因着是新娘,如今又是成亲后头一回见街坊,姚芸儿那一张小脸早已红得如同火烧,只静静地站在男人身旁,倒显得十分乖巧。

  “回去吧。”袁武开口。

  姚芸儿轻轻点头,这才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小声说道:“路上小心些。”

  袁武见她那一双乌黑分明的眸子澄如秋水,叮咛的声音柔柔的,只把人的心水一般地润着,当下,他淡淡一笑,微微点了点头,方才推着车大步远去。

  姚芸儿望着他健硕英武的背影,男人走得极快,未过多久,便一个转弯,再也瞧不见了。

  回到家,姚芸儿关上铺子的大门,只念着袁武推着这一车肉去了镇里,也不知能不能卖得出去。

  左右闲来无事,姚芸儿将早上从骨头上剔下来的肉用刀细细地剁碎,用筷子搅拌均匀,家里现成的猪骨头,熬了鲜汤炖着馄饨吃可是最好不过的了。

  待馄饨一个个地包好,面皮晶莹剔透,透出里面粉红色的肉馅,不等下锅,光是看着便是极其诱人了。

  天色已暗了下来,姚芸儿解开围裙,心里却微微焦急起来,袁武一大早地出了门,已整整一天了,却还不见他回来。

  姚芸儿打开了铺子的大门,站在门口守着。清河村一到晚上,村民们便都回到了家,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去了,鲜少有人出来走动,月色寂寥,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越发衬得她形单影只起来。

  所幸姚芸儿不曾等太久,就听到一阵车轱辘的声音从前方传来,细瞅下去,男人的身影高大魁梧,踏着月色,向着自己大步而来。

  见他平安回来,姚芸儿松了口气,抑制不住地,一抹笑靥绽放在唇角,两个甜甜的酒窝盈盈,在月光下,让人看得分外清晰。

  赶了一天的路,男人早已是风尘仆仆,如今见到自家娘子的那一抹笑靥,黑眸倒微微一动,只觉得一股从未有过的温暖,缓缓盘旋在心底。

  “回来了。”姚芸儿声音轻柔,赶忙侧过身子,为男人让开了路,好让他推着车进去。

  袁武应了一声,刚踏进小院,便闻到一股肉汤的香味,引得人更是饥肠辘辘。

  姚芸儿知他赶了这么远的路,此时定是又饿又累,遂将早已凉着的茶水端了过来,轻声说了句:“先喝些水歇歇,一会儿就可以吃饭了。”

  袁武的确口渴得紧,将茶水接过,一语不发地喝了个干净。姚芸儿也不再说话,赶忙去了灶房,先将馄饨下锅,又取出一只海碗,待馄饨煮熟后,将馄饨舀进了海碗,只见那肉汤鲜香浓郁,馄饨晶莹剔透,葱花翠绿盈盈,端的是色香味儿俱全了。

  姚芸儿伸出小手,刚要去端馄饨,就见一双大手已将碗端了起来,回眸一瞧,袁武不知何时已站在了自己身后。

  “我来,别烫着你。”男人声音低沉,似是说着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情,姚芸儿又为自己盛了一碗,自然也是由男人端上了桌。

  两人面对面,袁武刚用勺子舀起一个馄饨,还不等他送进唇中,眼眸无意间在姚芸儿的碗底划过,面色却顿时一变。

  姚芸儿那碗,是清水寡淡的汤底,漂着几个馄饨,不见丝毫油腥,全然不似他这碗,又是肉汤,又是葱花与肉末,就连馄饨也是满满的,光是瞧着,便已让人食指大动。

  姚芸儿见他神色不对,心里顿时慌了,当下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惴惴不安地坐在那里,剪水双瞳小心翼翼地瞅着男人的脸色。

  “你若不喜欢吃,我再去做。”姚芸儿心头忐忑,刚要站起身子,却被男人的大手按了回去。

  袁武没有说话,只是将两人的碗换了过来,自己吃起了清水馄饨,姚芸儿愣住了,赶忙道:“那碗是留着我吃的,你快吃这碗吧。”

  男人这才抬眸看了她一眼,乌黑的眸子深邃炯亮,对着她说了几个字:“往后不必如此,你年纪小,理应多吃些好东西。”

  姚芸儿一怔,不等她回过神来,袁武又言道:“吃吧。”

  短短的两个字,却让人拒绝不得,姚芸儿只得垂下眸子,拿起勺子吃了起来。

  骨头汤自是鲜美,鲜肉包成的馄饨更是喷香,一口咬下去,只觉得齿颊留香,鲜得让人恨不得连舌头都一起吃下。

  姚芸儿胃口小,馄饨虽然美味,却也只吃了小半碗,便再也吃不下去了。

  “吃好了?”袁武开口。

  姚芸儿点了点头:“太多了,我实在吃不下了。”

  少女的声音轻柔温软,袁武听在耳里,也不多话,只将碗接了过来,拿起一块馍馍,就着她吃剩下的馄饨,连着汤水吃了起来。

  姚芸儿瞧在眼里,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清河村向来都是夫比天大,做娘子的吃夫君剩下的饭菜,自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哪有做夫君的,去吃娘子剩下的饭菜?这若传出去,保不定会让人指指点点的。

  翌日,便是姚芸儿回门的日子。

  刚吃过早饭,就见袁武去了铺子,回来时手中却是拎了两只猪蹄,与一大块肥瘦相宜的后臀肉,在院子里寻了绳子,将猪蹄与肉捆好后,男人方抬眸看了姚芸儿一眼,道了声:“走吧。”

  姚芸儿一怔,轻声问了句:“去哪儿?”

  “不是要去岳父家回门吗?”男人眉头微皱,沉声开口。

  姚芸儿闻言,眼眸落在他手中的猪肉上,道:“那这些……”

  “第一次上门,总不好空着手。”

  “可是这礼,太重了……”姚芸儿咬着嘴唇,这三日回门的女婿大多是带些糕饼点心,聊表心意而已,似袁武这般阔绰的,可真没听说过。

  “家里没旁的东西,只有这肉多。”男人说着,依旧是喜怒不形于色,只让姚芸儿瞧着,也不敢多说什么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家门,不时遇到些相熟的街坊,也都是笑眯眯的,和小夫妻俩打招呼。自从那日袁武将姚芸儿做的糯米团子送给街坊们后,村民们倒也是很承这份情,更何况自家孩子也吃了人家的东西,此时见到袁武夫妻,自是不好视而不见的。

  待看见袁武手中的肉,诸人无不啧啧咂嘴,只道姚家二老好福气,得了这么一个阔姑爷。这三日回门,便带了这样一份大礼。

  如此,袁武少不得要与诸人寒暄几句,姚芸儿只默默垂着脑袋,新嫁娘自是脸皮儿薄,这还没说话,就连耳根都羞得红了起来。

  姚家并没有多远,不过半炷香的工夫,姚芸儿便瞧见了娘家的茅草房子。

  刚进家门,就见姚母与二姐金梅正在院子里择菜,看见女儿女婿,姚母赶忙将手在围裙上抹了一把,说了句:“回来了?”

  姚芸儿知晓爹爹和小山在这个时辰自是去下地干活了,此时听见母亲开口,遂轻声应着,喊了声:“娘,二姐。”

  袁武站在一旁,手中的猪肉与点心已被金梅接了过去,遂空出手来,对着姚母抱拳行了一礼。

  姚母生得黝黑健壮,连同金梅也是丰硕结实的,娘儿俩瞧着简直就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袁武瞧在眼里,心里却是疑云顿生,怎么也无法将娇滴滴的姚芸儿,与眼前的这对母女想到一起去。

  姚母站起身子,指着灶房,让金梅将袁武带来的猪肉与点心搁进去,自己则对着袁武道了句:“姑爷快请进屋吧。”

  回门的女婿是贵客,进了屋,袁武与姚母一道坐在主位,金梅也从灶房里走了出来,她比姚芸儿年长两岁,前两年和邻村的张秀才定了亲。这门亲事着实让姚家二老扬眉吐气了一把,清河村的村民大多大字不识,对读书人打心眼里敬重,虽说张旺只是个秀才,但在村民眼里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人人都道金梅好福气,若等哪日张秀才高中,金梅日后可说不准就成了官太太了。

  原本金梅是要在姚芸儿之前出嫁的,只不巧赶上了乡试,张家托人过来,只说将婚事再缓上一缓,等明年开春乡试结束后再说,姚家自不愿耽搁了张旺赶考,也一口答应了下来。

  金梅终究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家,碍着袁武在场,便独自去了里屋,堂屋里便只剩下姚母与女儿、女婿。

  姚母絮絮叨叨地和女婿说着闲话,眼见着袁武虽说已过了而立之年,却生得魁伟矫健,相貌虽不能与那些白净面皮的后生相比,却也是相貌堂堂,甚是英武,比起那些寻常的庄稼汉,又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气势,只让她瞧着,很是欣慰。

  转眸,又见姚芸儿肤白胜雪,娇俏温婉地坐在那里,姚母心头的喜悦便更深了一层,只不住地劝说女儿女婿多喝些茶,眼见着日头不早,姚母便站起了身子,只让姚芸儿陪着女婿说话,自个儿却向灶房走去。

  因着习俗,娘家对回门的女婿都是要好好款待的,姚母一早备下来一条草鱼,又去自家的菜园里拔了些菜,此时都搁在了案板上,用清油拌了根胡瓜,又从坛子里取了几根咸笋,配上辣子炒了。正忙活间,就听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正是下地干活的姚老汉与姚小山父子回来了。

  姚老汉一直惦记着今儿是女儿回门的日子,是以地里的活也没做完,便急匆匆地带着儿子赶了回来,此时看见女儿回家,心里只觉得高兴,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庞上也浮起笑意,对着姚芸儿问道:“怎不见姑爷?”

  话音刚落,就见一道魁伟的身影从堂屋里走了出来,正是袁武。

  姚老汉瞅着面前的女婿,见他生得健壮,与女儿站在一起一刚一柔,心下自是十分宽慰,女儿嫁给这样一个壮汉,往后无论有啥天灾人祸,也总算不至于少了她一碗饭吃。这样想来,姚老汉少不得对袁武越发满意,只赶忙招呼着女婿进屋。

  姚芸儿却没有进去,而是去了灶房,好说歹说地劝了母亲回屋,自己则围上了围裙,与二姐一道忙了起来。

  因着三日回门,女婿最大,袁武在吃饭时是要坐在主位的,姚老汉不住地为女婿添菜,生怕怠慢了女婿。

  三菜一汤,六个人吃着,的确不怎么够,尤其姚小山正是长个子的年纪,一餐饭只吃得风卷云涌,姚芸儿压根儿没敢夹菜,只挑着眼前的腌菜吃,一小块的腌菜,便足够她扒一大口干饭了。蓦然,却见一双筷子将一大块鱼肉夹进了自己的碗里,她一怔,抬眸望去,就见坐在自己对面的袁武,一双黑眸雪亮,正凝视着自己。

  她的脸庞顿时变得绯红,虽然成亲这几日,袁武待自己都是照顾有加,可如今是在父母姐弟的眼皮底下,他这般为自己夹菜,还是让她十分赧然。

  所幸袁武为她夹过菜,便不再看她,只端起碗吃了起来,姚家的菜向来缺油,姚芸儿怕他会吃不习惯,此时见他吃得极快,看起来也是蛮香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

  吃了午饭,这三日回门便算是完成了,姚老汉还要下地干活,也没多留女儿,待将女儿、女婿送到门口时,姚母却是悄悄地往女儿手心里塞了一串铜钱,不等姚芸儿开口,便压低了嗓子,道了句:“往后缺个啥,自个儿给自个儿添些。”

  姚芸儿知晓这是娘亲给自己的体己钱,心下却是又暖又酸,将那铜钱又给母亲塞了回去,轻声道了句:“娘,我有银子,你甭担心了。”

  姚芸儿出嫁时,家里花钱的地方太多,也没法子腾出手来去为女儿添些嫁妆,姚母每当想起这些便觉得愧对孩子,此时还要再说,却见姚芸儿樱桃般的小嘴抿出一抹笑意,走到袁武身旁,与娘家人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