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好闷,嘴里咸咸的,一些破碎的画面在脑海里浮现,下一刻,他睁开了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梨花带雨的小脸,脸上满是担忧的神情,却让他觉得格外亲切。
紧接着,就看到她眉毛紧蹙,一抹痛苦的神情从脸上蔓延开来,他转头看到,一个半人多高的花瓶砸在了她的身上,而她正挡在自己身前。
愤怒的情绪顿时在心中燃起,虽然他的神志还没有完全清醒,但潜意识中,他知道对他来说,她很重要。
又一个花瓶砸了过来,本能地,他随手捡起一根木棍,顺势一挑,简单的动作中却包含着某种天地规则,花瓶就被他轻而易举地引到一边,碎了一地。
而他,也看到了始作俑者,一个穿着华服的公子。
“宁白衣,你还是不是男人,居然躲在女人背后!”
周围传来一阵哄笑,华服公子嘴角带着几分戏谑,显然很享受这种俯视蝼蚁的感觉。
“宁白衣?”他皱了皱眉头,隐约明白了这是在叫自己,他吃力地从地上站起,护在小姑娘的身前,手里依然拿着那根木棍,对他来说,有了它,便有了全天下。
“呦呵,你这书呆子还长本事了?怎么,想要和我打一架?也行,别说本少爷没有给你机会,我让你先出手!”华服公子双手抱在胸前,一副悠哉的样子。
深深望了眼华服公子,突然,那个拿着木棍的少年咧嘴笑了,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事情,记得从前,那些让自己先出手的家伙们,最后好像都……死了吧。
望着少年淡然的笑容,以及身上隐现的从容气势,华服公子微微诧异,这种气度似乎只有在武道院院长的身上见过,难道这些年他都在装疯卖傻?
这还是那个呆板木讷,屡考不中的酸秀才?
不,一定是他刚被自己打地不轻,神志有些问题,我堂堂玄感境武者,怎么可能会怕他!
哼!这次一定要将你打的半死,这样你妹妹才会心甘情愿地做我的小妾,待我玩过之后,再转手一卖,嘿嘿,这生意不亏啊……
“住手!”
就在两人正要交手时,一声娇喝从旁边传来。
一个身穿火红色劲装的少女从人群中挤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位灰衣老者。
少女看到场面先是愣了愣,这与自己想象中的场景似乎有些出入,这个书呆子什么时候有勇气面对沈万三了,他不是每次见到都会躲得老远么?现在居然还敢拿着木棍,看样子是真要拼命的架势。
虽然勇气可嘉,可沈万三毕竟是玄感境的武者,在她眼里,少年这么做,难免有点不知进退了。
她暗暗摇头,看了眼这对兄妹伤势并无大碍,皱着眉头说道:
“沈万三,你别太过分!你一个玄感境的武者欺负他们有什么意思?要打是吧,好,我来陪你!”
“任蝉儿,我不和你打,要打留着年底武院****时再打吧。你们家那个书呆子欠我五百两银子,后天可就是最后期限,到时候,他们两个就得给我为奴为婢。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道理到哪儿都走得通。”
沈万三把“你们家”三个字咬的特别重,一脸玩味地看着红衣少女。
任蝉儿脸上闪过一抹愠怒,咬牙切齿道:“好,两天之内,我会把钱送到你府上,这样行了吧!”
“宁白衣,整天都靠女人吃饭,我要是你,真是死了算了。不然去红袖招里当个小相公吧,那好歹是个靠男人吃饭的活儿,说出去也好听一些,也不埋没你那身好皮囊!”
沈万三满脸讥笑地对宁白衣嚷道,随后便带着一群豪奴,悠悠荡荡往东城去了。
一看再无热闹可瞧,周围的人群也就一哄而散,场面上只留下了兄妹俩以及红衣少女主仆四人。
“那个书呆……白衣,我今天来找你,是有件事情想和你商量的,你……”
看着眼前的少年,不知道为什么,任蝉儿总觉得哪里变得不一样了,以至于原本脱口而出的书呆子就变成了这个稍显亲昵的称呼。
自己似乎从来没这么叫过他吧,想到这里,任蝉儿小脸一红。
“好,回去说吧……”少年点了点头,在妹妹的搀扶下,向西城走去。
望着少年的背影,任蝉儿一阵恍惚,似乎又对少年陌生了几分。这还是以前那个毫无自信,整日驼着背,见谁都卑躬屈膝的那个他么?
此刻的他,背挺得很直,犹如一把利剑,无形之中自有一种气势,直插云霄。
任蝉儿眼中神色复杂,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燕然城西,是贫民区,从后周逃难的难民大多聚集于此。
在一处简陋的茅屋前,少年与任蝉儿相对而坐,小姑娘和灰衣老者分别立于两人身后。
看着任蝉儿摊在石桌上的小包袱,少年微微皱眉。
任蝉对着少年笑了笑,尽量用自认为比较温和的口吻说道:
“这是两千两银票,除去还给沈万三的五百两,剩下的足可以供你们兄妹生活很久了”
“假如你们觉得在燕然生活的不如意,我也可以托人把你们送到雍州,那里有我家一位亲戚,可托付他们来照顾你们。”
“对了,我听说白衣你有意出仕,恰好我那位姨丈正给雍州牧做幕僚,正好可以推荐你入仕,你觉得如何?”
任蝉儿说完话,场面出奇的安静,没有自己预料欢呼雀跃的场景出现,整个气氛反倒有几分压抑,空气似乎都在此刻凝结了。
“那需要我做什么?”
良久,少年打破了沉默,他平静地望着任蝉儿,语气中不带一丝情绪。
任蝉儿对于少年的反应有些诧异,看来自己对少年的认识真是产生了偏差,这个少年似乎颇懂人情世故,一点也不是之前印象中的书呆子啊。
她深深地吐了口气,望着少年,柔声说道:
“白衣,你是否知道,我从五岁开始,就时刻准备着成为一个武者。为了这个梦想,我付出了太多,太多。在这次找你之前,我有想象过我们今后的生活,直到今天见到你,我一路上又修正了一些东西,你想听听么?”
少年点了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见到你后,你给我一种很不一样的感觉,甚至此刻我完全相信,哪怕只凭着自己的才华,你也能考入浩然学院。不过即便如此,恐怕我还是无法接受你。我无法接受成为一个官员夫人,过着整日相夫教子的生活,我无法接受在忙碌中,浑浑噩噩的老去,我无法接受,自己变成那种自己最最鄙夷的妇人,为了几文钱,去和商贩斤斤计较。
当然,这些并不是不好,凭你的本事,你可以娶到一个美丽的妻子,然后为你生许多许多的孩子。你可以在官场上左右逢源,到了老的时候,可以回自己的封地,锦衣还乡。你也可以为青鸟妹妹置办好嫁妆,让她风风光光的嫁人。可是,白衣,这不是我要的生活。还记得六岁那年去孤心寺,你知道我许的是什么愿望么?呵,我在佛祖脚下许愿,我要成为武皇那样的女人,成为绝世强者。为了这个梦想,我每天都过着近乎苦行僧的生活,所以白衣,我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你……能明白么?”
少年安静地听着任蝉儿讲话,听得很认真,他看着任蝉儿,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所以,我请求你,还是退了我们之间的婚事吧……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任蝉儿低着头,到最后声若蚊蝇。
接下来又是良久的沉默。
“这样啊,好吧……”少年平静地点了点头,示意身后的小姑娘从屋子里取出来纸笔。
任蝉儿猛地抬起头,望着这个嘴角依然挂着淡淡笑容的少年,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又给他添了几分神采。正如沈万三说的,少年长得的确英俊,先前因为木讷,所以很少人在意过他的相貌,想是以后,一定会很招女孩子喜欢吧……
不知道为什么,任蝉儿心里滋生出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也许这只是从占有到失去的感觉吧,任蝉儿如此安慰自己。
少年握着笔,随意地在纸上写着,没有抬头,只是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语调说道:
“我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曾经说过,其实站在巅峰的滋味并不好受,高处不胜寒,当你真的走到这步的时候,你会发现,你会沉浸于后悔之中,后悔当初所做的每一个决定。这是他临死前的感悟,只是觉得你和他有些像,所以就送给你吧,希望你不要和他一样,到时候后悔莫及……”
夕阳下,任蝉儿和灰衣老者往东城走去,与来时不同,任蝉儿的怀里多了一封休书,那两千两银票依然在老者身上,这是少年唯一的要求。
脑海中想起少年的那番话,任蝉儿脸上有些茫然,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这是第一个人告诉自己,不要去追求巅峰。
任蝉儿摇了摇头,似乎想把这个荒谬的念头甩出脑外,她觉得自己应该开心,毕竟手里已经拿到了渴望已久的自由。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少年说那番话时,神情一定是很落寞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