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班却是不难理解的,天地玄黄,黄班和天赋异禀似乎很难有什么关联。被分派到黄班读书的学生,资质可想而知,应该不会多么出色。
然而,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却有一个如此骄傲的人,他嘲讽着世间规则,质疑着自古以来的修炼之法,所言所想,虽略显偏狂,却又不离大道,看着他的文字,宁白衣也不禁升起敬佩之情。
天道馆?似乎在记忆中并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是学院,还是武馆?
九画生?似乎更像是一个化名,在遮掩着什么吗?
带着种种好奇,宁白衣翻开了第一页。
《序论》的内容不多,他仔细读着,很快便读完了一遍。
这一章是全书的总纲,大致是在讲如何感受天地元气,修炼自身的。
开篇的第一句引用的是道藏里的那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意思是天道为公是从,不偏不倚,每个人都有感知天道的机会。
然而,书的主人似乎对这开篇明义的第一句就极为不满,一道朱砂蛮横地划在上面,旁边却潦草地写着一句:“天地不仁,以圣人为走狗。”
旁边的空白处又加了一行小字:“正月十五,败于玄班吕阳。”
宁白衣微微一笑,脑海中不由浮现一个画面,一个鼻青脸肿,打架输了的少年,心情不佳,就只好拿着书本恣意泄愤。大概是想宣告在他眼里,高高在上的圣人也只不过是天道的走狗罢了,何况一个吕阳?可怜的小家伙似乎是在用这种方式,自我安慰。
读完《序论》,宁白衣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继续向后读去,耳目一新的修炼世界,再加上少年时不时一两句看似荒诞的注解,确实很能挑起人的阅读兴趣。
随后数篇的内容,详细阐述了前三个境界的修炼要则,以及这三个境界的修行目的。
宁白衣的读书速度很快,要不然也不会在二十岁前就把天下剑诀读完了九成,他自认记忆超群,凡是看过一遍的东西,基本上就很难遗忘,加上他如同倔牛般的偏执,才使得他在二十五岁便站在了剑道的巅峰。
前几章的内容,片刻间便被他读完。
他舒了口气,准备尝试按照书中的方法感受天地元气。
当他合上书本,闭目静思时却骇然发现,脑海中居然是一片空白,刚才的那些记忆竟诡异地消失了!
他不甘心地连续试了十几次,结果并无变化,那些记忆的片段总会随着他阅读的结束,消散地无影无踪。
这些文字,你认识,却无法记住,你读过,却如同门前的一条溪流,不会驻停片刻。
这本书,有古怪……
自信是来源于一次次成功的积累,对于未知的事物,宁白衣则不会偏执地认为,自己就一定能掌握。
再确认无法记忆后,宁白衣心里反倒变得极为平和,从小他便明白一个道理,世间万物,皆是因缘。尤其是一些奇特宝物,更是有缘者才会得到。
他不再试图去记忆内容,只打算走马观花地再浏览一番,却发现在书的最后几页,竟夹着几层薄纸。
这些薄纸的纸质,与原书不同,显然是后来加上去的。
打开一看,居然是几张剑帖,不过似乎每一张上总有几处残缺,剑帖一旁,又是一段注解,这次却是用了扉页上那种正楷字体,显得极为庄重。
“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崪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嘿嘿,你试试,就知道灵不灵!”
看到最后一句,宁白衣轻笑一声,少年的话虽然俏皮,但更像是一种挑逗。
这些日子,他没少修补剑帖,凡是看到残缺的剑帖,近乎本能般的总想着去修补一番,他从房间里拿出笔墨,对着剑帖轻声道:
“那就试试吧。”
可很快,他便皱起了眉头,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凝重,这几张剑帖竟是他目前所见中,最为复杂,最为晦涩的。
夜色渐浓,院子里还是那么安静,庭院前的那株彼岸花,也不堪露水重负,弯下腰来。
此时,宁白衣全身已经湿透,却浑然不觉,彷如陷入了某种魔怔。
他甚至隐约觉得,那个调皮的少年正在一旁盯着自己,一脸得意。
今天是他有史以来花费时间最长的一次,他的情绪不知不觉也由着从玩笑,到认真,再到一种尊重变化着,从书主人的字迹上不难得出,这个少年年纪不会比现在的自己大过太多,却已有着惊人的剑道天赋,宁白衣也真正的改掉了小觑这个世界的心态,强者,果真哪里都有。
辛苦地修补完两张时,宁白衣觉得精神变得有些恍惚,身体却格外的轻盈起来,彷如毛孔散开,整个身体在呼吸一般。
又过了很久,天色渐白,当第一抹阳光落入院子,他正好完成了最后一笔。
忽然,天地间响起一道轻微的碎裂声,一股微不可觉的气息席卷整个院落,直往苍穹飞去。
一抹欣喜的笑容从他嘴角蔓延开来,一夜的时间,他跨过了凡人的那条桎梏,真正跨入了武者的行列。
……
当宁白衣成功跻身玄感之境的时候,燕然城上空并没有烨烨雷电,百川也并没有沸腾,山冢自然也没有崪崩,高岸依旧挺拔,深谷也未化为丘陵。
整个大陆依然像平时那样,平静而安宁。
只是那道微不可闻的碎裂声,驾着轻风,伴随着晨曦慢慢地在天地间游荡。
没有惊醒枝头的鸟儿,没有在安若明镜的湖面荡起半点涟漪,甚至没有拍散稀薄的晨雾,在所有人看来,这只是一个平常的早晨罢了。
但还是有人听到了。
比如泰山顶上那位,此时正皱着眉头。
这位引领天下儒门的领袖,两百年前似乎便听过这样的声音。碎裂,如幼凤破壳,似乎代表着一种新生,可又何尝不如恶魔脱枷,带来无尽毁灭。
想到恶魔,似乎在泰山底下就镇压着一个。他孔丘两百年不下泰山一步,不就是为了看守此人么。
望着玉皇顶上那一排排灯火通明的宫殿阁楼,一股股金黄色的浩然正气环绕其间,他的心里稍稍安定了几分。
老者穿着一身黑袍白衬,头发散在身后,衣袖两边,各有七片银圈构成北斗七星图案。
南斗七星掌生,北斗七星掌死,这竟然是道家借天延命的手段。
他喟然轻叹:
“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想我孔丘今日,却得靠道门苟活。”
他身旁站着一个孩童,怯生生地问道:
“先生,李师送给你的这套龙甲北斗衣不好么?”
老者摇了摇头。
他身体微微颤抖,并不是因为罡风寒冷,而是来自于内心深处的某种恐惧。
他迈着步伐,左手牵着孩童,一步一阶地从山路走下,这里是后山,平常人迹罕至。
东百丈崖的顶端,有一横跨两岸垂直河谷的浅白色岩带,好像一条白色纹带绣于峭壁边缘,另一头埋于浓雾之中。
老者走到崖边,停了下来。
“小珂,你觉得稷下学宫里,那七十二位圣徒编的那本《仲尼长短句》如何?”
孩童低着脑袋,默不作声。
良久,孩童似是鼓起勇气,低声道:
“先生说过的话,做弟子的自然会牢牢记在心里。若无心去记,纵然是留在纸上,也只是做做样子罢了。”
老者眼睛散发着亮光,摸着孩童的脑袋:
“呵,将来有一天,你会用得着的,到时候替我烧了他们好不好?”
孩童疑惑地望着先生,还是点了点头。
他的心里升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他们?指的是先生那七十二位徒弟,还是那些书呢?
老者缓了口气,松开了孩童的胳膊,在孩童满脸惊讶的神色中,朝着岩壁上那道白纹踏了上去。
竟然凭空而立,没有掉下去。
他一步一步地向下走去,很快身影便埋没在浓雾之中。空荡的山谷里,响起了一个冷厉的声音。
“哼,两百年前我可以把你镇压,现在无非再来一次罢了,你又能起什么风浪!”
在那道白纹的尽头,一个望不见尽头的深渊内,一个黑影依然不动地跪在那里。
良久,他猛然抬起头来,嘴角微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