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说好的出口等了半个小时，并没有找到接机的人。但是她并没有害怕，生命本身就是走走停停的流浪，即使她从来没有一个人来过这么远的地方，她的英语英国人能不能听懂，能不能自己一个人坐上车离开机场，能不能找到Collaud总部的所在地，两周后能不能找到住的地方。苦难并不是给一个人处理过相同事情的经验，而是让她在从此面对困难时心中自然而然地有了底气。
希斯罗机场的指示十分清楚，只要不慌不乱还是很容易找到前往市区方向的大巴的——她没有选择坐地铁，她很担心英文的报站自己听不懂，还是大巴好，到了哪里司机大叔吆喝一声，再不行也可以停下来让她下去。
雾霭沉沉，英伦街道，就好像到了伍尔夫笔下的那个时代，又有福尔摩斯和华生生活的神秘与阴森，仿佛这个国际大都市既是世界上潮流的先锋，又是历史洪流的挽留者。
和同为时尚之都的纽约不同，伦敦的美中带着慵懒和不经意，好像就这么透出了一抹高贵的颜色。经过大本钟的时候，江雪看到下面聚集了无数拍照留念的人不禁也探头一望，身边的一位老绅士和善对她笑道：“不去拍照会后悔，去拍照了还是会后悔，这就是伦敦。”
是吗？江雪对他报以灿烂的一笑。有些事做了会后悔，不做还是会后悔，那么是做还是不做呢？也许就像她该不该来伦敦一样，总之她还是来了，也许很多年后还是会后悔。
伦敦人都挺热情的，所以江雪不怎么费力就找到了Collaud在罗瑞德大街201号的总部。
Collaud这样的企业，对外宣扬的是员工并不是雇佣关系，而是企业得以长久生存的财富，所以员工会有极具竞争力的报酬，有各种丰富多彩的业余活club，有强有力的工会组织，有全面而周到的补充福利，有每年15天的带薪年假和15天的带薪病假。
但是，这一切都建立在员工最大程度地为其创造价值，不近人情地去工作。就好像江雪到的时候分明已经是晚上七点了，Collaud大厦依然是灯火通明的，她报道之后连酒店都没有回，直接就加入到了缝白批，钉扣子的行列当中去了，和世界上所有的设计助理做着同样的工作，直到晚上十一点半，才拖着从北京带来的大旅行箱和旅行包朝酒店摸去——英国的交通本来就贵，夜间的出租车就更加奢侈，足足花了23磅，心疼得她直吸冷气。
江雪只是设计助理——事实上能在Collaud做高级助理的人，如果去内地的某家服装企业的话，设计总监也不是不可能的。Collaud等级森严，每个层级有权限做什么事不能接触什么事都分得非常清晰，江雪主要协助高级助理CocoaMok的工作，具体来说就是替Cocoa的老板日本设计师稻本靖一订餐，确认行程，接听电话和收发邮件，偶尔做做手工蕾丝，找找面料什么的，至于他们的老板稻本靖一交待下来的设计工作，Cocoa是决不让江雪沾边的。
稻本靖一是Collaud大牌设计师中最年轻的，严谨而不苟言笑的日本人，听说训起人来很厉害，他工作室里的女员工没有没被他骂哭过的，但是哭过之后仍然死心塌地地为他效力，只因他不到33岁，就已经欧美许多名人明星的御用设计师，连《ELLE》这样的杂志想要借到他设计的服装拍片也并非易事。
况且他手下的助理倘若得他信任，是很有机会独立完成名人礼服定制的，比如刚刚成为高级助理不久的Cocoa，现在就在做英国流行天后Anmerie.Van全球巡回演唱会的服装。
Cocoa来自中国香港，三十余岁的模样，身材很有些莫文蔚的骨感味道，很懂得露出自己最好的部位，是以江雪去了两个多星期，她虽然每天都不重样，却每天都必定露出小蛮腰和大腿，江雪心想，真是省布料啊……
当然，要保持这样的身材是要付出代价的——Cocoa几乎不怎么吃热食物，每天至多喝一点不加油花和盐的蔬菜汤，再加两个水果。这就决定了她的抵抗力不那么好，这几日伦敦出现了大幅度的降温，Cocoa成为最先感冒的一批，每天不是在用纸擦鼻涕就是在去洗手间取手纸擦鼻涕的路上，因此她的工作基本处于停滞状态——除非Cocoa一面打着喷嚏一面给客户量尺寸沟通细节。不过也许Anmmerie不介意呢，其实如果她是客户的话，就不介意设计师感冒了为她服务，谁还没个三病两痛呢。
江雪一面胡思乱想着一面整理着稻本靖一天书一般的草图，心道，幸亏不让我做设计，否则他这种概念图谁看得懂呢？比如这幅就画了一个女人，还有上一幅就是刷刷几笔颜色，跟这个系列的主题11世纪的芬兰有什么关系？
这时另一位初级助理Dana急匆匆地过来道：“snow，稻本让你过去参加会议。”
“啊？我？”吃了一惊。
稻本每周一都会开会，分配这一周的工作，但是由于江雪刚来，并没有独立做事的能力——当然即使有，也不被信任，一般只会跟着高级助理从打杂开始，慢慢地才可以像Dana这样的资深初级助理一样在高级助理的指导下分担一些设计工作。
稻本靖一这个人，江雪从前听顾柏然说过，能力出众铁面无情，顾柏然当时说到他的时候也忍不住感慨，若不是自己的父亲的关系，只怕中国区的设计总监就不是他了——稻本十分中意这个新兴市场的位置。
Collaud不能不考虑在中国市场的成功——这种成功不仅仅需要业务上的能力和天才，难道竞争对手Dior，Hermes缺乏天才吗？所以政府方面的隐形支持有时候显得更重要。在顾柏然以不到三十岁的年纪成为奢侈品时尚行业里最年轻的区域总监后，他和稻本靖一之间多少总有些不睦的色彩，况且两人同是集团当中的年轻精英，将来在行政职位上的竞争，诸如全球副总裁，也是不可避免的。
而自己是顾柏然推荐过来学习一年的，只怕顾柏然也并没有想到江雪会被分在稻本靖一的工作室中。而稻本作为江雪的老板，自然是见过顾柏然的亲笔推荐信的。
每当江雪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就心里一阵发麻，这日本人平时斤斤计较到钉一颗扣子用了几分力都看得出来，必定睚眦必报。是以江雪每次看到他，都低着头急匆匆地走过，反正稻本始终都是冷着脸，甚少主动与人打招呼。
即使被意外地通知参加每周的例会，江雪也是一种极轻松的心情去旁听，稻本的英语本来也难懂，日本人好像舌头都是直的一样。他好像在说Cocoa领导初级助理为Anmmerie准备演唱会服装的事，跟她也没关系啊，反正她刚来也没有这个权限参与设计。
Cocoa一面听着一面忍不住又连打了几个喷嚏，抽了几张面巾纸奔了出去——可是她还是穿得那样清凉性感。
稻本看着她的背影片刻，脸上仍然没有表情，冷峻地扫视了众人一眼，继续说他的话。然而江雪却莫名其妙地被他看得一寒——连忙低下头，自己想来也不会发生什么，她这样的greenhand。
突然整个房间安静了一下，刚才除了稻本的讲话声，分明还有各种沙沙的声响，瞬间全没了，好像什么东西静止了一般。
江雪不明所以地抬头一看，我的天，怎么所有人都盯着她！发生了什么事？谁能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虽然她刚才没注意听稻本说了些什么，但是就是瞎子也能嗅出此刻空气里的异样来！
江雪感觉到身后两道火箭一般的东西射过来，简直要把她生生洞穿再烧成灰烬一般，下意识地扭头一看，Cocoa不知几时从洗手间回来了，正满脸怨愤地看着她。
她只好冲着Cocoa笑了一下，又扭回头来，这时正好听到稻本一本正经不带感情色彩地在说：“Cocoa的工作表现一贯良好，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因此为了表彰这种表现，我决定给她放假十天，好好养病同时也放松心情，十天后我们期待一个全新的健康的Cocoa的回归，为我们的工作室和Collaud带来更多的价值。”
这不是关键，关键是他接着道：——
“所以我决定由MissJiangXue暂时代替Cocoa负责Anmmerie演唱会的服装筹备工作。”
MissJiangXue？神马？她代替Cocoa？要知道Cocoa来Collaud之前可是有着数十年的行业工作经验的，曾经在香港的本土企业中担任过设计师的，到Collaud才屈尊做助理的，业务能力自然相当出众，哪里是自己这种新手能比的？
“Ican’t！Ican’t！（我不能）”江雪哪里顾得上当着一众人的面，立时起身大声反对。
稻本靖一倒没有说话，好像专给江雪发表自己意见的时间，他不说话，其他人当然更不会说话，尤其是Cocoa还没来得及入席，就这么站在门口，双臂骄矜地抱在一起，染成深蓝色的短发闪着冷冷的光泽，一如她此刻眼中射向江雪的目光，一副玩味的模样。
Dana想说什么，看了看稻本和Cocoa各自的脸色，最后还是没说话，只是抱着同情的态度看了江雪一眼。
江雪站起来看了看四周，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上下打量，紧张之下说起英语难免磕巴起来：“我……只是新人啊……刚毕业的……做不来成系列的设计指导！”
稻本靖一没有表态，面上也似乎没有任何被冒犯或者惊讶的表情，只简单地道：“这件事情再议，我们先说说东京时装周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