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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一切,早安排就绪2


江雪身子从弓形渐渐直起,大口大口地吸了几口气,虽是声音颤抖,却终于能说出一句完全的话来道:“不必休息,我要尽快回去。”但是眼泪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将嘴唇咬出了血,紧紧抓住稻本靖一的手道:“我妈妈不会有事的吧?不会有事的吧?她没有大病的,也不大出门。”

是被车撞了?还是……突然染了什么重病?竟叫稻本靖一肯亲自送她回国?她简直不敢想。

妈妈多年来在寒湿的环境下劳累,心中始终郁郁寡欢,终身未嫁,身体大约早就坏透了!会得什么病……

稻本靖一揽住她,安慰道:“没什么大事,没什么大事的。”

他的手臂坚定有力,让江雪略微安定了一些,只死死地抓住他,好像稻本就是她在这尘世间最后的依赖。

“我们走吧。”江雪咬咬牙,附在稻本的臂上坚持站起来。

稻本靖一没有再劝她去休息室,只是一手紧紧地护着她,尽力挡住来来往往的乘客好奇的目光。

在飞机上,短短两个小时的时间,江雪吐了六次——她素来是不晕机的,稻本靖一情知她是心中大恸自然五内紊乱,只是沉默地不断递给她纸巾和水。头等舱的空姐都格外殷勤,过来询问了几次江雪是否不舒服,稻本皆一一礼貌但冷淡地打发了。

一从省城的机场回来,就有人接机,直接把两人接到了一辆越野车上。那人自我介绍说叫刘学勤,是W城著名服饰企业米兰世家的老板,江雪开始还以为他是日本人,谁想竟然是一个中国人,不由得看了稻本靖一一眼,此人人际关系深厚复杂,连H省这样的地方都有自己的人脉,难怪他敢同顾师兄竞争中国区的总监。

刘学勤显然已经知道了两人此行的目的,对江雪道:“我带了司机直接送你们过去,就免得坐火车不方便。我在省里做生意多年,在你们家乡也有些关系,也陪着你们一起去。你放心,稻本先生跟我是兄弟一样的。”

江雪只是不住地点头,一个日本人,要怎样才会使中国人拿他当兄弟一般。这个日本人,真是可怕。

一路上,刘总就已经和江雪提到S城当地公安里的熟人说装饰画的厂家还欠着江母几万块钱,现在江母急需钱用,邻居们想帮着把钱要回来先垫着。可是装饰画厂那边非说没有这档子事,平日里给江母帮忙的几位嫂子都是妇道人家也说不明白,只知道是有几万块钱的账,却又没有凭证。

江雪听了也十分忧虑,对刘总道:“又不知道有没有欠条,我妈这一进医院又不能去理论,恐怕难。”

她刚刚工作不久,收入也不算多,这回走得急,也没带多少钱,自然是很看重这笔钱来给医院的。

稻本靖一在一旁没听懂他们的对话,江雪用英文给他讲明白了之后,他便用日语对刘学勤道:“这件事,在中国还是找关系的好,不用跟他们多费口舌,找公安那边去说话。”

刘学勤“嗨”了一声就开始打电话。

快到家的时候,刘学勤直接让司机把车开到了小城里唯一的一家二星级酒店佰特,江雪见了忙道:“刘总,怎么不去医院?”

刘学勤干笑了两声,看了看稻本,对江雪道:“医院现在怕是人多,你先在酒店住下拿个主意,大家好办。”

江雪疑惑道:“正是因为人多才要回家去酬谢一番帮忙的几位婶子,不能总是外人在那里忙着,我这个做女儿——”

刘学勤打断道:“我知道你的心情,不过县公安局的王副局长在佰特等着,有些事他给你讲比较清楚。”

公安局的人怎么也来了?难道母亲……

江雪只得随着一同进了酒店,刘总那边大约已经花了重金打点好了,王副局长一见她进来就道:“小江回来了,哎,这么小的姑娘——”话没说完,江雪乍一听到家乡话,终于忍不住哽咽起来,咬牙道:“王局长,我妈妈怎么就——”

母亲虽然身体不算硬朗,却也没有致命的病在身,怎么就突然病倒,况且连公安局的人也来了,难道其中有蹊跷?

王副局长犹豫了一下,和刘总交换了一个眼色,缓缓道:“小江啊,节哀顺变,你的母亲已经过世三天了,她是自杀的,割腕。她可能下了决心,屋里屋外都锁好了,电话线也掐断了,所以——”

“啊——”这不可能,这不可能!稻本是跟她说妈妈得了重病需要赶回去,就是刘总也没说妈妈已经不在了!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不信!我妈不会自杀!”

王副局长显然是料到了江雪的反应,立刻对刘学勤道:“她情绪还太激动,要是回了家看到满屋的血迹还没清理怎么受得了,等两天再回吧,我这两天安排人去打扫。”

刘学勤刚想翻译给稻本听,江雪已然冲了出去,一间间客房被她捶开闯入,“妈妈!妈妈!”稻本靖一跟在她的后面,由着她任性,只在她哭着从每间房跑出去的时候深深地向受到惊扰的房客鞠躬,用生硬的中文向他们道歉。

江雪从二楼跑到三楼,又要从三楼奔向四楼的时候,稻本靖一一把拉住了她道:“江雪!”

江雪丝毫不惧,只声嘶力竭道:“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稻本靖一一面努力抓住江雪一面对刘学勤道:“算了,带她去见最后一面吧。”说着便拉着江雪往电梯里走,刘学勤连忙赶在前面去叫司机。

一路上他和江雪坐在后座,任她怎样用力地扑腾踢打,他始终一言不发,不劝也不制止。

进入殡仪馆告别厅的那一瞬间,江雪的呼吸被完全地悬起,轻手轻脚地走向冰冻棺。

母亲的血大约是流尽了,即使殡仪师尽力给她化了妆,脸上添了几分红艳,却仍然掩不住冰冷苍白。正如她的一生,唯有短暂的绚烂,就好像燃烧尽了生命一般。她趴在冰棺上,耳朵里灌进来其他大告别厅里余音不绝的哀乐,越发衬出母亲的凄凉,走完了一生也只有她一个亲人。

倘若她也不在的话,是不是这个世上再没有人可以证明世界上可以有过这个人。她所爱过的,恨过的,伤害过的,被辜负过的,终究再也没有关联。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小时候学得这句话的时候,就觉得格外贴切。

别人都有父母牵着双手挥洒着欢声笑语走在童年的时候,她就深深地知道她只有妈妈,妈妈也只有她,连外公外婆都没有,更没有爸爸。她必须像个男孩子一样,妈妈也要像个男人一样,才能把明明两个女人的生活过得像有人给她们争风挡雨一般。

可是,终于,她形单影只了。

她从不知道什么是父亲的宝贝,甚至小学时和男同学同桌都紧张得瑟瑟发抖;她也不知道什么是掌上明珠,即使是母亲,也是常年的劳作忙碌,回到家中永远是烦乱不堪,母女两人也说不上几句话。但是纵然是这样的母亲,也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永远抹不掉的关联。

好,妈妈,这是你对我的惩罚,还是你用死来警示我,倘若我唯一一次的任性追逐心中所念,必定招致一生祸患?

江雪站起来的时候,眼泪已经干了,脸上也见不到悲伤的表情,一旁的工作人员都不知道要如何劝,只拿眼睛瞟稻本靖一。

稻本靖一只会几个简单的中文单词,一路全部都讲英文,这在小城里面自然是难得一见的。于是众人那悲悯江雪孤女的心情难免又转了大半到猜测这江家姑娘带来的男人身上,又有一小半放在了议论她和他的关系上。

好似稻本靖一一出现,那哀伤的气氛就凭空消失了大半。

江雪见不得这等闲话,走出告别厅去外面透气,稻本靖一也跟了出来道:“你找个地方哭一会吧,忍久了不好。”

江雪忍了眼泪摇摇头笑道:“我没事的,我会很顽强地活下去。不然,像我这样的人,即使有一天消失了都没有人知道,不保重自己岂不是矫情?”说着眼泪还是落了下来。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是因为野草深知,倘若自己不扎根入土,绝没有人会怜悯它的命运,也无人会移植它入温暖花房。

唯有自己,自然不敢作践自己。

稻本靖一说的很轻,“你要是消失了,我一定会知道。”

江雪闻之一颤,心中纷乱,此情此境之下,也唯有装作没有听见罢了。

她很快签署了遗体火化手续,街道办主任其间也来了一次,对她道:“你这边料理完了就回家清理下你妈妈的东西,你放心,大家伙儿把你妈妈抬出来的时候,我就看着呢,不叫他们动屋里的东西。”

江雪连忙谢了她,她又道:“今天下午我再找人帮忙把屋里的血迹清理干净,这之后你就可以回家去看看了。”

江雪含着眼泪一一谢过众街坊邻居。

下午去给母亲看墓地,刘总一切熟门熟路,江雪这才得知原来米兰世家有一个服装加工厂就设在S城。刘总的意思是请了先生先看看风水,再定下来一块宝穴,江雪只看了看价目表便决定道:“不必了,便买那一列有松柏围绕的就行,我妈生前孤单了一生,大约也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这样就好。”停了停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况且,也花不起那么多钱。”她的信用卡已经透支到了极限。

倘若被指为不仁不孝,那也,就这样吧。

刘总还要说什么,江雪的手机突然响了,她不知为何盯着屏幕看了足足三秒钟,这才道了个不好意思去一旁接听了。

这个电话,她接了很久。

回来的时候只见她红肿着眼睛还是勉强对刘学勤笑道:“刘总,这回实在是麻烦你了,大事已经料理完了,恐怕您的生意耽搁不得——”

刘学勤是个聪明人,知晓后来之事自己若在场怕有不方便,当下道:“我正在和稻本先生说呢,恐怕要先行返回W城,没帮上什么忙,只请妹妹节哀顺变。要是有什么事你直接打我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