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初初升起来的时候，这素不相识的四个人已然满头大汗，江雪盯着额发凌乱，手指冻得通红地顾柏然吃吃地笑——大约这个男人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女孩一面喘气一面解下绒线帽对两人道：“谢谢你们。”
江雪一愣，谢什么？倒是他们两人陪着她和顾师兄疯了一早上，男孩看了女孩一眼接过话道：“我们今天结婚，你们算是我们婚礼唯一的来宾，真的谢谢你们的到来。”
江雪惊讶得睁大眼睛，顾柏然到底出身不同，经历的场面更多，可饶是这样，也瞳孔一缩，这是什么婚礼？
见两人惊讶，男孩微微涨红了脸解释道：“我们两个的事双方家里都不太同意，所以我们在一起没有别人知道，我也只能给她一个这样子的婚礼。”说着有些抱歉地看着女孩，那女孩子连忙打断道：“我很喜欢啊，在一起本来就是两个人的事，要那么多人祝福做什么。”
眼前的这两个人，粗粝红润的皮肤，关节略显粗大的双手，不太得体的穿戴，一切都昭示着他们来自社会的底层，也许从来没有读过亦舒，也许从来没有听过林夕，也许不知道普希金和泰戈尔是哪国人，但是因为幸福，他们明白着这深入浅出而纠结无数人的道理：在一起本来就是两个人的事。
见男孩面上仍有愧疚之色，江雪心中大恸，原来值得被爱真的无关容貌，无关地位，无关财富，无关才华，要的只是一颗敞开的去爱的心，正如这个身材矮胖短发纷乱的女孩是多么灿烂明媚，因此值得被爱。
而自己，呵，仿佛永远在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当中行走，这一刻忽然彻底地绝望——不为她没有一个这样爱自己的人，而是时光和经历已经将她塑造成了一个冷清决绝，现实苍老的影子，纵有一颗去爱人的心，也再也拉不开眼底里一抹等爱的纯净。
深冬的太阳斜斜地升起，男孩女孩早已携手走远了，在雪地上留下并排的两双脚印。这个时候后海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顾柏然突然走近江雪，很认真地说：“谢谢你——”没有说完，他到底从小家教严格，任何出格的话都叫他脸红起来，但是他面上却有着孩子一般坚持的神情。
江雪的心跳得极快，仿佛他要说什么她全知道一般，可是她承受得起吗？勉强笑着打岔道：“佳微妮的事还没谢过师兄呢，说了要请你吃饭的，早饭算不算？”
顾柏然没有答应也没有否定，只是定定地看着她。他在想，这有由来吗？他和眼前的这个女孩，怎么就有了交集，怎么刚才他就莫名地想起了生死相许。
半晌，他才笑了，不得不说，男人长得好就是比同样长的好的女人有优势，顾柏然在雪光中的粲然一笑竟将本来心中紧张而一团乱麻的江雪迷惑，方才意念里种种盔甲一层一层地被她的顾师兄瓦解，不自觉地就由他拉着手，旁若无人地踏着雪在晨练人惊异的目光下视若无睹的一路走过去。
一路上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至今并无他人知道，总之到皇冠假日酒店的时候，当天值班的服务员过后很久都在跟自己的姐妹炫耀：你不知道那天早上我遇到的两个客人，像从言情小说里面穿越来的人物一样，哎呀，不是说帅哥美女什么的——当然了，那个男的比什么东方神起帅多了——我的意思是那两个人站在那里你就有种恋爱心情啦，哎呀，难道真的可以穿越？
其实只是一顿早餐而已，顾柏然和江雪两个人却好像很多年没有这样好的胃口一般，点了一盆海鲜清粥，两碗鲍汁银耳，十多碟诸如山野蕨菜，红油酸笋之类的爽口小菜，这才还不算，江雪还专门要了两只茶鸡蛋，两碗豆腐脑，两笼粉丝包——这可是皇冠假日这种五星级酒店没有的，服务员现去街上摊点买的——难怪人家对他们印象深刻，一顿早餐顶得上平日里绅士淑女们一天的饭量了！
等到吃完结账的时候，江雪这才悲哀地发现她顾师兄的一顿早餐好像不是她能请得起的：看着服务生送来的账单上赫然写着394元，她浑身的小心肝那个颤儿，这这这，分明是她一个月的饭钱啊，就这么一个早上就烧掉了？
哎，果真男色误人啊，她一面悲哀地想一面哀怨地掏出佳微妮首席设计师给她的那张银行卡，还没捂热呢！叫你好色！叫你贪图人家的美貌！破财了吧！
顾柏然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江雪的表情，他十分中意这些街边小食的味道，连江雪也没有想到他素日里那样优雅的一个人，会摈弃筷子用手去抓那一个个卖相粗陋的粉丝包，又把两只茶叶蛋剥得汁液飞溅，创造出无数顶级流行元素的纤长手指被染上了深一块浅一块的棕褐色斑点，活像街边卖卤肉的大师傅的手。江雪见了就乐了，想了想后突然上前握住顾柏然的手，顾柏然大约并没有想到江雪为何这样主动，况且这并不是在一间私密性很好的屋子里，而是大庭广众之下。
江雪叹了口气道：“只能这样子了，师兄，别怪我非礼你，我也是没办法啊。”
顾柏然听了奇了，有些茫然地站住看着江雪——他真正算是不解风情，果真从前是个极好的学生，从没学坏过，这要是泽天，肯定嬉皮笑脸地伸手在女孩身上掐上一把道：“哎呦，妹妹，我可不是白给你非礼的，你要负责的啊。”如此，一个美妙的夜晚不就开始了吗？
可惜顾柏然不是，他的一言一行都是内心真实的反应，喜欢就是喜欢，不明白就是不明白。
亏得是江雪，要是别的女孩脸皮稍微薄一点的，早就恼了——哪里有这样迟钝的男人，分明就是装的，好叫自己知难而退！
“我是怕Collaud的客户看到你这双脏兮兮的手全被吓跑了，所以我必须握着你的手免得Collaud的形象毁于一旦。”她嘻嘻笑着，语气就像港片里的太妹，可是其实她的心里也很紧张，万一被顾柏然义正词严地呵斥呢——毕竟那天晚上在会所的时候，他就说过天亮了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的，他们早已经两清。所以现在的一切都好比是他额外赠送的，既然是赠品，随时都可以终止。但是好在在她过往荒凉的岁月中，掩饰是一项基本的生存本领，至少顾柏然是没察觉到她内心的惶恐不安。
“师兄，别这么看我啊，我这可不是贿赂你，我是为Collaud着想啊，毕竟人家的职业理想就是去Collaud当个助理什么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客户流失啊。”事实上，这已经是强弩之末的狡辩，顾柏然不比泽天那般浸淫风月，于这种事，也算是经验丰富的，牢牢抓着江雪的手快步朝车子走去。
接下来的事，两个人好像都不太记得清楚，又好像时时刻刻历历在目。两人的手早就松开了，但是身子却又更加紧密地贴合在一起。他们都是对美痴迷的时尚界人士，至情至性，挑剔的是感觉，而不是时间地点，是以青天白日的上午，车内狭小的空间都不足以让骤然燃起的疯狂熄灭。
只不过是手上小块小块的斑点，便担心被人看到对Collaud造成不良的影响，这青天白日下的疯狂却似乎毫无羁绊。因为他们殊途同归：人生的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因此那疯狂的种子一旦播种，就会不可遏制地疯长。
倘若不是两个人到最后因为那漫长而激烈的亲吻将要窒息，他们并不想分开，江雪眩晕着靠在后座上，装饰用的珠串贴着她的后背，冰凉凉的——这个猴急的男人，连空调都忘了开。
顾柏然喘着气在她耳边轻声道：“雪雪，我……很想你……”他的声音因为压抑而颤抖。
叫他如何不压抑呢？他们算是什么？这想起来简直让他自己惶恐，就好像两个寂寞的网友约好一夜情一般，上了一次床后却发现自己开始相信一见钟情这种烂俗的言情故事。
也许电影里这样的桥段过后，男女主角会再次偶遇，从前踏上爱情的康庄大道。可是现实是这根本无关浪漫，简直比相亲时遇到还要窘迫，可是如果没有这样尴尬的开始，他又如何可能在美院的茫茫人海中遇到这样一个普通的女孩呢。
好在江雪也同样梦呓般的呢喃彻底让他倍感煎熬的心略略放了下来，只听她道：“哥哥，我也很想你。”
她叫他哥哥，不是师兄，不是柏然，不是顾少，和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其他人而不同，好像就是专属于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和亲昵，一下子让他激动起来，身体内有某种欲|望亟待她来替他纾解，不顾一切地将她按在后座上……
顾柏然长于北京，却第一次发现京城竟然也有如此多有趣的地方，事实上不必去故宫不必去三里屯不必去南锣鼓巷，只是那一条条或是幽深或是简陋的羊肠小巷就有着无穷的故事，两个人从车里起来的时候皆是精神焕发，并不似早上起了大早后的怏怏不振。
江雪一面吃着糖葫芦一面扭头问顾柏然道：“你……从前和映涵姐姐也是这样逛街的吗？”想了想又觉得这时候提到姜映涵好像有那么点……不厚道，这是自己用一个小三的身份在示威吗？
顾柏然倒没有在意，专注地剥着糖炒栗子，半晌才认真道：“不是，以前我和她从来不一起逛街。”
江雪理解地点点头，是呵，他们这样家庭出来的人，娱乐和约会的方式自然是不同的，用不着做压马路这种傻事，更不必为吃糖炒栗子这种廉价而不见得干净的小吃而把一双保养得宜的手染得像卖炭翁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