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新绿草牙坼,雨洒轻黄柳条湿。
花归雁已经有十年未曾回过江南了。
他轻轻撩开马车左边的帘子,望了一眼窗外。他突然微微地笑了。
坐在他对面的少年似乎是十分的惊奇,他也微微一笑,轻声道:“姐夫,你笑了。”
花归雁点了点头。
少年又道:“姐夫,这十年来我还是第一次见你笑得这般开心。”
花归雁又点了点头,他已经有十年未曾这样笑过了。十年来他到处流浪,虽然途中不乏有趣之事,但他却从来不笑。可今日他却笑了。他又笑了笑,眼角处虽然有几道细纹,但是他的眼睛却十分的年轻。
他回来了。
十年的流浪使他的身心都有些倦了。
一个身心倦了的流浪客总是想家的。
所以他回来了。
他微声吟了一句诗,“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他忽然伸出手捂住了嘴巴,轻咳了几下。他的手指十分的纤长,但是却带着一层淡淡的薄茧。
“姐夫。”少年十分关切地说道。他们相依为命了十年,即便是两个陌生人也会有了感情,更何况,他还是他的姐夫,“等会儿到了镇子上,咱们找个大夫瞧瞧吧。”
花归雁摇了摇头,“无碍的。”
他是那样的坚决。
少年摇了摇头,他的声音比花归雁的还要坚决,“这可不行,我前几日听说江湖上首屈一指的名医赛华佗就在此处。以往几次,你说不治就不治,但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让赛华佗瞧上一瞧。我就你这一个姐夫了。”
他想辩驳两句,但不知为何却点了点头。他轻声道:“好。”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杆玉箫,他轻轻吹奏了起来。
他的眼角闪过一点泪光。
箫曲悲伤,催人断肠。
他的箫曲本不是这般寂寥悲伤的。少年看着他,一时没了言语。
一脸络腮胡子的车夫,忽然在这时停住了车。
箫声渐渐地停了。
“怎么了?”
“少爷,前面躺着个死人。”
花归雁点了点头。他的脸上并无太多波澜。他整个人像是一泓静水。
他推开车门,然后跳了下去。少年也跟着跳了下去。
就在最近这几日里,他们已经是第四次遇上这种事了。
少年皱了皱眉头,脸上露出了几分诧异的神色,但是很快便平静了下来。
死者的脸上有数十道剑伤已经分辨不出他生前的样子了。
花归雁伸出手扒开死者胸口处的衣服。他的眉微微一蹙,这个人和之前的三个人死因是相同的,皆是被人一掌震碎了心脉。
少年道:“姐夫,普天之下,除了你之外有如此深厚的内力,一掌可震碎人心脉的人少之又少,不过一掌之数。但无论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人都不会现身此处的。”
花归雁叹了一口气,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死者脸上的剑伤。
他的眼睛很亮,像是无尽夜空里的星星。
他的眼睛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魔力。
他又咳嗽了两声。
络腮胡子看了一眼花归雁,道:“少爷,你还是回车内休息吧。”
花归雁摇了摇头。
普天之下,能一掌震碎人的心脉,且用剑又如此之快的,在他认识的人里面只有一个人。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他轻声叹道,“好功夫。”
他转过身对络腮胡子道:“把他埋了吧,死者应当入土为安。”
他回了车上。少年跟在他的身后。
络腮胡子把那个死人埋了之后,驾着车,慢慢前行。
花归雁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少年,缓缓开口道:“千昕,你有没有仔细看死者脸上的那些剑伤。”
少年愣了愣神。
他没有想到花归雁会突然开口问他。他仔细想了想之后,开口道:“那人用的应是反手剑,而且他的剑很薄,可是我确想不出这个人是谁。”
花归雁道:“江湖上使得一手快如闪电般的反手剑的人确实不少,但是内力如此高深的却只有一个人。”
“拜月宫宫主,碧叶神君姬千叶。”少年恍然大悟,“可是碧叶神君为何要来江南,我想不明白。”
花归雁淡淡地道:“既然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世间有很多事都是你永远也想不明白的。”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他轻轻吟诵起这句诗,“真不知这次回来,相识的好友,还剩下几人。”他望着窗外,暗暗有些神伤。
这十年来,谈千昕曾不止一次见过他这般寂寞的表情,但却没有任何一次比这一次更叫人觉得神伤。
花归雁取了一坛酒,然后一个人独饮了起来。谈千昕不由得有些担心起来,但过了一会儿,他又不再担心了,反而有些同情起这个人来。
他本是不喝酒的,滴酒不沾,他曾经无比的厌恶那些酒鬼,但是现在的他已经沦为了那些人之中的一员。
但是他心中的苦,又有谁可以去诉说了。
十年前,谈千昕还年幼,他什么也不懂。
十年后,谈千昕已是少年,但却依旧有很多事情是不懂得。
花归雁低声吟道:“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会须则饮三百杯,诉尽心中离欢事。”他嘴角的笑容,是那般的苦涩。
谈千昕微笑道:“姐夫,你背错了。”
花归雁摇摇头,继续自斟自酌。
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合上了有些疲倦的双眼,似是睡了过去。
谈千昕起身为他披上了一条毯子。他已经有足足三天三夜没有合过眼,他应该好好地睡上一觉。
微风拂面,让人不由得全身一暖。谈千昕看了一眼窗外的无限****,他从很小的时候就随着花归雁四处流浪,他对这里似乎没有一点印象。
他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姐夫,然后轻声对正在赶车的汉子说道:“祝九叔,我至今也想不明白姐夫为什么会这个样子。”
他一直跟在花归雁的身边,从不知道这十年最原始最单纯的情感究竟是什么。
他不知道这种情感有时会成就一个人,而有时却又会毁了一个人。
祝九叹了一口气,他眼角的皱纹又深了些许。
良久,他才慢慢道:“谈少爷,少爷会如此是因为一个情字。”
谈千昕道:“情,情是什么?”
祝九道:“谈少爷,你终有一日会明了的。”
谈千昕点了点头,住了声,不再言语。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他们到镇上的时候,已快要黄昏时分。
花归雁的眼眸里带着点点的笑意。你若是离开家乡很久的话,你便已经可以体会他的这种感受。
他显然是已经醒了一会儿的。
他看上去十分的精神。
对他来说,仅仅小憩一会儿便足够了。
花归雁踏入这里的时候,突然有一种无比压抑的感觉。但究竟是为何,他也说不出个缘由。
镇子十分的安静,只有三两个行人在路上慢慢走着。
花归雁轻轻展开手里的折扇,微微摇动了一下,然后又轻轻合上。他的嘴角忽然微微一翘。他嗅到了美酒的味道。就便是尝遍天下佳酿的他也忍不住赞了句,“好酒。”
络腮胡子夜笑了笑,他也闻到了这淡淡的酒香。
谈千昕摇了摇头,他是滴酒不沾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