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家医馆坐落在观音镇上大街的东段,这日医馆的白管家正在柜台内清点药材,大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冲进来一个裹头小厮。白管家骂道:“不成气候的家伙,跟个大白天撞鬼似的!”那小厮却笑着叫道:“白管家,喜事,喜事呀!”白管家不耐烦地骂道:“喜你个头,还不快进去碾药!”那小厮嘴一嘟:“七叔回来了,这还不算喜事么?”白管家一惊:“当真?”小厮道:“都到家门口了!”白管家匆忙转出柜台,这时一个略显清瘦的中年男人步进堂内,白管家忙道:“七叔,你可算回来了。”伸手上去搀扶。
七叔说道:“是不是又出什么事了?阿强,帮福生把药材拿进去。”后面一句却是对那小厮说的,他端起台上的一碗铁观音闻了闻,喝了一口。白管家道:“七叔,不瞒你说,你刚走,镇上就出了大事。”七叔仰起脸,皱着眉头道:“什么大事?”白管家道:“一个月前,镇上冯家的千金突然在半夜里失踪了,冯家又是贴告示又是招悬赏,把全镇的人都发动去找了,可到现在都还没找着。”七叔道:“可发现什么线索没?”白管家无奈地摇头叹道:“什么线索都没有,只怕,只怕冯小姐叫人给虏走了……”七叔道:“若真有这样的人,能从冯家虏走一个大活人,他本事也真够大的。”想想觉得这事有点蹊跷,便说道,“我进去换件衣服,过会儿就去冯家看看。”说着撩起门帘,走进内堂去了。
冯家自失了千金,全府上下就没消停过,刚开始众人还抱有希望,可找了大半个月下来,大家都清楚怕是凶多吉少了,冯夫人整天以泪洗面,最后病倒在床,冯老爷也没了刚开始那股焦躁劲,变得寡言少语,府里人都看出连冯老爷都已经绝望了。冯府三天两头就差人到街东头看七叔有没有回来,得到的消息都是外出办货,还没回来。七叔在这方圆百里之内是极有名望的,人虽才过三十,但因道行高深,为人正直,做了不少好事,甭管男女老幼,人人都尊叫他七叔。冯老爷听说七叔登门造访,目光一下子亮了不少,一路小跑来到大门口把七叔引进客堂,询问办法。
七叔道:“我听说了冯小姐失踪的大致情况,这件事确实有点蹊跷,府上近百号的家丁,他竟能全部避开,不声不响地带走一个大活人,看来不是普通人。”冯老爷着急地问:“那有什么办法可以找到媛儿?”七叔从怀中掏出三枚上古铜钱,说道:“办法我不敢保证,但我得先问问她的生死再说。”冯老爷惊道:“啊?生死……”
七叔点点头,道:“知道了生死,咱们才能做进一步的打算。”向着冯老爷道,“冯老爷,你把手伸过来按在铜钱上,闭上双眼,心里想着女儿。”冯老爷一一照做了。过了小会儿,七叔道声:“好。”移开冯老爷的手,念道:“天地作法,生死通灵,走!”将三枚铜钱往空中掷出,双手接住,再摊开,不禁吃惊道:“怎么是地卦……”冯老爷急道:“这是什么意思啊七叔?”他见七叔的表情,已知结果不好。七叔徐步踱开,答道:“地卦乃坤上坤下,六爻全为阴爻,六阴汇聚,只怕冯小姐……已经不在人世了。”冯老爷张大了嘴发不出声音来,头脑一阵眩晕,他虽早就猜到女儿凶多吉少,但当真正从七叔这里得到印证,还是禁不住要晕倒在地。
七叔连忙将他扶住,掐他人中。冯老爷慢慢醒转过来,忽地想起七叔刚才那番话,忍不住流下两行老泪,要朝七叔跪下,求道:“七叔,我只有这一个女儿,你一定想办法救救媛儿啊,求求你了七叔……”七叔拦住他不让下跪,劝道:“冯老爷,冯老爷,人死不能复生,我虽懂道术,但不是神仙,救不了死人啊。”冯老爷如何不明白这层道理,一下子下瘫坐在地,嘴里不停唤着“媛儿”,一时间老泪纵横。
七叔实在看不下去了,他知道冯老爷虽是当地百里内最大的地主,但为人心地善良,不欺压穷人,乐善好施,在当地口碑极好,没想到年过半百,却遭了这丧女之痛,一时间对冯老爷百般同情,又对那杀死冯小姐的恶人极度痛恨起来,当下正色道:“冯老爷你起来,哭也没用,咱们现在得找出害死冯小姐的凶手,为她报仇,让她死也瞑目,安心去阴间投胎做人。”冯老爷哭了半晌,才渐渐止住眼泪,拉住七叔的手,哽咽道:“七叔,你道行高深,求你,求你一定要找出那恶人,为我女儿报仇。”七叔道:“这是我份内之事。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冯小姐的尸首,这样才有线索。”冯老爷不禁一脸沮丧:“可我们找了整整一个月,什么都没发现,再找下去,怕也没什么新的发现……”七叔道:“这样找是不成的,咱们请冯小姐上来说话。”冯老爷大吃一惊:“啊?!”七叔道:“带我去冯小姐的闺房,我要开坛请灵。”
到了夜间,冯媛的闺房内摆好了香案及一切法器,七叔早已换上一件白色道袍,对围观的众人道:“灵魂不能见太多活人,冯老爷留下,其他人都出去,把门关上。”众人本拟看看热闹,七叔这一声令下,大伙儿只好悻悻地退出房间,关上房门。冯老爷道:“七叔,我要不要做什么?”七叔道:“你和冯媛是父女关系,待会儿需要用你的血把她的魂招回来。”冯老爷点了点头。
七叔准备停当,往香炉里插上九柱红香,来到案前,一边口念咒语,一边舞动招魂幡。跳了一阵,将招魂幡竖在地上,喝声:“起!”双手放开,招魂幡非但没倒,反而急速旋转起来。他紧跟着取过两道白色的符咒,在白蜡烛上点燃,在空中挥舞两遭,突然塞进嘴里。冯老爷吓得一声惊呼。这时七叔把冯老爷的手抓起来,咬破手指,往自己的印堂一点,合十顿脚呼道:“上身!”骤然间便一动不动了。
冯老爷心惊胆战,颤声道:“媛儿?”见七叔没有任何反应,忍不住伸手去抚摸七叔的头,一边轻声唤道:“乖媛儿……”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手方触及七叔的头发,七叔却突然间一声大叫。
冯老爷被这声大叫吓得跟三魂丢了七魄似的,蹭蹭蹭直退到了墙脚,两腿尚自发软。只见七叔连连顿脚,嘴里不停叫着“上身”“上身”,方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女儿还没有上七叔的身,不禁舒了口气。只听七叔自语道:“怎么会这样?”又烧了两道符咒塞进嘴里,重新试了几次,仍然没有动静。只听啪的一声,那支招魂幡竟也突然停止转动,倒在了地上。
冯老爷还有点惊魂不定,道:“怎……怎么了?”七叔呸呸呸地吐出嘴里的灰烬,喝了口水漱了一道,方说:“冯小姐的魂一定让人给锁住了,招不回来。”冯老爷“啊”地惊呼出来。七叔道:“看来对头来路不小,只怕这事有点棘手。”冯老爷忙道:“那怎么办?”七叔道:“莫急,一法不成,我还有二法。既然冯小姐的魂招不回来,那我们就亲自去找她。”言语间目光一亮,显然成竹在胸,说道:“冯老爷,你差人找只未交配过的黑狗来,再把冯小姐的生辰八字写给我,我连夜作法,一定要找出冯小姐的埋身之地。”冯老爷应了,吩咐下人去找黑狗。
七叔拿着冯老爷写的生辰八字,看了看道:“令千金今年十八了。”冯老爷听了这话,老泪忍不住又要掉下来,道:“是呀……那天媛儿刚过完十八岁的诞辰,本来第二天就要订婚的,可是谁想到……”七叔问道:“亲家是哪家?”冯老爷擦了擦眼眶,回答道:“平水镇上梁家的公子,人品好,相貌端正,是个读书人。”七叔“哦”了一声,心下却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可是使劲去想,却又怎么也想不出来。
这时下人将黑狗找了来,将它交给七叔,便要关门出去。七叔叫道:“这次没叫你们出去,门开着,不要堵住房门。”众人听了都不觉脸现喜色,不少人挤进屋来,挤不进来的只好呆在房外,可七叔说了不能堵住大门,只好探头探脑地向内观望。七叔道:“外面的人先去准备火把,两腿跑得快的随时准备好,待会儿跟在这条狗的后面,记住,千万别跟丢了!”众仆人轰然称是,便有数人出去寻柴禾扎火把去了。
七叔待几十只火把都扎好了,方道:“大家千万不要发出声响,别惊了这只狗。”众人连忙点头,把嘴捂紧。
七叔倒来一碗酒,把写有冯媛生辰八字的纸烧了,放进碗里,酒噌地一下就燃起火来。七叔道:“冯老爷,把手伸过来。”冯老爷应了一声,把手伸到碗的上方,七叔从指头上刚才的伤口里挤出几滴血,滴在碗中,发出嗤嗤嗤的响声。只见七叔把袖一卷,伸出手指放进那碗中划动起来,那碗酒还噌噌冒着火,他竟恍若未觉。众人都不禁看得呆了。
划匀酒水,七叔“嘿”地一叫,将火盖灭,捉住那只小黑狗,把酒灌进它嘴里。那黑狗本呜呜地叫个不停,待酒水灌完,它却嗷嗷两声,突地倒在地上,再也不动弹了。
众人忍不住把头探近了些,都在奇怪,一个二个面面相觑,心想这狗不会就这么死了吧。突然间,那黑狗蹭地挣起身来,把众人吓了一跳。只见它呜呜呜地在房间里转了几个圈子,突然间发狂似的汪汪大叫,冲出房去。众人一时呆了,不知所措。但听七叔大叫道:“大伙儿别愣着,快追啊!”众仆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叫嚷着点起火把追了出去。
时乃一更天,天上看不见月亮星星,地上一片漆黑,那黑狗一跑出去,立马就跟夜色融在一起,看不见了。七叔心道:“哎呀,忘了给它系个铃铛。”见它消失在西面,便扬声道:“狗往西去了,大家朝西边一直追就是!”大家称是,奋力往正西追赶。夜幕中,这一拨近百人的队伍,火把蜿蜒像条长蛇,出了镇口,穿过河水村,径直往野山林里去了。深夜行路,惊得荒郊野岭里到处鸟叫鼠蹿,偶尔一声野狗的吠叫,倒把众人吓得一步三跳。
走了十来里地,有人忍不住大声报怨道:“咱们是不是追错方向了?”不少人跟着附和起来。七叔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嘴里却鼓励大家道:“大家别慌,黑狗一定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再往前走就是了。”不少人有些不情愿,可既然七叔都这样说了,也只好往前继续寻找。
果然再走了半里路程,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嗷嗷的叫声。最前面的几人快步冲上去,回头大叫道:“黑狗找到啦,黑狗找到啦!”所有人精神一振,加快速度赶上去,人群中便有人大声称赞起七叔道法高深,料事如神,七叔默不作声,心里却一阵暗叫惭愧。
火把照耀下,几丛竹林间的空地上,那只黑狗一个劲地团团打转,嗷嗷吠叫个不停,突然间呜呜两下,又倒在地上,不再动弹了。有人把狗提起来,便要扔掉,却听七叔道:“别扔,它还没死呢,只不过酒兴发作,醉过去了。黑狗血可以避邪,留着它以后还有用处。”那人便不敢扔了,把狗抱在胸前,退回人堆中。
七叔道:“冯小姐的尸体,八成是埋在这块地皮底下。”冯老爷一听女儿的尸体就埋在跟前,想到这荒郊野岭的,忍不住一阵伤心,哽咽道:“大家动手,把小姐挖出来……”几个人正要动手,七叔却摆手道:“慢!深夜不宜动土,发生尸变就危险了。留几个人守在这里,千万不要让生人靠近,其他人回家去,明天天一亮,就挖土起尸!”冯老爷道:“大家都听七叔的。”他爱女情深,执意要留下来,七叔便不拦他。安排妥定,一帮人留守野竹林,一帮人返回观音镇上,等着明晨天亮。
日升鸡啼,七叔整理好要用的法器,从医馆出来,冯府的一众家丁早就候在门前。七叔说声“走吧”,众人便一起进发,朝西边的野竹林而去。
来到野竹林中,冯老爷早就着急地踱来踱去,连忙迎上来。冯老爷道:“七叔,现在就挖吗?”七叔摆手道:“冤死之人,戾气最重,动土之前,必须先行作法。你们都退远一些。”大伙儿连忙退开,留出那片空地。
七叔从怀中取出一裹黄布,围着周围的竹子绕上一圈,取出研磨好的朱砂,念道:“黄梁隔空,朱砂辟灵。”用毛笔蘸满朱砂,脚踩七星,在黄布上写满一圈咒词。接着掏出一个小碗和一截竹筒,将竹筒里的透明液体倒进碗里,念道:“朝露生天,洗我冤魂。”一扬手,将整碗露水泼在地面上。这时才回头道:“好了,可以动土了。”冯老爷连忙道:“快,快挖。”几个手持锄头铁铲的人钻进黄布圈里,开始挖土。
冯老爷走过来道:“七叔,还要不要做什么?”七叔道:“等尸体挖出来,看看情况再说。”冯老爷点点头,回头略带哽咽地说道:“你们轻一点,不要毁伤了小姐的身子。”挖土的几人齐声应了,手下力放宽了些,继续铲土。
七叔在野竹林里转了转,四处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结果一无所获,心中在想对头既能封住冯小姐的灵魂,定然是道术中人,而且来头不小,但对头为何要杀死冯家的千金小姐,又为什么要埋在这片荒林之中,他的动机是什么,是不是有什么阴谋?一切想来,只觉茫然无解,心道:“眼下之计,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心中却隐隐觉得这件事远没有完,背后定还藏有什么重大的阴谋。
正沉思中,突听得远处有人叫喊道:“冯老爷,冯老爷!冯老爷在吗?”众人应声回头,只见竹林小道上,一个身穿黄服的小道士气喘吁吁地跑来。冯老爷走到前列,道:“小兄弟,找我有事么?”那小道士道:“你就是冯老爷啊?咦,你们这是在做啥呢,做法事?”他目光穿过人缝,向空地里张望。
七叔迎上去,拍拍他的肩膀,道:“小兄弟,你是什么人?”那小道士回过神来,打量了七叔两眼,道:“你是冯老爷么?”七叔脸色一沉:“我不是。”小道士道:“那就对了,我师父叫我来跟冯老爷通报,可不是找其他闲杂人等。”七叔不悦道:“你师父是什么人?”小道士道:“说出来吓你一跳,我师父就是大名鼎鼎的尘渊道长。”七叔作恍然状地点了点头。冯老爷生怕七叔生气,连忙对那小道士道:“你找我有什么事?”一边却回头去查看那边的土挖得怎样了。
那小道士道:“哦,对了,差点把正事给忘了。师父叫我来向你通报一声,日本鬼子已经打到彰县了,叫你们赶快组织民佚,以免鬼子打来了没有防备。”
“啊?!”众人大吃一惊,冯老爷连忙回过头来,叫道:“你说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