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桑斯宁已有六十花甲之龄，多年卧病在床，显得很没有精神气。脸色发白，是那种不常见天日的白，然五官还是标准的汉人相，脸型方方正正，狭长的眼睛下方鼓起的眼袋，鼻梁有点矮塌，嘴唇不厚不薄。
刚刚听了外祖母是如何传奇的女性，再看眼前的外祖父，沈素英只注意到脸上的老人斑，还有他稀疏的发髻。实在无法想象，这个老人是怎么哄骗一个待字闺中，年仅十四岁的小女孩离家私奔……
“素素，给你外祖父磕头。”
侍婢在沈素英面前，放了一个蒲团。沈素英就跪下了，在磕头之前，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了一下桑斯宁。
真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老人了！从这张苍老的脸上，很难发现外貌上的闪光点。即便时光退回二十年，也只是个普通寻常人吧？
不过，等桑斯宁开口说话，沈素英不这么想了。
“快起来。地上凉，素素还小呢，别冻坏了。”
不是为了这柔和亲切的口吻，而是这个声音……
何其温暖感性啊！
好似夜晚的风轻轻吹过窗纱，虫儿嘶鸣之后留下的悠然。
沈素英从来不知道，声音也能如此吸引人。她精通乐律，也曾与人因音乐交往，却从来不知道，有人仅仅凭着声音就能让人不知不觉的放松，让人信任。
桑斯宁目光也是柔和的，他点了点桌上的糕点，示意给沈素英拿过来。
“吃吧。”
他笑的不是很好看，可沈素英觉得，外祖父看着好亲切。就算他不是那么出色，人品上甚至有些瑕疵……可血脉亲情，就是血脉亲情啊！
见过了外祖父，桑雨柔引着女儿见桑家的舅兄和嫂嫂。
这两位，沈素英前世打过很多交道，殷殷期盼过，愤怒背叛过，释然和解过。总之，将亲缘看淡些，利益看重些，就能明白舅舅舅母的作为了。
站在舅母身侧的三个孩童，小的是桑青，今年八岁大，舅母的独女，爱若珍宝。中间的是大儿子桑竹，十岁，浓眉大眼，生得虎虎有生气。
最大的那位，沈素英有些惭愧的低下头。陆昭明，她前世无缘的未婚夫，也是母亲临终前为她定下的婚事。可惜，她听信了继母的话，毁约嫁给金玉宁。
陆昭明今年十二岁了，举止言谈稚气不多，看着像个小大人。他之所以寄住在外祖父家，据说，是因为他的生母，也就是沈素英的大姨母，改嫁了，不愿意带着儿子，就把他送到桑家了。
陆家族里没人了，不然也不能让自家子孙住在外祖家。亲娘能做出丢下儿子不管的事情，可见也不会留给多少财产。
沈素英脑子乱纷纷的，想的都是继母当年灌输给她的——“素素啊，你的人品谁见了，不说一声标致啊？你就愿意嫁给那个一无所有的陆昭明吗？他自己还寄人篱下，看着你舅母舅父脸色过活呢？
若是读书好，有前途，也罢了。但至今并没有听说他中举，连个秀才也不是。你嫁过去，是，亲舅家不会甩脸子给你看，但也绝对不会高看你一眼。你这辈子，也就平平淡淡，柴米油盐的过去了，甭指望他给你带来半点荣耀的。
嫁到金家就不同了，金玉宁什么人品？是他陆昭明能比得上的吗？况且他对你何等心意？你亲娘是没有活着看到他，不然，我敢说，她绝对不会让你嫁给陆昭明！”
往事思索起来，尽是难堪。之前的自己，怎么就相信了呢？陆昭明有一千个不好，一万个不好，却不会为了前途牺牲自己。嫁给他，必定会有安稳的日子吧？
也就不会受到沈家败落的冲击了。
这一世，得想办法帮助陆表哥……
陆昭明和表弟表妹见过桑雨柔，心底有点诧异，怎么小表妹老是偷看自己？眼神还怪怪的？
少年心十分敏感，立刻低头看自己衣着，没哪里不得体啊？再看看，才发现手臂的衣袖有几个黑点点，顿时脸有点发黑。
才换的簇新衣服，又废了！
一家子互相见礼过后，桑雨柔低声问起了桑斯宁的起居病情，桑斯宁摆手，让她不要担心，都是老毛病了。
可沈素英看着，觉得母亲对外祖父的关心，大概只有三四分真心。
很快她就明白原因了。
因为舅父提起了“桑仑车马行”，好似抱怨的责怪摊子铺的太大，一次生意做个大半年，金银回流慢，而且底下的人经常打架斗殴闹事，三天两头就得和官府打交道。
“我看你哥哥为了这个车马行日日烦心，连正经的生意都没空做了。本来是不打算管的，可是呢，这个家还得指望你哥哥。柔儿啊，车马行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你看怎么办好？”
沈素英垂着头，没有说话。
屋子里静悄悄的，舅母呵呵笑一声，“看老爷子说的，亲兄妹，我当家的，不为姑奶、奶操心，为谁操心啊？不过一年赔上两三千两银子罢了，咱们桑家难道赔不起吗？怎么也得帮姑奶、奶立起来，否则让外人看了笑话，以为咱们桑家无人呢！”
桑斯宁叹一口气，“外人看着桑家，当然是花团锦簇、热热闹闹。可自家人清楚自家事。我老了，病着，家里人都不大管了，你们孝顺我，我便多活一日。你们关起门过自家小日子，我也只有替你们高兴的。想我桑斯宁当年也是赫赫有名的汉子，如今缺要拖累子女为我受罪……”
舅父舅母，包括桑雨柔，急忙跪下了。
“爹爹，千万别这么说！奉养您，是儿子应该做的。都说养儿防老，要是因为您病了，老了，就不孝顺您，岂不是畜生不如！”
沈素英听这话，十分不像，心理涌着一股怒火。
外祖父桑斯宁撕心裂肺咳嗽两声后，桑雨柔连忙拍着他的后背，“父亲，您别急，女儿在呢，您有话，慢慢说。”
“哎，你还过来看我，我十分高兴，可见你眼中心中，还是有我这个父亲的。”
“父亲说哪里话？没有父亲，就没有女儿？”
“可我总觉得，你还记得你母亲那些事……罢了，你不愿意提，我又何尝愿意。你娘都去了好久啦，我这些天，老是梦见她冲我笑，说要来接我，可见我跟她团聚的日子也不迟了。”
“我桑斯宁这一辈子，年轻时候风，流快活过，晚了瘫痪遭罪过。所幸，还有你们这些子女。尤其是你哥哥你嫂嫂，奉养我真是真心真意。他们不是经商做事的料，我这当父亲的，只有帮帮他们了。”
“柔儿啊，你娘留给你的钱财，足够你和素素过一辈子了。这车马行……里里外外都是男人的伙计，你不好管，也管不过来。不如让给你哥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