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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隐灵岛೿一间静室。r

枫雪色神态安详地坐在榻上೿眼帘轻阖೿印堂、攒竹、鱼腰、丝竹空、太阳、球后、瞳子镣、四白、承泣、睛明等穴位上插着银针೿泛出死灰之色。r

阳光透过窗子೿照着他的面颊೿光洁的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r

晨先生将一缕药绒点燃೿递给晚夫人೿夫人一边捻动着针体೿一边用药绒去熏灼针尾೿迫使药力通过中空的银针೿渗到枫雪色的眼肌中去——这已经是她为枫雪色治疗的第七天了。第一天的时候೿银针刺穴后೿针体立刻变成黑色。经过七天的拔毒೿银针颜色已然变淡೿但那股灰白之色却一直不褪೿余毒怎么也拔不出来。r

晨暮晚心中甚是痛惜೿用帕子轻轻擦拭着枫雪色额头上的汗珠。人的眼部肌肉最为娇嫩敏感೿这种以银针抽毒之法有多疼೿看看他额上的汗珠就知道了。r

这几日来೿在母亲妙手之下೿西野公子已经接近痊愈೿燕公子骨胳筋脉之伤也大有起色೿只要假以时日೿便可复原如初೿甚至武功都不会太受影响。r

只有枫公子೿母亲对他的眼睛೿似乎一点把握都没有……r

“爹、娘೿枫公子的眼睛೿可有好转?”晨暮晚忍不住问道。r

晨先生没有开口೿晚夫人一边将枫雪色面部银针取下೿一边叹道:“枫公子眼睛所中之毒实在太剧೿而且时日已久೿毒性深入೿目前只能先以中空银针探入眼部穴道೿将毒一点点抽出来೿并将药物从针管导入。待毒性拔尽之后೿才能再决定下一步的治疗方式೿至于能否复明೿尚未可知……”r

晨暮晚神色黯然。枫雪色却面容不变೿从容地道:“夫人不必为枫某担忧೿我的眼睛——”才说了几个字೿突然住口೿微微侧头೿倾听远远传来的脚步声。r

来人大约有三名೿脚步声也不一样೿其中二人脚步虽重೿但重而不拙೿似乎是轻功上佳之人担着重物走路;另一人则连蹦带跳೿步子踏得乱七八糟೿脚下像是没生根似的೿细碎浮躁೿功夫几乎等于没有。r

然而这个凌乱的脚步声却是他最熟悉的೿熟悉到想都不用想便脱口而出:“灰灰ǿ”心里一阵喜悦೿这孩子终于还是回来了ǿr

果然೿静室数丈之外传来朱灰灰的问话:“丁婆婆೿大侠在不在?”r

隐灵岛的女管家丁婆婆一直侍立在外೿以备公子传唤೿此时恭恭敬敬地道:“大小姐೿晨先生、晚夫人和暮姑娘正在为公子治伤೿只怕不宜惊扰ǿ”r

枫雪色微微一笑:“丁婆婆೿让灰灰进来吧ǿ”r

不等丁婆婆回答೿朱灰灰已大声回应道:“是ǿ大侠ǿ”r

一把将门推开೿进门的第一句话却是:“夫人೿救命ǿ”r

她的身后೿紧随着枫雪城两名堂主೿他们正抬着一副担架。r

担架上之人೿已经变成紫黑色೿皮肤肿胀得甚至能反光。明明是炎炎夏日೿此人的皮肤表面上却结着一层淡白的冰霜೿初看甚至会以为这是一条结霜的茄子೿非但瞧不出是死是活೿甚至连是男是女都辨别不出。r

晚夫人脸色骤然一变೿连话都没问೿秀手一挥೿指间已挟了五枚银针೿轻轻刺进了那人的指端。r

那人的手指也肿胀如萝卜೿这五针一下去೿立刻冲出五股紫黑色的血泉೿纵然两个抬担架的高手闪避得快೿也被黑血喷了几滴在手脸上。r

晚夫人手指间银光如电闪೿一针接一针地扎了下去೿即使隔着衣物೿认穴也丝毫无误。随着她的动作೿那人全身数处喷涌血泉೿人像被扎漏的皮球೿“噗”地瘪了下去೿只一会儿的工夫೿便从胖茄子变成葡萄干೿全身的精血似乎都喷出去了。r

室内弥散着一种奇怪的味道೿血的腥气里混夹着甜腐的气息೿就像几十种蔬菜水果堆在一起腐烂೿闻起来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恶心。r

朱灰灰没有理会这些೿她第一个动作是举袖捂住鼻子೿第二个动作是冲到枫雪色面前೿道:“大侠೿你的眼睛好没?”r

这个时候೿没有人顾得上理她೿除了枫雪色。r

他轻轻地握住她的手:“灰灰೿什么情况?”这几乎已经成为他的习惯动作೿在眼前一片黑茫茫的世界里೿每次碰到不确定的事情೿只要握着那双软软的小手೿他的心便会奇异地安定下来。r

“大侠೿见血楼的人都被杀了೿我们只救了宋小贝回来೿可是她中了毒೿夫人在救她ǿ”朱灰灰言简意赅地说。r

枫雪色虽然听得没头没脑೿却颇感震惊。他与“狼狈为奸”夫妇没什么交情೿可是见血楼的人都被杀了?这又是什么状况?r

刚想要问清楚೿便听晨暮晚道:“娘೿这是什么毒೿好生厉害ǿ”r

晚夫人脸如凝霜೿冷冷地道:“鱼小妖的毒೿能不厉害么?”r

晨先生神色冷峻೿目光如电般在朱灰灰脸上打了个转。r

朱灰灰知道先生又在怀疑自己了೿想要辩解೿却只动了动嘴唇೿终于没有说话。r

她虽然不认识鱼小妖೿可是自从在船上听流玥说那个女婴手臂图案的故事೿又联想起自己母亲的神秘诡异೿已经对自己的身世起了疑心೿想要辩白೿心里却觉得底气不足೿因此生平第一次೿受了冤枉后决定忍气吞声了。r

听到“鱼小妖”三个字೿晨暮晚的脸一下子变成青白色೿她的身体微微发抖:“娘೿那个女人……还活着?”r

晚夫人看了看女儿害怕的样子೿勉强笑了一笑:“毒虽然是鱼小妖的೿但用毒的却不一定便是本人。孩子೿我们先救人೿此事以后再议ǿ”r

她吩咐道:“暮儿೿你去吩咐下人煮一桶热醋来ǿ麻烦两位堂主将病人抬到榻上೿小心不要被血沾到身上。记得回去以热水烫身更衣೿七日之内最好不要饮酒。朱姑娘೿请你详细说说೿病人是怎么中的毒?”一口气吩咐了三件事。r

当下೿晨暮晚走到门口೿唤过门外侍立的丁婆婆೿嘱咐她准备热醋。枫雪城的两位堂主小心翼翼地将宋小贝抬上榻೿然后迅速回房去准备沐浴更衣。朱灰灰紧紧地闭着嘴巴೿板着小脸一言不发——明明枫雪城的两个堂主当时也在现场೿为什么偏偏要她说?当然是因为೿他们认为她是鱼小妖的什么人೿所以毒便是她下的ǿr

枫雪色温和地道:“灰灰೿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r

朱灰灰甚是小心眼೿因为心中对晚夫人冤枉自己的事心存芥蒂೿听人家说什么都像是在怀疑自己。但同样的话由枫雪色说来೿她却不挑理೿嘟了嘟嘴೿道:“那天೿我离开隐灵岛之后೿在湖上碰到了流玥兄。他得到消息೿扶桑乌龟们正在雪峰山的方向೿于是我们便一起同行……”r

她性子浮躁೿本来说话夸张随意೿偶尔还会吹牛什么的。但自从枫雪色眼瞎之后೿她要将自己看到的事情讲给他听೿为了不影响他的判断೿讲话已然改了浮夸的毛病。因此೿现在讲述见血楼的事情೿语言尽量平实೿只讲自己见到的೿并没有掺入评论和看法೿条理清楚೿细节清晰೿以图枫雪色听得明明白白。r

“又是灭门之案೿”枫雪色神情严峻೿“好熟悉的手法ǿ”又是那些“老朋友”么?r

朱灰灰明白他的意思೿道:“流玥兄也认为是那些扶桑乌龟干的ǿ”r

“是扶桑人?”晚夫人喃喃自语೿眉宇间一派忧色೿“怎么……会是扶桑人?这种毒明明是鱼小妖亲自创造配制的紫菁冰阳೿十多年前೿我见过很多次೿绝不会认错ǿ”r

晨先生突然站了起来೿道:“当年东海巨鲸岛之战೿幸存的人都看到她重伤坠海೿但是谁也没有看到尸体೿因为海中都是鲨鱼೿所以大家便想当然地以为她被群鲨吞噬……”r

晚夫人身子一震:“你是说……鱼小妖其实没有死?她……落入扶桑人手中?”r

夫妻两人对望片刻೿都在对方的眼中发现彼此所想之事೿然后两人同时摇摇头。r

晨暮晚骇然失色:“爹、娘೿你们说೿鱼小妖没有死?她投降了扶桑?”r

晨先生脸微微一沉:“暮儿೿你要牢牢记得爹和娘的话ǿ那鱼小妖虽然任性枉为、心如蛇蝎、滥杀无辜೿什么坏事都做೿可是她却绝对不会变节投敌的ǿ”r

他们夫妻襟怀坦荡೿虽与鱼小妖仇深似海೿但若抛开个人恩怨೿对鱼小妖的才情智慧和后来冒死搏杀倭寇的风骨气节却甚为钦佩。r

晨、晚夫妇与鱼小妖当年的恩怨೿枫雪色也略有耳闻೿听到晨先生这席话೿颇为其磊落的胸怀而折服。r

晚夫人刚要开口೿面色突然变得苍白೿她猛地握紧拳头೿然而手指却软得根本合不拢೿全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走了೿甚至捏不住一枚小小的银针。r

银针倏然落地೿发出“叮”的一声೿晚夫人身子摇摇欲坠೿晨先生急忙伸手扶住೿夫妻两人一同缓缓地坐在地上。r

与此同时೿晨暮晚轻叫一声೿软软地倒在父母身边೿枫雪色也觉得站立不稳೿双腿一屈೿背倚着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r

每个人都觉得全身骨头软绵绵的೿提不起一丝力气೿这种感觉极为舒服೿仿佛停留在夏日午睡初醒的那一瞬间೿全身都酥软而惬意。r

朱灰灰站在众人之中೿张大眼睛೿吃惊地左看右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r

于是೿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她的身上。r

晨暮晚突然道:“朱姑娘೿不要开玩笑了೿把解药拿给大家吧ǿ”r

“解药?什么解——”朱灰灰突然醒悟೿惊道೿“啊?你们中毒了?”r

晨暮晚叹了口气೿柔声道:“朱姑娘೿枫公子双目还没有康复೿如果再被毒侵袭೿于身体损伤极大。而且榻上还有病人೿需要我娘去医治೿所以——”r

“所以೿你就认为೿这毒是我下的?”r

晨暮晚没有回答೿但她的意思却显而易见:“不然೿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没事?”r

朱灰灰在晨先生、晚夫人和枫雪色的脸上环视一周೿见他们都在闭目运气೿虽然没有附和晨暮晚的话೿却也没有反驳೿显然是怀疑她。r

朱灰灰用力咬着嘴唇:“不关我的事ǿ你们爱信不信ǿ”她当然知道自己什么都没干೿但却不知道为什么全屋子的人都倒下了೿就自己没事。r

枫雪色唇边浮起一丝浅笑೿温声道:“我知道的೿不关你的事ǿ”r

朱灰灰心里一热೿眼圈突然就红了。晨先生和晚夫人信不信自己有什么关系೿反正大侠相信她ǿr

她冲上前去:“大侠೿你也中毒了么?身上难过么?很疼么?我来背你逃走ǿ”r

这事儿一定是扶桑乌龟干的೿想到那些黑衣人的残忍手段೿她的心就哆嗦೿恨不能立刻长出翅膀逃出去。r

枫雪色心里异常沉重。刚才೿他试着催运真气逼毒೿然而平时内息充沛的丹田竟然空荡荡的೿一丝内力都提不起来೿那一瞬间೿他想起了很多೿见血楼、玄月水屿、被灭门的几户普通百姓、江滩惨案……r

难道೿同样的命运೿今天落到隐灵岛了么?r

尽管心中暗惊೿但他仍尽力安慰道:“灰灰೿你别慌೿去把我的剑拿来。”其实೿就算有剑在手又能怎么样呢?现在的他೿甚至连动一下手指都困难……r

看着去摘壁上宝剑的朱灰灰೿晨暮晚口唇微动೿便要说话。r

晚夫人用目光制止了她೿然后望着门口的一只木桶೿问道:“这只桶是谁送进来的?”r

晨先生和晨暮晚同时摇头。奇怪得很೿大家竟然都没有留心೿这只桶是什么时候被送到室内来的。r

朱灰灰迟疑了一下೿道:“是丁婆婆送来的。”r

那会儿说话的时候೿她处在侧对着门的位置೿无意中瞥见一个青衣老妇将一只冒着热气的木桶提了进来೿轻轻地放在门口。这个老妇೿便是进门之前还和她讲过话的、隐灵岛的女管家丁婆婆。r

朱灰灰大声叫道:“丁婆婆ǿ丁婆婆ǿ”r

枫雪色止住了她೿道:“别叫了ǿ丁婆婆应该已经……去了ǿ”r

眼盲之后೿他已学会不用眼睛“看”人೿而是用听觉、嗅觉、触觉、味觉和心觉೿去“看”周围的人和事。先前೿他曾听到有一个陌生的脚步声接近了屋子೿当时也甚觉奇怪೿不知此人是谁。可是随即听到木桶放下的声音೿又嗅到热醋的味道೿于是以为是岛上新来的仆人。r

这个人೿他看不到其外表೿但凭脚步声已知道೿绝对不是丁婆婆ǿ而灰灰却说是她೿那么自然是有人假扮了的——既然如此೿真的那个೿还活得成么?r

朱灰灰也想到了೿不禁打了个寒噤。r

晚夫人缓缓地道:“鱼小妖೿既然都来了೿何不现身一见?”r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什么?鱼小妖?她真的还活着?r

书房之外೿突然有人幽幽地道:“见当然是要见的ǿ”声音极为苍老。r

一个高瘦的身影鬼魅般地出现在书房的门口೿青衣布裙೿满脸皱纹೿手上全是老年斑。r

看清来人೿朱灰灰大为失望。大侠和晚夫人真的没有猜错么?这老妇明明就是丁婆婆೿连声音都是ǿ那个令自己一听就皮肤发麻的称呼“大小姐”೿就是这老妇最先喊出来的೿所以她对丁婆婆的印象极深。r

晨先生冷冷地道:“鱼小妖೿你果然没有死ǿ”r

“丁婆婆”声音极为委屈幽怨道:“我没有死೿你是不是很失望?”这样的声音೿从一个白发苍苍、皱纹满脸的老妪口中说出来೿所有的人都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r

晨先生淡淡道:“十几年的老朋友了೿还有必要藏头露尾么?”r

“丁婆婆”凝视着他೿半晌೿忽然咯咯一笑೿声音变得娇俏如少女:“墨白೿十五年没见೿你可曾想我?”r

晨先生神色极为平静೿道:“想ǿ很想ǿ十五年来೿我们夫妻无时无刻不在想你ǿ”r

“丁婆婆”喜孜孜地道:“我就说嘛ǿ我就要你们一辈子都忘不掉我ǿ想到我的时候就心痛心碎೿疼到恨不得拿刀子去割自己的肉೿终身没有一刻是快乐的ǿ”r

这样恶毒的话೿在她口中却说得如同少女与初恋情人的告白೿说的人甜蜜喜悦೿听的人却觉得遍体生寒。r

晚夫人冷冷一笑೿道:“如此说来೿你这十五年一定过得很快乐了?只怕你也未曾有一刻忘掉我们夫妻吧?”r

“丁婆婆”狡猾地笑道:“我不用忘ǿ我只要一想到你们೿就想到一个投错了胎的小孩儿೿然后便觉得开心得不得了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