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灵岛一间静室。r
枫雪色神态安详地坐在榻上眼帘轻阖印堂、攒竹、鱼腰、丝竹空、太阳、球后、瞳子镣、四白、承泣、睛明等穴位上插着银针泛出死灰之色。r
阳光透过窗子照着他的面颊光洁的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r
晨先生将一缕药绒点燃递给晚夫人夫人一边捻动着针体一边用药绒去熏灼针尾迫使药力通过中空的银针渗到枫雪色的眼肌中去——这已经是她为枫雪色治疗的第七天了。第一天的时候银针刺穴后针体立刻变成黑色。经过七天的拔毒银针颜色已然变淡但那股灰白之色却一直不褪余毒怎么也拔不出来。r
晨暮晚心中甚是痛惜用帕子轻轻擦拭着枫雪色额头上的汗珠。人的眼部肌肉最为娇嫩敏感这种以银针抽毒之法有多疼看看他额上的汗珠就知道了。r
这几日来在母亲妙手之下西野公子已经接近痊愈燕公子骨胳筋脉之伤也大有起色只要假以时日便可复原如初甚至武功都不会太受影响。r
只有枫公子母亲对他的眼睛似乎一点把握都没有……r
“爹、娘枫公子的眼睛可有好转?”晨暮晚忍不住问道。r
晨先生没有开口晚夫人一边将枫雪色面部银针取下一边叹道:“枫公子眼睛所中之毒实在太剧而且时日已久毒性深入目前只能先以中空银针探入眼部穴道将毒一点点抽出来并将药物从针管导入。待毒性拔尽之后才能再决定下一步的治疗方式至于能否复明尚未可知……”r
晨暮晚神色黯然。枫雪色却面容不变从容地道:“夫人不必为枫某担忧我的眼睛——”才说了几个字突然住口微微侧头倾听远远传来的脚步声。r
来人大约有三名脚步声也不一样其中二人脚步虽重但重而不拙似乎是轻功上佳之人担着重物走路;另一人则连蹦带跳步子踏得乱七八糟脚下像是没生根似的细碎浮躁功夫几乎等于没有。r
然而这个凌乱的脚步声却是他最熟悉的熟悉到想都不用想便脱口而出:“灰灰ǿ”心里一阵喜悦这孩子终于还是回来了ǿr
果然静室数丈之外传来朱灰灰的问话:“丁婆婆大侠在不在?”r
隐灵岛的女管家丁婆婆一直侍立在外以备公子传唤此时恭恭敬敬地道:“大小姐晨先生、晚夫人和暮姑娘正在为公子治伤只怕不宜惊扰ǿ”r
枫雪色微微一笑:“丁婆婆让灰灰进来吧ǿ”r
不等丁婆婆回答朱灰灰已大声回应道:“是ǿ大侠ǿ”r
一把将门推开进门的第一句话却是:“夫人救命ǿ”r
她的身后紧随着枫雪城两名堂主他们正抬着一副担架。r
担架上之人已经变成紫黑色皮肤肿胀得甚至能反光。明明是炎炎夏日此人的皮肤表面上却结着一层淡白的冰霜初看甚至会以为这是一条结霜的茄子非但瞧不出是死是活甚至连是男是女都辨别不出。r
晚夫人脸色骤然一变连话都没问秀手一挥指间已挟了五枚银针轻轻刺进了那人的指端。r
那人的手指也肿胀如萝卜这五针一下去立刻冲出五股紫黑色的血泉纵然两个抬担架的高手闪避得快也被黑血喷了几滴在手脸上。r
晚夫人手指间银光如电闪一针接一针地扎了下去即使隔着衣物认穴也丝毫无误。随着她的动作那人全身数处喷涌血泉人像被扎漏的皮球“噗”地瘪了下去只一会儿的工夫便从胖茄子变成葡萄干全身的精血似乎都喷出去了。r
室内弥散着一种奇怪的味道血的腥气里混夹着甜腐的气息就像几十种蔬菜水果堆在一起腐烂闻起来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恶心。r
朱灰灰没有理会这些她第一个动作是举袖捂住鼻子第二个动作是冲到枫雪色面前道:“大侠你的眼睛好没?”r
这个时候没有人顾得上理她除了枫雪色。r
他轻轻地握住她的手:“灰灰什么情况?”这几乎已经成为他的习惯动作在眼前一片黑茫茫的世界里每次碰到不确定的事情只要握着那双软软的小手他的心便会奇异地安定下来。r
“大侠见血楼的人都被杀了我们只救了宋小贝回来可是她中了毒夫人在救她ǿ”朱灰灰言简意赅地说。r
枫雪色虽然听得没头没脑却颇感震惊。他与“狼狈为奸”夫妇没什么交情可是见血楼的人都被杀了?这又是什么状况?r
刚想要问清楚便听晨暮晚道:“娘这是什么毒好生厉害ǿ”r
晚夫人脸如凝霜冷冷地道:“鱼小妖的毒能不厉害么?”r
晨先生神色冷峻目光如电般在朱灰灰脸上打了个转。r
朱灰灰知道先生又在怀疑自己了想要辩解却只动了动嘴唇终于没有说话。r
她虽然不认识鱼小妖可是自从在船上听流玥说那个女婴手臂图案的故事又联想起自己母亲的神秘诡异已经对自己的身世起了疑心想要辩白心里却觉得底气不足因此生平第一次受了冤枉后决定忍气吞声了。r
听到“鱼小妖”三个字晨暮晚的脸一下子变成青白色她的身体微微发抖:“娘那个女人……还活着?”r
晚夫人看了看女儿害怕的样子勉强笑了一笑:“毒虽然是鱼小妖的但用毒的却不一定便是本人。孩子我们先救人此事以后再议ǿ”r
她吩咐道:“暮儿你去吩咐下人煮一桶热醋来ǿ麻烦两位堂主将病人抬到榻上小心不要被血沾到身上。记得回去以热水烫身更衣七日之内最好不要饮酒。朱姑娘请你详细说说病人是怎么中的毒?”一口气吩咐了三件事。r
当下晨暮晚走到门口唤过门外侍立的丁婆婆嘱咐她准备热醋。枫雪城的两位堂主小心翼翼地将宋小贝抬上榻然后迅速回房去准备沐浴更衣。朱灰灰紧紧地闭着嘴巴板着小脸一言不发——明明枫雪城的两个堂主当时也在现场为什么偏偏要她说?当然是因为他们认为她是鱼小妖的什么人所以毒便是她下的ǿr
枫雪色温和地道:“灰灰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r
朱灰灰甚是小心眼因为心中对晚夫人冤枉自己的事心存芥蒂听人家说什么都像是在怀疑自己。但同样的话由枫雪色说来她却不挑理嘟了嘟嘴道:“那天我离开隐灵岛之后在湖上碰到了流玥兄。他得到消息扶桑乌龟们正在雪峰山的方向于是我们便一起同行……”r
她性子浮躁本来说话夸张随意偶尔还会吹牛什么的。但自从枫雪色眼瞎之后她要将自己看到的事情讲给他听为了不影响他的判断讲话已然改了浮夸的毛病。因此现在讲述见血楼的事情语言尽量平实只讲自己见到的并没有掺入评论和看法条理清楚细节清晰以图枫雪色听得明明白白。r
“又是灭门之案”枫雪色神情严峻“好熟悉的手法ǿ”又是那些“老朋友”么?r
朱灰灰明白他的意思道:“流玥兄也认为是那些扶桑乌龟干的ǿ”r
“是扶桑人?”晚夫人喃喃自语眉宇间一派忧色“怎么……会是扶桑人?这种毒明明是鱼小妖亲自创造配制的紫菁冰阳十多年前我见过很多次绝不会认错ǿ”r
晨先生突然站了起来道:“当年东海巨鲸岛之战幸存的人都看到她重伤坠海但是谁也没有看到尸体因为海中都是鲨鱼所以大家便想当然地以为她被群鲨吞噬……”r
晚夫人身子一震:“你是说……鱼小妖其实没有死?她……落入扶桑人手中?”r
夫妻两人对望片刻都在对方的眼中发现彼此所想之事然后两人同时摇摇头。r
晨暮晚骇然失色:“爹、娘你们说鱼小妖没有死?她投降了扶桑?”r
晨先生脸微微一沉:“暮儿你要牢牢记得爹和娘的话ǿ那鱼小妖虽然任性枉为、心如蛇蝎、滥杀无辜什么坏事都做可是她却绝对不会变节投敌的ǿ”r
他们夫妻襟怀坦荡虽与鱼小妖仇深似海但若抛开个人恩怨对鱼小妖的才情智慧和后来冒死搏杀倭寇的风骨气节却甚为钦佩。r
晨、晚夫妇与鱼小妖当年的恩怨枫雪色也略有耳闻听到晨先生这席话颇为其磊落的胸怀而折服。r
晚夫人刚要开口面色突然变得苍白她猛地握紧拳头然而手指却软得根本合不拢全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走了甚至捏不住一枚小小的银针。r
银针倏然落地发出“叮”的一声晚夫人身子摇摇欲坠晨先生急忙伸手扶住夫妻两人一同缓缓地坐在地上。r
与此同时晨暮晚轻叫一声软软地倒在父母身边枫雪色也觉得站立不稳双腿一屈背倚着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r
每个人都觉得全身骨头软绵绵的提不起一丝力气这种感觉极为舒服仿佛停留在夏日午睡初醒的那一瞬间全身都酥软而惬意。r
朱灰灰站在众人之中张大眼睛吃惊地左看右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r
于是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她的身上。r
晨暮晚突然道:“朱姑娘不要开玩笑了把解药拿给大家吧ǿ”r
“解药?什么解——”朱灰灰突然醒悟惊道“啊?你们中毒了?”r
晨暮晚叹了口气柔声道:“朱姑娘枫公子双目还没有康复如果再被毒侵袭于身体损伤极大。而且榻上还有病人需要我娘去医治所以——”r
“所以你就认为这毒是我下的?”r
晨暮晚没有回答但她的意思却显而易见:“不然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没事?”r
朱灰灰在晨先生、晚夫人和枫雪色的脸上环视一周见他们都在闭目运气虽然没有附和晨暮晚的话却也没有反驳显然是怀疑她。r
朱灰灰用力咬着嘴唇:“不关我的事ǿ你们爱信不信ǿ”她当然知道自己什么都没干但却不知道为什么全屋子的人都倒下了就自己没事。r
枫雪色唇边浮起一丝浅笑温声道:“我知道的不关你的事ǿ”r
朱灰灰心里一热眼圈突然就红了。晨先生和晚夫人信不信自己有什么关系反正大侠相信她ǿr
她冲上前去:“大侠你也中毒了么?身上难过么?很疼么?我来背你逃走ǿ”r
这事儿一定是扶桑乌龟干的想到那些黑衣人的残忍手段她的心就哆嗦恨不能立刻长出翅膀逃出去。r
枫雪色心里异常沉重。刚才他试着催运真气逼毒然而平时内息充沛的丹田竟然空荡荡的一丝内力都提不起来那一瞬间他想起了很多见血楼、玄月水屿、被灭门的几户普通百姓、江滩惨案……r
难道同样的命运今天落到隐灵岛了么?r
尽管心中暗惊但他仍尽力安慰道:“灰灰你别慌去把我的剑拿来。”其实就算有剑在手又能怎么样呢?现在的他甚至连动一下手指都困难……r
看着去摘壁上宝剑的朱灰灰晨暮晚口唇微动便要说话。r
晚夫人用目光制止了她然后望着门口的一只木桶问道:“这只桶是谁送进来的?”r
晨先生和晨暮晚同时摇头。奇怪得很大家竟然都没有留心这只桶是什么时候被送到室内来的。r
朱灰灰迟疑了一下道:“是丁婆婆送来的。”r
那会儿说话的时候她处在侧对着门的位置无意中瞥见一个青衣老妇将一只冒着热气的木桶提了进来轻轻地放在门口。这个老妇便是进门之前还和她讲过话的、隐灵岛的女管家丁婆婆。r
朱灰灰大声叫道:“丁婆婆ǿ丁婆婆ǿ”r
枫雪色止住了她道:“别叫了ǿ丁婆婆应该已经……去了ǿ”r
眼盲之后他已学会不用眼睛“看”人而是用听觉、嗅觉、触觉、味觉和心觉去“看”周围的人和事。先前他曾听到有一个陌生的脚步声接近了屋子当时也甚觉奇怪不知此人是谁。可是随即听到木桶放下的声音又嗅到热醋的味道于是以为是岛上新来的仆人。r
这个人他看不到其外表但凭脚步声已知道绝对不是丁婆婆ǿ而灰灰却说是她那么自然是有人假扮了的——既然如此真的那个还活得成么?r
朱灰灰也想到了不禁打了个寒噤。r
晚夫人缓缓地道:“鱼小妖既然都来了何不现身一见?”r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什么?鱼小妖?她真的还活着?r
书房之外突然有人幽幽地道:“见当然是要见的ǿ”声音极为苍老。r
一个高瘦的身影鬼魅般地出现在书房的门口青衣布裙满脸皱纹手上全是老年斑。r
看清来人朱灰灰大为失望。大侠和晚夫人真的没有猜错么?这老妇明明就是丁婆婆连声音都是ǿ那个令自己一听就皮肤发麻的称呼“大小姐”就是这老妇最先喊出来的所以她对丁婆婆的印象极深。r
晨先生冷冷地道:“鱼小妖你果然没有死ǿ”r
“丁婆婆”声音极为委屈幽怨道:“我没有死你是不是很失望?”这样的声音从一个白发苍苍、皱纹满脸的老妪口中说出来所有的人都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r
晨先生淡淡道:“十几年的老朋友了还有必要藏头露尾么?”r
“丁婆婆”凝视着他半晌忽然咯咯一笑声音变得娇俏如少女:“墨白十五年没见你可曾想我?”r
晨先生神色极为平静道:“想ǿ很想ǿ十五年来我们夫妻无时无刻不在想你ǿ”r
“丁婆婆”喜孜孜地道:“我就说嘛ǿ我就要你们一辈子都忘不掉我ǿ想到我的时候就心痛心碎疼到恨不得拿刀子去割自己的肉终身没有一刻是快乐的ǿ”r
这样恶毒的话在她口中却说得如同少女与初恋情人的告白说的人甜蜜喜悦听的人却觉得遍体生寒。r
晚夫人冷冷一笑道:“如此说来你这十五年一定过得很快乐了?只怕你也未曾有一刻忘掉我们夫妻吧?”r
“丁婆婆”狡猾地笑道:“我不用忘ǿ我只要一想到你们就想到一个投错了胎的小孩儿然后便觉得开心得不得了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