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又是月圆೿星辰寥落೿天色深蓝。r

朱灰灰趴在草丛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r

朦胧的月光为安静的洞庭湖披上银色的薄纱೿湖中映着一轮明月೿细碎的银光月影随风荡漾೿宛如悄然而舞。远处是暗沉的山峦岛屿೿明灭着几星渔火೿湖水沉沉地拍击岸边೿一波又一波……r

然而吸引她视线的೿却不是清幽的湖光夜色೿而是在明月之下೿那隔着荡漾的湖水静静对峙着的两个人。r

岸边一块高兀的岩石上೿端坐着一个年轻男子。他长着一张冷峻的脸೿浓眉朗目೿高鼻方口೿看上去孤冷而硬朗。黑色的丝袍೿滚着窄窄的银边೿虽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却令浓浓的春夜弥散着凛冽而又萧瑟的寒气。r

离岸数十丈远的湖面上೿有一艘龙舟೿舟头之上೿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明明是个男子೿可是那优雅闲适的身姿೿却比一般的女子还要曼妙。r

他背对着月光೿一头墨色的发用杏色的带子束着೿在月下闪着清冷又潋滟的微光。一袭浅杏色的华衫೿腰上系着同色系的丝绦೿勾勒出好看的猿背蜂腰。料峭的夜风吹动着他的衣衫和发丝೿像初临世间的黄昏೿显得高雅而又飘逸೿贵气十足。r

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容೿可是朱灰灰仍然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个看上去高贵又脱俗的人೿正是那位流玥兄ǿr

要不是认出他来೿她早就拔腿溜了೿才不会趴在这里看热闹呢ǿr

因为೿在踏出“去了水兴”大门的那一刻起೿朱灰灰便已打定主意೿从此退出江湖——尽管也许她从来没有真正踏进过江湖೿可是೿这并不妨碍她决定೿今后要离那个鬼地方远一些೿再远一些……r

一个半时辰之前೿朱灰灰肋下支着拐杖೿肩上扛着大包೿踏着月光೿沿着洞庭湖的岸边一瘸一拐地走೿心如月下的湖水೿看上去很静೿却湖浪暗涌。一种天地间唯我独存的强烈孤独感让她心里酸酸的。r

朱花花倒是很悠闲೿迈着方步跟在她的后面೿东闻西嗅೿不时发出惬意的哼哼声。r

朱灰灰看着花花那圆滚滚的身体೿感觉头很疼。r

她从玄月水屿打包带出来的೿虽然多是小巧易携之物೿但其中很多是金银器具೿非常沉೿扛着走了没几里路೿便觉得肩也被压肿了೿伤腿也被累疼了。想了一想೿暗骂自己是个傻子೿身后跟着一个皮糙肉厚的壮劳力不用೿偏偏自己受罪ǿ于是唤过朱花花೿将大包捆在它的背上。r

花花背上突然多了个东西೿非常不满೿扭动身子想要把那东西弄下来೿见没有收效೿又跑到一棵柳树下೿用力地去蹭树。r

朱灰灰用拐杖捅了捅它的屁股೿学着枫雪色的口吻道：“朱花花೿不听话就砍你的腿ǿ”r

花花甚是通人性೿听懂了主人话中的威胁之意೿虽然不服气地“哼哼”两声顶嘴೿却还是老实下来。r

朱灰灰哈哈笑了几声೿空荡荡的湖面上೿笑声被送出去老远೿不知怎么的೿心中突然一阵凄凉೿再也笑不下去了。r

停了一会儿೿她振作了一下：“好了೿花花೿我们走吧ǿ”r

贼人胆虚೿由于担心“去了水兴”发现丢了东西೿然后派人来捉她೿所以虽然是继续沿着湖岸前行೿却尽挑人少空荡之地೿一路走下去。r

向前又走到了一处所在೿湖岸山岩突兀೿岩下水草高茂೿浪涛拍岸೿雪花飞溅೿水面宽阔೿湖面上连条船都没有೿甚是荒凉。r

这个地方连鬼都不会来೿估计“去了水兴”的人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了吧。r

朱灰灰精神一松೿顿时感觉那条伤腿已经疼到发木೿她再也支持不住了೿一屁股坐了下去。r

湖边的土地潮湿೿她坐得非常不舒服೿可是又实在懒得挪动೿便也不在乎೿伸出手将左腿的裤脚挽起来೿借着月光轻轻按摩皮肤೿感觉腿又有些肿೿不禁在心里骂了几句೿却又不知道应该骂谁೿甚是气闷。r

揉了一会೿身体不耐烦地向后一仰೿躺到草丛之中೿两眼看着浩瀚的夜空。月明星稀೿空旷的夜幕仅见寥寥数点星光闪动೿在月色的辉映下೿显得黯然失色೿有一种残弱却不颓废的美——就像枫雪色深邃如渊、浩淼如夜的眼神……r

果不其然೿才一闲下来೿朱灰灰又惦记起枫雪色来。r

再过不久೿天就要亮了。等太阳出来的时候೿大爷就要启程去那个悲空谷了吧？唉ǿ也不知道瓷器姑娘的神医妈妈能不能治好他的眼睛೿要是治不好就糟了೿大爷仇人太多೿又很滥好人೿眼睛盲了೿江湖就不好混啦ǿ不过೿要是治好了……自己就惨了ǿ她卷了他朋友的东西逃走೿万一将来被他捉到೿这两只小贼爪就真的不保了ǿr

不过೿天下这么大೿估计大家以后也不会见面了೿还怕他个鸟啊……r

虽然觉得自己的贼手九成九不会有危险೿但想到此一去相会无期೿朱灰灰的心里颇感落寞೿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r

枕着波涛拍岸的声音೿朱灰灰感觉神思困倦೿慢慢地闭上眼睛。蒙胧中೿忽然听到“叮”的一声弦吟೿极微小೿却极清晰೿仿佛就响在耳边。r

她多日来被人追杀怕了೿还来不及弄清楚那是什么声音೿便连滚带爬钻进一处更加茂密的草丛೿屏息静气地等了半天೿却再也没有听到别的动静೿于是小心翼翼地扒开草叶೿悄悄地探出脑袋。r

然后೿便见到湖岸边与岩石一般孤冷的黑袍男子。r

黑、黑、黑、黑衣人……r

朱灰灰现在是见黑色变೿见到穿黑衣的人೿第一反应便是害怕ǿ然而೿见到月光下那个黑袍男子英挺的脸೿她很快放下心来。r

世界上的人形形色色೿相貌也千奇百怪、媸妍美丑、没有一张完全相同的脸。相由心生೿虽未必百分之百准确೿但确实有一定道理。有的人尖头鼠目೿一脸邪相೿一望便知其肚子里全是坏水；有的人浓眉大眼೿相貌堂堂೿谁看了都会认为是正义英雄。r

这个黑袍的男子೿便是长了这样一张英雄脸。r

朱灰灰心里稍安೿顺着黑袍男子面对的方向望去೿于是看到了湖中龙舟上೿那在月色中显得凄迷而又美丽的身影。r

朱灰灰的心剧烈地跳了几跳。r

是流玥兄ǿr

自从上次他去追踪那个魔女之后೿她就再也没见到他。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那个黑袍男子又是什么人？这两人隔着老远೿你看我我看你的೿搞什么东西？他们在……在幽会吗？呸ǿ这个词用得不对೿他们又不是奸夫****೿两个男的幽什么会啊ǿ嗯೿他们一定是准备比武决斗ǿ这些江湖中人实在无聊೿瞧谁不顺眼೿背后捅一刀不就完了೿偏爱玩这种装模作样的把戏……r

不过೿以她的经验哪೿碰上这种打斗现场೿多半不是好事೿搞不好就会无端受祸೿那个成语怎么说来着？对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所以೿她最好还是躲远点೿省得被连累ǿr

虽然想得明白೿可是朱灰灰终究控制不住好奇心೿趴在草丛中一动不动೿目光在流玥和那个黑袍英雄的身上溜来溜去。r

此刻೿黑袍英雄正眉头紧锁೿看着手中所握的黑色笛子೿神情似乎颇为烦恼。良久೿横笛缓缓吹出一个清越的音。r

龙舟之上೿流玥衣衫微漾೿宛如月下的湖水೿他翩翩落座೿将足边一架古琴抱在膝上೿整个人仿佛融入夜色之中೿手指在琴弦上轻轻划过೿音色悠远。r

琴声和笛声同时奏起。r

笛音凄清悠扬೿仿佛从夕阳下的边塞古城一路瑟瑟走来೿走进江南的黄昏೿走进霜冷露重的江湖೿走向渺茫的天涯೿柔肠百转೿欲语还休೿如慕如诉೿流泻在空旷的湖面上೿袅袅而散。r

琴声冰澈剔透೿如飘荡在云海间的一缕微凉೿又如掠过明月间的一抹幽影೿恬静、柔美、随意、洒脱೿空灵得不染一丝红尘烟火。r

两种不同的乐声纠缠在一起೿朱灰灰恍惚想起很久以前೿那个清渺的雪夜。r

她在一片寂静的雪野上迷了路೿空气冷冽೿她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结成冰೿踏着厚厚的积雪蹒跚独行……r

笛声突然拔高了数个音೿仿佛银河倒卷೿一叠二叠三叠೿越来越高೿越来越高೿瞬间冲到渺远的天外೿星汉流转೿罡风劲啸೿高处不胜寒。r

这笛声仿佛带着冷冷的锋芒೿划进朱灰灰的心里。她心跳立刻快了数倍೿全身的血液都跟着那高远的笛声向上冲去೿几乎要飙爆血脉。她忍不住伸手按住耳朵೿口鼻间已有血丝沁出。r

呼应着笛子೿琴音也陡然变化೿变得高旷悠远೿古意盎然೿却充满着肃杀之气。仿佛远古时代的战场೿两军呐喊着、厮杀着೿山河崩裂೿血肉横飞೿深沉激昂的鼓声在山谷回荡……r

笛声被这浩瀚高远的声音一逼೿渐渐便低了下去೿初时如低回婉转的石下清泉೿然后似辗转缱绻的情人喁语೿再然后便是漂泊流离的游子、戍守边关的将士、宦海沉浮的过客、深闺幽怨的红颜心底最深处那一声无力的喟叹、无声的呜咽……r

烟波浩渺间೿笛音琴声越来越冷೿越来越飘渺೿若有若无೿低得人心血沸腾。朱灰灰的颈子如被一条无形的绳索绞住೿呼吸都停止了೿一颗心低下去、低下去、低下去೿低到不能再低೿脑中一阵晕眩೿一头栽倒在地೿昏迷之中೿一口热血喷了出去……r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r

高适一曲《燕歌行》೿说的是边塞战场೿大漠孤烟೿战士浴血死战೿而将军却在锦帐里寻欢作乐೿华服美酒೿歌妓舞得正酣……r

当朱灰灰深夜独行೿却无意中撞见两大高手内力相拼的现场೿以致狂喷鲜血೿受伤极重೿倒在地上生死不知之际೿玄月水屿的湖中水榭里೿那一席精致的宴饮犹未散去。r

枫雪色、方渐舞、西野炎和千里追魂冯绝崖随兴地谈论着武林旧事、江湖恩怨೿悲空谷大小姐晨暮晚静静地听着೿虽然不曾插言೿但娇颜上动人的微笑、双眸间闪亮的秋波却令大家心情愉悦೿谈兴益佳。r

正在此时೿属下来报೿那位朱姑娘牵着猪೿扛着大包೿出了山庄大门扬长而去了。r

水榭之中೿一时鸦雀无声೿大家齐齐转头看向枫雪色。r

枫雪色微微垂头೿用空濛的眼神“凝视”着掌心中的青玉杯子೿默然良久೿问道：“方兄೿近日岳阳附近೿都有哪些江湖人物出没？”r

洞庭湖一带೿是接天水屿的势力范围೿一切武林动向都瞒不过方渐舞的耳目。r

方渐舞屈指数道：“七日前೿洛阳玉面侠孟昭伉俪来探访故友董元೿一直住在董府；少林的慧心和尚在岳阳定君寺挂单；无极门的屈竟才三日前入城；铁锁柯有谅和北剑田大彪是应岳阳骆老三的邀请೿来贺其娶儿媳妇的；一手遮天霍小青迷恋眠花楼的花魁೿已在眠花楼盘桓数日未曾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