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枫林染色೿芦花胜雪೿丹桂飘香。r

已是秋天೿然而江南的天气೿却仍然温婉。小桥流水的姑苏城೿一如既往的宁静雅致೿如从宋词中走出来的妩媚女子。r

此处离姑苏城北门不足三里೿官道之上೿南北行人熙来攘往೿忙碌中透着繁华之气。r

一个衣衫破旧的少女似乎走了很远的路೿两只鞋子已然露出了脚趾。r

她满面的灰尘೿看不出本来面目是什么样೿一头长发梳了个乱糟糟的鬏鬏೿上面还粘着几根鸡毛草屑೿衣服油渍麻花೿要多落魄有多落魄。全身上下೿唯一可看之处೿便是那一双圆溜溜的点漆黑眸。r

她的身边೿安安静静地站着一名面如冠玉的公子。他身形修长೿淡黄的衫子೿宝带束腰೿衣饰精致೿生得俊美如画೿一双幽深的眸子里荡漾着桃花春水。r

天仍有些炎热೿少女的额头上已见汗珠೿她看着前方的城门೿伸手抹了抹额上的汗೿喜悦地道：“流玥兄、花花೿前面大概就是那个姑苏城了ǿ”r

那个公子面上笑容温柔依旧೿连朱唇弯起的角度都没有改变一下。回答少女问话的೿是一口肥硕的大猪೿油光水滑的皮毛೿带着数朵黑花೿圆滚滚的身躯在少女的腿上蹭了蹭೿尾巴左右甩了甩೿然后卷成一个圈೿哼哼了两声೿似乎在回答：是啊是啊ǿr

少女摸了摸肚子：“那我们就进城去吧ǿ”抬脚向城门走去。r

黄衫公子如影子一样೿紧紧跟在她的身后೿那口大猪则排在第三。r

姑苏城今天不知遇到了什么喜庆之事೿不论是青石窄巷೿还是通街大路೿到处人头攒动。到了城中正街೿更是摩肩接踵೿人们扶老携幼站在街道两侧೿欢声笑语೿热闹非凡。r

看到这个情景೿少女虽然摸不着头脑೿却也兴奋起来——有热闹看了ǿ在她的印象里೿只有去年游荡到安宁府的时候೿正好碰上七月十五的盂兰盆会೿才有这样的排场。r

记得那天೿白天是满城的道士吹吹打打、念经跪拜೿晚上还有放焰火、烧法船、烧灵房、放河灯೿还有好多富人施粥施馒头೿她还赶去抢了两碗粥好几个大馒头呢ǿr

抢馒头的时候೿是不能排队等的೿而是要加塞的೿不然很有可能会抢不到。r

少女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到处寻找粥棚子。r

她动作粗鲁೿身上肮脏೿被她碰到的人不乐意了೿有人便骂道：“挤什么挤೿赶着投胎啊ǿ”r

少女张嘴就要骂回去೿可是眼睛刚瞪起来೿发现对方是个彪形大汉೿膀大腰圆೿胯悬钢刀೿身高几乎赶上自己一个半೿心知惹不起೿立刻矮了三分೿点头哈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看见您老人家ǿ”讨好地伸手去拍人家的衣襟。r

那大汉看到那一双黑爪子೿心生厌恶೿一把推开她：“你干什么ǿ”r

少女猝不及防೿被他推得退后数步೿险些跌倒。r

身边的黄衫公子手臂一伸೿已经挽住少女的腰೿扶着她站好。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便已穿过密集的人群如无物一般೿晃眼间便与彪形大汉对面而立೿面上笑容不变೿一双眸子却如幽河漫卷೿冰冷彻骨೿不知通向黄泉何处。r

大汉悚然一惊೿在这样多的人中间೿即便是他这样身高力壮的೿想要挤进挤出也是不易೿而这公子是如何来到眼前的೿他竟然一点都没有看见。r

这大汉武功不高೿但却极有眼色೿而且为人颇油滑೿干笑一声：“误会೿嘿嘿೿是误会ǿ”掉头向人群里钻去。r

少女拉了拉黄衫公子的手臂：“流玥兄೿我们不理他ǿ”r

黄衫公子回过头来೿凝视着那红艳艳的嘴唇೿眼中的锐利渐渐化去೿低垂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还是什么都没想。r

少女拉着他的手臂೿重新向人群中钻去。r

远远地೿那大汉回头望去೿只见那公子紧紧地挨着肮脏少女೿距离她身边三尺的路人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推了开去೿那少女浑然不觉೿嘴巴弯弯笑得极为开心೿她身后跟着的一口大肥猪更是迈着方步೿走起路来四平八稳೿悠然自得。r

大汉额头冒汗೿幸亏自己躲得快೿没有与他们冲突。那个公子绝对是个高手ǿ他伸手想掏汗巾来抹汗೿手一入怀——靠೿钱包没了ǿr

那少女钻到一个打横的巷子里೿见左右无人೿在衣兜里一摸೿掏出一个绣花布袋೿打开抽口向里一望೿看到几块散碎的银子೿还有两张银票೿合计下来竟有近百两之多。r

少女还是第一次偷到这么多钱呢೿顿时高兴得手舞足蹈：“发财了ǿ发财了ǿ流玥兄、花花೿咱们不去蹭馒头了೿一会儿咱们下馆子去ǿ”奶奶的ǿ老子现在是有钱人೿看店小二还赶不赶人ǿr

那口大猪欢快地扑扇着大耳朵೿大力地甩尾巴೿黄衫公子照例安安静静地站着。r

就在这时೿街上有人大叫：“来了来了ǿ他们进城了ǿ”街上众人齐齐发出欢呼。r

什么来了？少女最爱凑热闹೿立刻一头向外冲去。r

但见大街尽头೿旌旗招展೿一行精干军马正穿街而来。r

士兵个个年轻强悍೿盔甲整齐೿刀枪雪亮೿虽在百姓围观之中೿仍然目不斜视೿军容端肃೿看上去镇定自若೿却又杀气腾腾。虽数万人过境೿但除了脚步和马蹄之音೿竟鸦雀无声。r

那少女便是什么都不懂೿也看得出来೿这是一支纪律森严的精锐部队。r

人群之中೿忽然又爆发出欢呼之声：“大将军ǿ大将军ǿ大将军ǿ大将军ǿ”r

少女翘首观看೿但见军队之中೿出现一红一白两杆大旗೿旗上云纹锦灿之中೿各绣着一个斗大的字——这两个字೿少女却是认得的೿左边的一个念“戚”೿右边的一个念“俞”。r

帅旗之下೿有两位大将并辔而行。r

左首之人೿胯下白马೿得胜钩鸟翅环上挂着一杆银枪೿枪身上镌着花纹೿一尺多长的三棱枪头೿红缨飘飘。马上之人银盔银甲೿看上去五十来岁೿生得长眉凤目೿形貌威严。r

右首之人೿骑一匹赤红马೿马鞍之下೿挂着一口大刀೿马上之人却连胡子都白了೿赤色盔甲之下೿一张红红的脸膛೿双目如炬೿精光四射。r

这两人威风凛凛೿明朗的秋日长街在其映衬之下೿竟然有一股肃杀之气೿众人甚至能够听到战鼓隐隐、杀声震天。r

少女忽然激动起来ǿr

是了ǿ这正是那支在前线杀得倭贼闻风丧胆的军队ǿ帅旗之下的两位೿正是俞、戚两位大将军ǿr

两位将军经过姑苏೿是得胜回朝么？这就是说೿号称十万大军的倭寇再一次被彻底杀败೿滚出了中华国土ǿr

那么೿他们怎么样了？娘、先生和夫人೿还有那个人他们可还无恙？是否也已经回来了？r

她淹没在人群之中೿目送着两位将军率兵过城೿心潮起伏。r

两位凯旋归来的大将军也许永远都不知道೿他们率领将士在战场上流血、捐躯报国的时候೿江湖上也曾经有一批人೿为了保护他们的亲人、为了护卫国土೿和他们一样舍生忘死೿奋不顾身。r

这些人也许性格各异、好坏难分೿却都有着无比高贵的灵魂೿为了心中的一个信念೿担着两肩的义气೿慨然赴死೿毫不退缩。r

军队纪律严明೿行进也迅速೿很快便穿城而出೿街上欢迎大军过境的百姓也已散去೿只余少女兀自站在街头发呆。r

那黄衫公子安静地陪在她的身边೿面上仍然是那温柔如水、似乎永远都不会变的笑容。r

那口大猪等得不耐烦起来೿用长嘴去拱那少女的腿೿她才惊醒过来：“干吗？咦——这么快就没有人了？”r

东张西望之中೿她顺风闻到一股饭菜的香味೿胃里顿时“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r

她按着肚子೿用力去嗅那股香气：“我好饿ǿ流玥兄೿我们去吃东西೿怎么样？”r

黄衫公子只是站在她的身边೿没有回答。r

少女边嗅边向前找去೿拐了个弯೿确定那味道是从街对面的酒楼里传出来的。r

那间酒楼楼高三层೿青栏素阁೿看上去很是雅致——如果忽略门前那一口大灶和灶上的几层笼屉的话。r

灶里火烧得正旺೿笼屉之上热气腾腾೿木头燃烧的焦香和麦面的清香混在一起೿对饥肠辘辘的人೿有着致命的诱惑。r

少女的胃顿时响得更加厉害了。她歪着头೿打量着酒楼门前挂的牌匾೿结结巴巴地念道：“不、不、不、不……不什么楼？”r

她“不”了半天೿还是有一个字没念出来。r

那黄衫公子朱唇微微一弯೿似是忍不住要开口೿然而终于还是没有声音发出೿他黑眸中幽光闪动೿然后低下头去。r

少女却没有留意这些೿嘀咕道：“这个不什么楼೿是那个不眠楼吗？”r

那个人曾经说过೿姑苏城有一家不眠楼೿厨师会做很多好吃的菜೿其中小笼包尤其好吃೿他说过好几次要请自己来吃的……r

切ǿ还说请她吃包子೿都是骗人的ǿ指望着他೿只怕自己死之前೿连那小笼包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不可否认೿自己四处流浪೿特意逛到姑苏೿便是想万一吃不到“解药”೿也得在死之前去尝一尝那仰慕已久的不眠楼小笼包的ǿr

原来೿这个不眠楼这样大啊ǿ若是平时೿自己穷得叮当响೿这样高级的酒楼是说什么也不能进的ǿ即便是溜进去೿也会被店小二扔出来的ǿr

可是现在——她伸手入怀೿摸摸那个从大汉身上“顺”来的布袋೿顿时胆气一壮。老子现在是有钱人了೿看谁还敢狗眼看人低ǿr

唉ǿ本来答应那个人೿以后不再“顺”人家的东西了೿可是那个人对她又不好೿她干吗要听他的话？而且೿这些钱是那大汉付她的骂人赔偿金嘛ǿ也不能算“顺”的ǿr

她一拉那黄衫公子：“流玥兄೿我们进去吃饭ǿ”r

大步踏进那个“不什么楼”೿见店小二迎上前来೿立刻伸手将布袋掏了出来೿大力摇晃೿令里面碎银撞得叮当响：“看到没？老子有钱೿给老子准备个好座ǿ”r

那小二看看她೿又瞥瞥在她脚下转来转去的大肥猪೿笑容可掬：“请ǿ您里面请ǿ”r

看看ǿ银子的力量就是大ǿr

两人一猪跟着小二一直上了三楼೿居然还被让进了雅座೿奉上了香茶ǿr

茶香扑鼻೿不凉不烫೿少女一连灌了两杯茶೿心里大大地得意೿当有钱人感觉就是不一样啊ǿr

她怕被店小二当土包子೿不敢太喜形于色೿往软椅上一坐೿装模作样地道：“小二೿把你们这里的好菜端上来ǿ什么碧螺虾仁、响油鳝糊、酥桔元、白汁圆菜的೿一样来一盘ǿ还有小笼包೿先来个十笼八笼的ǿ”她也没什么出息೿天下好吃的那么多೿她就认准包子了ǿr

说完将装钱的布袋重重地放在桌上೿意思是：“看见没？老子不差钱ǿ”r

小二满面堆笑：“好的ǿ您老人家稍等೿马上就来ǿ”r

嘿嘿೿咱也混上“您老人家了”ǿ少女心中大乐೿却又偏偏抿着嘴假装深沉೿将手背在后面೿去看壁上挂的字画。r

其实那些字她也不认识几个೿因此便只看画了。r

“嗯೿这幅画上的鸡೿羽毛垂着೿眼神丧气೿看来是待宰之鸡೿形态倒画得很像；这一幅便差了一些೿这么大一副画೿花只有这么一小枝೿上面的纸张都浪费了；这幅明明是画山的೿那棵树却比山还要高೿神树啊这是；还有这幅೿流玥兄你看೿好端端的女人೿偏偏不画脸೿拿背对着客人。靠ǿ这是哪家堂子里的妞೿还想赚钱么……”r

那店小二听得脸上肌肉乱跳。这雅室里的字画೿皆出自姑苏才子之手೿那画鹰、桃花和山林之人已是江南大家೿画那幅背影仕女图的唐先生更是绝世奇才೿其人性情狷狂不羁೿便是王孙公候೿也是万金难求一画。r

那头大肥猪听了少女的话೿似乎都觉得羞愧难当೿一颗大脑袋钻到桌子的围布之下೿再也不敢见人。r

唯那位黄衫公子笑容如玉般温柔೿安静地听着೿并不接话。r

突然೿他的眉梢轻轻地挑了一下೿但随即恢复常态。r

雅间的门忽地被推开了೿一个人大步走了进来೿绯衣如火೿美如静女的脸上೿一副忍受不了的痛苦表情：“朱灰灰೿我求你了೿求求你闭上嘴೿行么？”r

那少女的嘴巴非但没有闭上೿反而张得更大：“秃……呃೿大师೿你怎么在这里？”r

“这段时间೿你滚到哪儿去了？”红衣公子摸着半长不长的一头秀发೿悻悻地骂回去೿“还不是有人说೿你一定会来这个不眠楼೿让我陪他在这里等么？我们在这里等了快二十天了೿你居然到现在才来ǿ”r

“谁……谁说的？”少女的心怦怦直跳೿目光落在雅室的门外。r

青栏边೿立着一道挺拔的身影೿白色的长衫೿腰悬长剑೿望之便如高山之巅的一抹轻雪೿远天之外的一缕疏云೿高洁而飘逸。r

他气定神闲地站在栏边೿双眸明亮若寒夜之月೿眼神深如秋水೿唇边೿带着浅浅的笑。r

那温暖的眼眸、浅浅的笑容೿什么话都没有说೿却似乎已经说过一千句、一万句了。r

少女在片刻失神之后೿忽然觉得郁积满腔的郁愁全飞走了೿心里刹时如有百花齐放。r

“噢ǿ”她抿了抿小嘴೿本来想板起脸蛋的೿谁知现出来的表情却是笑靥如花೿轻轻地道：“大、大侠೿你、你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