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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你就没一辈子放羊的命


这一天,邢欢跟着赵永安跑了多少地方,连她都数不过来了。

他雇了一辆马车,亲自驾车带着她满京城地逛。

途径某条河流时,永安告诉她这是条大运河,前朝皇帝开凿,据说是为了爱妃修建陵墓运送木材。路过某座桥时,他说在很久以前,京城还不是京城时,有个才子赶考经过这儿,爱上了河对岸的姑娘,可他没有银子渡河,等他金榜题名后,故地重游,那位姑娘已经死了,于是他斥资造了这座桥,又于是后来百姓叫它“艾桥”……

他就是那么耐心地一路为邢欢讲述着无数典故,就连个坟墩墩都不放过。

邢欢才知道,原来京城那么人文,又原来即使改朝换代,关乎于情的故事,永远都可以牵动人心,“呐,赵永安,我算是明白了。但凡能留名于史的女人,都因为她男人帮她造了个鬼东西。我知道苏妲己哇,她男人给她造了鹿台。哦,我还知道阿房女,她男人造了阿房宫。”

她说得理直气壮,正史野史一锅端。永安愣了愣,看她眉飞色舞的模样,有那么一瞬间,他严重怀疑自己是不是傻了?以往,他绝对不会和邢欢说这些,对牛弹琴有什么意思?

可现在,他竟然想笑,还当真笑出了声,甚至冲动地脱口问道:“你想造什么?”

“我?”和她有什么关系?虽然邢欢读的书不多,但民间传说听了不少,她知道那些女人都是传说中的祸水,她更知道自己这长相基本是祸不起来了。

“嗯,我帮你留名。等回祈州了,造栋宅子,叫欢楼?”

“……”赵永安,你就是想开家窑子自产自销吧!犯得着拿她做噱头吗?做人能阳光点吗?邢欢抽了抽嘴角,“你要真觉得对不起我,不如给我点银子,我回去多买点羊。”

“我不是觉得对不起你,是想对你好……等一下!”话说到一半,永安突然察觉到了不对劲儿,“你要回去?”

“嗯,过些天就走了。”她有些落寞地淡去笑意,为什么伤怀?邢欢也不太清楚。

只觉得以娘的个性,一旦她做了选择,就是一走不回头。这一走,那些丢开的东西也就一辈子都不会再拥有了。

“谁允许你走的!你不怕你娘了吗?”他对她的了解当真不多,只知道邢欢对她娘言听计从。他对自己似乎了解的也不多,只知道不想她走,却不明白何故。

“是我娘答应要带走我的……”

“不许走!什么叫‘出嫁从夫’你懂不懂?”

“从什么从啊,你早把我休了……”

“我现在又不想休了!所谓休书,就是在我不想休你的时候,它就没有效力了!”她笨,她好骗,他大可以睁着眼睛说瞎话,否认掉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些蠢事。

“才不是。我前两天都问清楚了,有了休书,那成亲的事儿就不作数了。我自由了,还可以再嫁,要是前夫后悔了,能去官府告他。也就是说,你要耍无赖,我可以让你的晓闲妹妹抓你去见官,反正她最喜欢抓人见官了。”在上回决定离开时,邢欢就已经做足功课,偷偷找了江湖上最有资质的下堂妻,问明白了所有情况,确保自己这么做不算道德败坏。

“……谁教你这种事的?我们不混官场混江湖,江湖里没有这条规矩。总之,现在我想要对你好,你就必须留下来接受我的好。想改嫁?想让我叫你‘大嫂’?做梦!想都别想!”

黄昏,红日渐渐没入湖中,湖边风光恬静,赵永安的叫嚣声却划破了这片寂静。

他看起来很激动,邢欢侧过脸眨着眼咀嚼他话中的意思。他说想要对她好了,所以她就该不计前嫌,忘掉所有的不愉快。然后催眠自己,把时间倒回两年前,重振起最初期待的心情,去欣然接受他的好……开玩笑!是他在做梦!是他应该想都别想吧!

错过的两年,是这一天的陪伴就能补偿回来的吗?

消耗殆尽的耐心,是这一句“现在我想要对你好”就能挽回的吗?

静默了半晌,昏鸦鸣叫声席卷而过,邢欢打了个寒战。蓦然回神,她故作若无其事地浅笑,“对了,我走的时候你最好再多给我点银子,我还想要把羊圈修缮一下,免得亡羊补牢。”

他或者看不懂她多变的心思,但至少能听懂她的言下之意。

羊圈破了羊没了,才想起来要修补,晚了。好比他们之间,裂缝生成,残破不堪,再试图修出破镜重圆的结局,仿佛天方夜谭般。

然而,赵永安不认命,他的“羊儿”还在,现在意识到“羊圈”需要修补,算不上为时已晚,拗不过她,他可以去求邢夫人。不管是拉下脸还是放下身段,都可以。只要她如从前般待在自己身边,这一次,他会试着抛开成见,将心比心地对她好。

“先不谈这些了,你就没放一辈子羊的命。走,用晚膳去。”有了决定后,他将话题打住。

邢欢也没再说什么。事实上,她也觉得这话题凄凉得紧,尤其配合上这气候转凉的夏末黄昏,就连迎面吹来的风,都带着让人鼻酸的气味。

两三盏造型简陋又诡谲的红灯笼,配上三炉烧得正红的炭外加三口大锅,构成了江湖儿女们最爱的唠嗑吃饭场所——村夫烤鱼。

据说前些天江湖儿女们还做了个民意调查,这家店荣登了大众点评榜首,积分颇高,自此成为了江湖上一大传奇之地。

所谓传奇之地,自然每天都要有些传奇人士上演传奇故事。

今儿自然也不能例外。夜幕刚下,月牙儿还没来得及爬高,这儿已经是高朋满座。

比起前些时日,今晚多了丝江湖气,也不知道是哪位大侠带来了私藏的好酒,浓浓酒香飘散在巷子中。听说,是某位大侠失恋了,所以做兄弟的要陪着他一醉方休。

那位失恋的公子长得很是俊俏,一袭湖蓝色的袍子,衣襟微敞,淡淡的颓废气质弥漫在他眼角眉梢,可嘴角隐隐浮出的青紫淤痕,着实有些破坏美感。

此刻,他正抱着个酒坛子,盘着腿儿坐在长凳上,姿态慵懒地叙述着这道伤痕的来历,“……所以说,身为赵家庄大少爷我压力真的很大,毫无安全感。就连逛个市集都能遇上刺客。你们说,纵然是像我警惕心那么高的人,也决计料想不到刺客会打扮成卖香蕉的小贩。要不是我身手敏捷,现在不一定什么样了。”

围坐在他周围的众人频频地点头附和,现在的刺客真是太卑鄙了,既不参加每年举办的刺客资格考,又无所不在地耍阴招。江湖,果然需要一个能人来整顿啊。

“哎,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像我们赵家庄这种武林世家,而我又是长子,自然要如履薄冰,不得不隐姓埋名出家为僧啊。我容易吗?万银兄,你说我容易吗?”说着说着,赵静安将手里不知什么时候见底的空酒坛甩到了一边,借着挨近说话的动作,顺理成章地接过了任万银刚撬开的那坛酒。

“嗯,的确很不容易,你的压力我懂。”对此,任万银表示理解,但问题是如果没记错的话,大概没多久前,他费力撬开一坛酒,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被赵静安拿走。现在,同样的事情又一次上演,他憋不住了,“可是静安兄,你不是失恋吗?你不觉得,比起你如何打倒刺客,我们不是更想听闻一下你失恋的经过吗?”

说到这儿,江湖儿女们的眼睛放光了。继神医消失后,又多了一位敢于八卦的人士,江湖就是需要有这种领导才能的人啊。

“万银兄,你是想死呢?还是不想活了?”相较于打了鸡血似的众人,一直喋喋不休的静安只阴森森地飘出一句话回应。

失恋的经过?他就是可笑到连怎么恋上的经过都没有。失恋,那也只是他一个人的事儿。

一个人痛,一个人借酒浇愁,再找一堆人陪着,目的仍是想要掩盖掉一个人的孤单。

若是两年前,有人告诉他,一个人走会心酸、会寂寞,他会嗤之以鼻。偏偏造化弄人,事到如今才让他渐渐有所顿悟,原来只要那个人对了胃口,就算被拖累至死也是甘愿的。这些话他还来不及说,所有机会与退路就都被扼断。想要重演两年前无牵无挂地离开,脚步却又生生被绊住。

他想留下给她幸福,可又忘不了她曾经时时刻刻挂在嘴上刻在心里的是“相公”。他们牵着手时,她的笑容很真诚,所以刺伤了他。他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去弄明白她心心念念的人是谁。他或许可以大度点地留下,见证她的幸福?

想到这,静安苦笑,抬手举起酒坛,狠狠灌下一大口。其实见证她的幸福要比放开她的手更需要勇气。

“静安兄!”任万银也是个男人,虽然他始终觉得失恋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三天两头就要失一次,可他还是懂得所谓爷们间的友情,就是当朋友心情不好时,不打扰,任由他发疯,等疯完了送他回府便是。然而,当他不经意地一抬头,瞧见不远处停下的马车上走下的那两道身影,他立刻紧紧拉住静安的手,进入一级戒备状态,“快,别喝了,整理一下!休书公子正朝着我们走来呢!”

他都已经这样了,身为兄弟不给安慰也就算了,讲个话还那么诗情画意,做什么?想让他联想到那两个人此刻说不定正在风花雪月吗?

“邢欢!你别告诉我,觉得这边的烤鱼好吃是因为你和我哥以前常来吃!”

骤然响起的吼声,回荡在巷子里久久不散。酒楼的热闹嘈杂顿时戛然而止。

赵静安总算意识到,任万银没有胡说,缘分有的时候就是这样,他都已经来买醉了,仍然逃不开他们!

“那倒没有,只是在某个你忙着陪晓闲妹妹的夜晚,我碰巧在邢欢的房里遇见她,又碰巧来这儿吃过一次。也许,她很怀念这种味道,想再回味当初的感觉呢。”

所有人都以为这场对峙出现得很不是时候,当了两年酒肉不沾的和尚,已经灌下那么多坛酒的赵静安按理是应该失去战斗力了。没料想,那位刚还俗的和尚仍旧无比清醒,那张无时无刻不在刻薄的嘴,功夫更是了得。

“呃……路过路过,我们碰巧路过,大少爷慢慢吃,我们先回府了。”邢欢干笑着圆场,没出息地想要逃离。

邢欢一直没想明白的问题,突然被赵静安点破了。到底为什么突然想起了这家村夫烤鱼,当真是喜欢它的味道吗?细细想来,她的确不是喜欢而是怀念,怀念那晚无猜嫌的关系,怀念当初他不着痕迹的体贴安慰,怀念他第一次叫她“欢欢妹妹”时自然熟稔仿若相识了好几辈子的口吻。

“坐下。”她的心虚在赵永安看来无疑是碍眼的,仿佛是不愿当着赵静安的面继续做这二少奶奶。可他偏不想让她如愿,正大光明的关系为什么要藏着掖着?就算是避嫌,那该避的人也是他那位荒唐至极的哥哥!

“你饿了?那你吃,我认得回家的路,赶时间,先走了。”坐下?别闹了,这样的场面她承受不来。

“……你再敢赶时间,我立刻就让你赶去投胎。”

“那我不赶不赶,我慢慢回……”

“欢欢妹妹,你怕我吃了你吗?放心,又不是没有同床共枕过,要吃我早就吃了,怎么会等到今天。”同样不想让她离开的,还有静安。

他的想法,卑微到连自己都觉得不应该。有她在,他或许能借着微醺说服自己暂时忘掉彼此间可笑的纠葛。就当是故地重游、故人重逢、故事重提。

“哈,我会怕你?坐就坐,哼。”邢欢皮笑肉不笑地说,然后大剌剌地入座,用实际行动证明,激将法对她来说很管用。

然而,同样的话,在赵永安听来,关注焦点则截然不同,“你们俩同床共枕过?什么时候的事?”见鬼了,那种千年修得共枕眠的事,他都还没来得及做!竟然不知不觉间被人捷足先登了?还如此得瑟地当众拿出来炫耀,要让他情何以堪?

“嗯?两年了,你还不知道弟妹有半夜闯进别人房间偷听梦话的习惯吗?”

“……”看着赵永安开始泛青的脸色,邢欢无奈抚额。她算是明白了,赵静安就是见不得她好过,非要把局面弄僵才觉得开心。

“听着听着她就直接爬上床睡了。怎么说她也是我弟妹,我总不能一脚把她踹下床吧?”

“够了,别说了,给我一坛酒!”谁要听这些自己压根没参与进去的甜蜜回忆?谁爱从其他男人嘴里了解自己女人的习惯?谁想公然演出乱伦的戏码给这些闲着没事的江湖儿女们看?他宁愿灌醉自己,不去听、不去看、不去想。

“你们还自备酒水了呀,喝不完还得带回去,多折腾。嗯,我来帮你们一起喝好了。”很明显,不是只有他们俩有怨无处泄。邢欢在希望和失望间反复煎熬的次数不比他们少,藏在心里找不到人说的难受更多,她不止想要醉,还恨不能就此醉死。

看戏的观众很识相不打扰,只是在旁配合地提供大量酒水,权当是抵扣门票。

看着叫称经济困难的江湖人士,如此豪迈地一坛又一坛送上上等好酒,身为资助人,任万银的心在淌血。还有没有天理了啊!这样的江湖怎么可能不遭遇金融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