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老大转过来对孙子点了点头,男孩就把准备好的渔线投进尾波之中。渔线在水沫上激烈跳动,他拉开绕线轮上的一个销子,绕线轮开始自由转动起来,拖力把鱼饵、铅坠和引线远远地拉出去,直至完全消失在尾流之中。男孩继续放线,一直放出去一百多码他才满意地收住线,再次锁定绕线轮。鱼竿的前端稍稍弯曲,线绷紧了,拖动着鱼饵。在远处的碧波里,鱼饵和鱼钩平稳地在海面下追逐,如同一条快速游动的鱼。
船尾固定着两根鱼竿,一根在左,一根在右,另外两根安插在后甲板两边的插孔里。它们的渔线分别夹在大衣钩上,钩子上拴有绳索,与舷外的支架相连。男孩把这两根竿子的鱼饵抛入海中,然后把大衣钩拉到支架的顶端。舷外伸展的架子可以分开内外侧的渔线并使两者平行,如果有鱼上钩,它就会把线从钩口里拉出来,拉力会从绕线轮直接作用于竿子和鱼。
“你们有谁钓过鱼吗?”基里安问道。穆加特罗伊德和希金斯都摇摇头。“那我最好还是讲一下鱼咬钩时的情形吧。到时候再讲就太晚了。请过来看。”
南非人坐在钓鱼的那把椅子上,拿起一根鱼竿。“鱼咬钩时,渔线会突然从绕线轮拉出,绕线轮在旋转时会发出一种很尖锐的声音,这个你们应该是知道的。这个时候,不管是谁坐在这把椅子里,让?保罗或者我,就会把鱼竿交给他,明白吗?”
两个英国人点头答应。
“现在,拿起这根竿子,把竿柄插在两腿中间那个插座里。然后扣上这个狗扣,它的系带连在座椅的框架上。如果竿子脱手,我们也不至于会损失昂贵的鱼竿和渔具了。现在看看这个东西??”
基里安指向从绕线轮上突出的一个黄铜轮子。穆加特罗伊德和希金斯都点点头。
“这是一个滑动离合器,”基里安说,“当设定承受比较轻的拉力时,比如五磅重量,在鱼咬钩时线就会自动放出,绕线轮会转动,发出的咔嚓声快得如同尖叫。在作收线准备时,动作要快,因为放出的渔线越长,你要把它收回来的时间也就越久。你可以这样慢慢向前转动离合控制器,其作用是使绕线轮收紧,直到渔线不再放出。这时,咬钩的鱼就会被船拖着走,而不是拉出更长的线。
“然后你就收线,把鱼拉近。左手握住这里的软木柄,往里面收线。如果真是一条大鱼,用双手握紧,用力向后拉,直至鱼竿竖立起来。然后右手马上抓住绕线轮继续收线,同时在船尾把鱼竿朝下放。这样,收线时就容易了。再练习一次。双手握紧,向后拉竿,一边收进渔线,一边朝船尾下放鱼竿。最终你会惊喜地看到,你的猎物在船尾的泡沫中出现。然后,那个男孩会叉住鱼,把它弄到船上来。”
“滑动离合器和绕线轮铜壳上的那些标志是什么意思?”希金斯问道。
“它们标明渔线的最大拉力限度,”基里安说,“这些渔线的拉力限度是一百三十磅,湿线拉力要减去百分之十。为安全起见,绕线轮做上了标记,以便在这些标记相互对应时,也就是在渔线另一端的拉力达到一百磅的时候,滑动离合器将只会放出渔线。但要长时间地拖住一百磅的物体,别说把它拖过来,即使一直拖着,人的胳膊也会受不了的。因此,我们就不考虑这个问题了。”
“但是,如果我们真的钓到了大鱼呢?”希金斯坚持这样问下去。
“那样的话,”基里安说,“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鱼拖累,把它拖垮。这会是一场拼搏和较量。你只有让它拖走线,把线收进来,再让它顶着压力拖走线,再收线,就这样反复放线和收线,直到鱼筋疲力尽再也不能拖线为止。但如果真的遇上一条大鱼,我们还是有办法对付它的。”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前进号”在三十分钟内驶过三海里,进入了上下翻飞的燕鸥群中。帕蒂安先生减小油门,渔船开始在他们身下看不见的鱼群上方巡航。小鸟不知疲倦地翩翩起舞,在离海面二十英尺的低空盘旋,头朝下、双翅平直,直到它们锐利的眼睛发现汹涌浪峰上的某个亮点,然后它们就会降下来、翅膀后缩,尖尖的喙朝下,一头扎进涌浪里。
须臾间,一只鸟就从水中出来,嘴里衔着一条拼命挣扎的银色小鱼,它随即把这鱼吞进自己细细的咽喉里。它们就是这样,生命不息,捕食不止。
“我说,穆加特罗伊德,”希金斯说,“我们最好确定一下谁先钓第一条鱼,我们抛钱币来决定吧。”
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枚毛里求斯的卢比硬币。他们分别掷了一下,结果希金斯赢了。不一会儿,内侧的一根鱼竿被猛烈地拉弯,渔线咝咝响着放了出去。绕线轮转动起来,先是发出呜呜声,然后是吱吱的尖叫声。
“我的。”希金斯欢快地喊道,随之跳进转椅里。让?保罗把鱼竿递给了他。绕线轮还在转动出线,但这会儿慢了下来。希金斯把竿柄朝下插进插口里,扣上狗扣和绳索,开始关上滑动离合器,几乎是同时,出线停止了。鱼竿的尖梢弯曲着。希金斯左手握竿,右手去收线。竿子更弯了,但收线在继续。
“我感觉到它在拖线。”希金斯喘着粗气说。他继续收线,这时候,渔线收进来时已经没有拖力了,让?保罗在船尾探出身,用手捏住渔线,把一条僵硬的银色海鱼扔到船上。
“鲣鱼,大概有四磅重。”基里安说。
小男孩船工拿起一把钢丝钳子,把鱼钩从鲣鱼嘴里摘了下来。穆加特罗伊德看到那条鱼银白的肚子上长着和鲭鱼类似的蓝黑色条纹。希金斯有些失望。大群的燕鸥在船尾俯冲,它们现在已经穿过了鲱鱼群。这时刚过八点钟,渔船的甲板上暖洋洋的,令人感到舒适。帕蒂安先生以一个舒缓的弧度把“前进”号调转回来,朝着鱼群及标志着它们的位置、正在俯冲的燕鸥驶过去,他的孙子则把鱼钩和鱼饵重新抛入海中,开始下一轮。
“或许我们可以用它来做晚餐的菜肴。”希金斯说。基里安遗憾地摇了摇头。
“鲣鱼是作鱼饵用的,当地人只用它做汤,但味道不怎么样。”他说。
他们在鱼群上方开始第二轮垂钓。鱼儿第二次咬钩了。穆加特罗伊德拿起鱼竿,感到一阵惊喜。这可是他第一次出海钓鱼,也许也是最后一次。当他握住软木柄时,能够感觉到渔线下方两百英尺处鱼儿的震颤,仿佛它就在他身边。他慢慢向前转动离合器,最后,松出的渔线静止了,鱼竿的尖梢朝海面弯曲。他左臂肌肉使力,惊奇地感受到回拖所需要的力度。
他绷紧左臂的肌肉,右手去转动绕线轮。绕线轮转动起来了,但他要用上前臂的全力。另一端的拖力大得让他吃惊。也许是一条大鱼,他心里想,甚至是一条巨型鱼。这真令人激动。他不清楚在尾流下面的海水里挣扎的是一条多大的鱼。如果不是什么大家伙,只是希金斯钓到的那样的小鱼,那可就见鬼了。他继续慢慢转动绕线轮,感觉胸口都在绞痛。当那条鱼离船边只有二十码时,它似乎不再挣扎了,渔线很容易就收了进来。他以为鱼儿已经脱钩了,但其实它还在那里。接近船尾时,它拼命挣扎了一下,然后就停止了。让?保罗用渔叉把它叉上船。又是一条鲣鱼,但更大一些,约有十磅。
“很不错。”希金斯激动地说。穆加特罗伊德点点头,露出了微笑——回到庞德斯恩德那边就有故事可讲了。在上面驾驶台把持舵盘的老人帕蒂安,看到几英里外的一片深蓝色海水,就调整航向朝那里驶去。老人看着孙子从鲣鱼嘴里摘下鱼钩,对这个孩子咕哝了一句话。男孩解下引线和鱼饵,把它们放回渔具箱里。他把鱼竿安放在插孔上,线头上那只小小的钢制龙虾扣在自由地晃动着。然后,他走过去接过舵轮。爷爷对他说了些什么,指向挡风玻璃的前面。男孩点了点头。
“我们不用那根鱼竿了吗?”希金斯问道。
“帕蒂安先生一定另有主意,”基里安说,“就看他的吧,他心里有数。”
老人轻松地下到颠簸不定的甲板上,走到他们站立的地方,一声不响地盘腿坐到排水口旁边,选了那条小的鲣鱼,开始把它制作成鱼饵。这条小鱼死后就像一块木头一般僵硬地躺着,弯月形的尾鳍上翘,嘴半张,小小的黑眼睛一片空洞。
帕蒂安先生从渔具箱中取出一个单倒刺的大鱼钩,钩杆上连接着一条二十英寸长的钢丝和一条十二英寸像织针那样的尖头钢条。他把钢条的尖头插进鲣鱼的肛门,直至带血的尖头从鱼嘴伸出。在钢条的另一端,他接上一根钢丝引线,用钳子把钢针连同引线一起穿过鱼腹拔出来,让引线就露在鱼嘴外面。
老人把钩柄塞进鱼肚子深处,这样留在鱼饵外面的就只有鱼钩的弯头和锋利的倒钩了。这部分在鲣鱼的尾部僵硬地朝下突出,钩尖向前。他把引线的其余部分从鱼嘴里拉出绷紧了。
他取出一支更小的钢针,差不多只有妇女用来织补袜子的针那么大,穿上一条一码长的双股棉线。死鲣鱼的单条背鳍和两条腹鳍都平垂着。老人把棉线从背鳍的主脊中穿过,拍打了几下,然后把钢针从鱼头后面的肌肉部位穿过去。他把棉线抽紧后,鱼的背鳍竖了起来,这是一排能在水中保持稳定的脊刺和膜皮。他用同样的方法让两条腹鳍也伸直了,最后老人把鱼嘴缝合起来,针脚细密匀称。
完成这一番制作后,那鲣鱼看上去就像活的一般。它身上三片鱼鳍的伸展角度完全对称,能防止翻滚或旋转。垂直的尾巴在快速前进时能保持方向,紧闭的嘴巴能避免产生水流和水泡。只有从抿紧的双唇里伸出来的钢丝和悬垂在尾部的鱼钩,才显露出这是一个诱饵的真相。最后,老渔民把从鲣鱼嘴里伸出来的一段引线与从鱼竿尖端垂下的引线,用一只小小的龙虾扣连了起来,这才把这个新鱼饵投向大海。鲣鱼两眼圆睁,在尾波上跳了两下,就被铅坠拖了下去,开始它在水下的最后一次航程。他让它拖出去两百英尺长的渔线,尾随着其他鱼饵,然后他把鱼竿重新固定好,回到舵手的位子上。他们身边的海水已经从蓝灰色变成明亮的蓝绿色。
十分钟后,希金斯的机会来了,鱼又咬钩了,这次咬到的是旋转的鱼饵。他用力拖住,足足用了十分钟的时间绕线才把鱼拖过来。不管被他钩住的是一条什么鱼,反正它一直拼命挣扎。大家从它拖拽的劲头来看,都以为是一条较大的金枪鱼,可是拉上船来时,却是一条一码长的又瘦又长的鱼,身体前段和鱼鳍呈金黄色。
“剑鱼,”基里安说,“干得不错。这些家伙很会拼命,吃起来味道很好的。我们请圣詹冉宾馆的厨师把它烹调一下当晚餐吧。”
希金斯兴奋得满面红光。“我感觉好像是拖住一辆失控的卡车。”他喘着粗气说。
男孩重新调整好鱼饵,又把它投入到尾流之中。
此刻海面汹涌起来,波涛一浪高过一浪。穆加特罗伊德抓住甲板前部木遮篷的一根柱子,以便看得清楚一些。在翻滚的海浪中,“前进”号在剧烈颠簸。在浪谷里,他们看到四面八方全是巨大的水墙,奔腾的浪涛在阳光的照耀下隐藏着可怕的能量;在浪峰上,他们看到几海里远处一排排海浪翻滚着白色的浪花,西边的海平线上则是毛里求斯岛模糊的轮廓。
巨浪从东方滚滚而来,一波接着一波,就像一队队高大的绿色卫兵在朝海岛不停地前进,只有在碰到礁石时被击得粉碎,发出雷鸣般的响声。他为自己没有晕船而感到惊奇,以前在从多佛尔乘坐渡轮去布洛涅时,他曾感到恶心难受。不过那是一条大船在海上乘风破浪,乘客呼吸着混合了油味、烹调味、快餐味、酒味等气味的空气。这条小小的“前进”号无意与大海抗争,只是在随波逐流。
穆加特罗伊德盯着海水,几近惊恐之中又有了一种敬畏的感觉。人们乘坐小船出海大概都有这种感觉吧。一艘船舶停靠在一个漂亮港口的平静水面上,会显得威严高傲,昂贵强壮,为人们所羡慕,也彰显出它主人的富有。然而到了海上,它就要与臭气熏天的拖网渔船和锈迹斑斑的货船相伴,成为一个遍体焊缝和螺栓的可怜的小东西,像是一只脆弱的蚕茧,以其绵绵之躯与难以想象的力量抗争,像是巨人手掌上一件易碎的玩具。虽然身边有四个人相伴,但穆加特罗伊德感觉到了自己的微不足道——这条渔船的渺小,以及大海使他感受到的孤独。那些航海、航空的人,那些跨越雪原和荒漠的人,都知道这种感觉。一切是那样的无边无际,那样的残酷无情,然而,最令人敬畏的是大海,因为大海在涌动。
刚过九点钟,帕蒂安先生口中喃喃自语。“Ya quelque chose, ”他说,“Nous suit.”
“他说什么?”希金斯问道。
“他说那边有什么东西,”基里安说,“什么东西在跟随着我们。”
希金斯望向翻腾的海水,但除了海水什么也没有。“他是怎么知道的?”他问道。
基里安耸耸肩:“这是本能,就像你知道一行数字出错了一样。”
老人关小油门降低船速。“前进”号慢了下来,直到几乎停止不前。随着主机动力的减小,船身的颠簸加剧了。希金斯满口的唾沫,他咽了好几次。这时候是九点一刻,其中一根竿子开始猛烈抖动,渔线开始放出,不是剧烈地,而是轻快地,绕线轮咔嚓咔嚓地转动起来,发出轻踢足球般的咯咯声。
“是你的。”基里安对穆加特罗伊德说,他从横档的插口上把竿子用劲拔出来,放在钓鱼的座位上。穆加特罗伊德从阴凉处出来,坐在椅子上。他在鱼竿的把柄上扣上一只狗扣作为标记,用左手紧紧地握住软木把。绕线轮是大号的美国奔乐牌,模样活像一只啤酒桶,此时它仍在轻快地转动。他开始关上滑动离合器的控制器。
他的胳膊承受的力量在增加,鱼竿弯成了弓形,但渔线仍在放出。
“快拉紧,”基里安说,“不然它会把线全部拖走。”
银行经理绷紧胳膊的肱二头肌,继续关紧离合器。鱼竿的尖端持续下垂弯曲,直至与他的眼睛平行,放线的速度减慢了,接着又恢复,继续不停地放出去。基里安低头去看离合器,内侧和外侧的刻度几乎就要相反了。
“这家伙的拖力达到了八十磅,”他说,“必须再关紧一点。”
穆加特罗伊德的胳膊开始作痛,握住软木柄的手指有些僵硬。他继续转动离合器的控制把手,直到两个标记正好对应。
“别再转了,”基里安说,“现在有一百磅了,到极限了。用双手握紧竿子,稳住。”
穆加特罗伊德稍微松了一口气,他把另一只手也搭在鱼竿上,双手一起握紧了,用那双橡胶底帆布鞋鞋底蹬住船尾挡板,撑住大腿和小腿,把身体靠在椅背上。没有发生什么意外。鱼竿的把柄在他两腿中间呈垂直状,尖头垂向船尾。渔线在慢慢地、稳稳地继续拖出。在他的眼皮底下,留在绕线轮上的渔线变得越来越少。
“天哪,”基里安说,“是一个大家伙呢。它的拖力超过了一百磅,它拖线就好像从盒子里抽取纸巾那样。稳住,伙计。”
激动中,他的南非口音更加明显了。穆加特罗伊德再次撑紧双腿,捏紧手指,绷紧手腕、前臂和二头肌,弓起肩,低下头,努力稳住。以前从来没有什么人要求他顶住一百磅的拉力。过了一会儿,绕线轮终于停止转动。下面是一条什么鱼呀,居然拖走了六百码的渔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