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古善人找到孟剑雄,说道:“再过两天便是万里云万老爷子的六十大寿,孟兄与小老儿同去祝寿如何?”
他连日与孟剑雄相处,彼此熟络之下便称兄道弟起来。
孟剑雄一听,脸有难色,他想:“自己重镖在身,倘若离开客栈,如有异风,如何能当?”
古善人察言观色,对孟剑雄道:“孟兄大可放心,镖车停当在小老儿客栈,倘若有甚闪失,在下赔与孟兄便是。
这方圆百里,贼人就是吃了豹子胆老虎心,也不敢在万老爷子摆寿宴期间闹事。要是出了事儿,不但小老儿不答应,万老爷子也是不能袖手的。”
孟剑雄心想:“万里云在此方圆数十里确是地头蛇,若镖局途经他的地盘遇寿不拜,就是那些歹人不来找碴,姓万的也会找碴。到时反倒是自己理亏了。”
他心念及此,便哈哈一笑道:“古兄言重了,剑雄这几两镖银,在古兄眼里不过是破铜烂铁一堆,又何足道?
剑雄不过在想,万老爷子大寿,得备一份什么样儿的礼物方能称万老爷子的心?
万老爷子的寿宴定然英雄云集,剑雄不过一区区武夫,萤虫之光与日月同辉,心中实是惶惑得紧。”
古善人道:“孟兄弟‘一剑震八方’的名号江湖上哪个不知?万老爷子最爱结交英雄好汉,他一见孟兄弟你,定然喜欢得紧。
至于寿礼嘛,老哥已为你准备停当,小老儿与继盛兄数十年交情,小老儿的礼物便是老杨的礼物,咱们两家不分彼此,旁人也是眼红不得的。”
孟剑雄点头称是,他心想:“古善人与杨老镖头兄弟相称,说起来自己尚低他一辈,自然不便违拗他的意思。”
古善人续道:“小老儿虽说不上巨富,但还算薄有田产,百十万两银子凑合凑合还是有的,若虎踞镖局的镖银在敝处有何闪失,小老儿就是变卖家资也是要陪给孟老弟的。
遥想当年小老儿带着五百万两银子到蒙古草原做买卖,那真叫一个气吞万里如虎。如今老了,不中用啦,呵呵!”
孟剑雄一听,心想:“这老儿年轻时当真也是把脑袋别在腰带上了。”
古善人虽说替孟剑雄置办礼物,然孟剑雄极讲礼数,他自然要自行购置些祝寿的物事与古善人一道拜寿。
这日清晨,孟剑雄与郝大镇、童万周便到附近的市集置办寿礼。
此时大街上人群涌动,车马声喧,原来是日正是赶集的日子,四乡八邻的人都到集市做买卖。
孟剑雄、郝大镇、童万周三人穿过横街的一处岔道,见一干人在此摆卖,老少咸集,鲜果琳琅、鸡鸭聒噪、活鱼乱跳。
忽然六七名汉子挎着皮袋从岔道尽头走来。一名汉子走至一白发老妇的摊档前,那老妇正摆卖石榴,那汉子向老妇收取五钱银子的地租。
老妇哀求道:“老爷行行好,我这石榴全卖了也不值两钱银子,如何够交五钱银子的地租?家中老汉病重,我卖了石榴还等着银子去抓药,请老爷高抬贵手!”
说罢哀哀痛哭起来。
那收租的汉子愠道:“这儿的规矩你又不是不懂,人人都像你那样讨价还价,老子还收个屁的租!再要啰嗦,便要收七钱银子了。”
老妇苦苦哀求,那汉子兀是不允。
孟剑雄见老妇可怜,正欲上前替她付了银子?岂料收租汉子一脚将老妇盛石榴的篮子踢翻在地,口中喃喃咒骂:“一大清早,给你个瘟神坏了彩头,现在就是给老子五十两银子,老子也不要,快给老子滚!”
那一小筐石榴骨碌碌的滚了一地,老妇哭哭啼啼,一面抹眼泪,一面忙着去捡地上的石榴,许多石榴或是粘了地上的沙土,或是碰破了皮,有几个更是滚进了旁边的水沟中。
孟剑雄心中不忍,但地痞流氓欺压百姓,自古皆然,加之与地方官府勾结,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实不足为怪。
如此之事实是管不了这许多,加之有镖在身,更不便多生事端。孟剑雄暗中摇头,想待那地痞离去后拿些银子接济那老妇便了。
忽然一条大汉不知何时走近,身后跟着三名汉子,似是他的同伴。
那大汉身穿蓝缎,粗手大脚,他上前抱拳道:“这位爷请了,在下瞧着这老人家着实可怜,她的租金由兄弟付了便是。”
收租汉子道:“今儿就是天王老子来说情,她也不能在此摆卖,否则其他人有样学样,日后老子还混个屁!”
身穿蓝缎的汉子道:“尊驾何等样人,焉能和乡下妇人一般见识?瞧在在下这张老脸份上,揭过这道梁子如何?”
收租汉子听他如此一说,不禁上下细细打量眼前之人,只见对方身材虽高大,然而不过是乡农模样,想必是哪里的耕田汉子今日来赶集来着,他嘿嘿冷笑数声,说道:“阁下耕田佬一个,又不知有甚面子值得老爷给了?”
蓝缎汉子道:“如此说来,尊驾是不想赏光了?”
收租汉子冷冷的道:“老子奉劝你一句,多管闲事的人活不长!”
蓝缎汉子道:“那咱们可得瞧瞧谁的命更短了。”
他话音刚落,只听见啪啪啪数声响过,原来他身后一名身穿粗布衣裳的汉子踏前一步,一手便抓住那收租汉子的衣襟提了过来。
他左右开弓,连打收租汉子十七八个耳光,收租汉子双颊登时肿了起来,“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数颗牙齿。
收租汉子同伴一见,便欲上前助拳,身穿粗布衣裳的汉子如法炮制,每人均被他打了十七八个耳光,他身法实在太快,形如鬼魅,围观的人还未瞧得真切,他已然打完退回蓝缎汉子身后。
蓝缎汉子道:“怎样?在下还够格管这桩闲事吧?”
那数名汉子每人吐出数颗牙齿和满嘴鲜血,眼见面前此人武艺甚强,哪敢再言语?正欲转身离去,蓝缎汉子道:“慢!把刚才收的银子悉数退还给乡亲们,从今往后,不许在此再收一文钱,否则若被我碰见,嘿嘿!”
只见他左脚踏前一步,也没见他如何使力,地上便多了一个深盈半尺的足印。
那些收租汉子哪里还敢再说半个不字?众人连滚带爬的狼狈而去。
那身穿粗布的汉子道:“大哥,要换在十年前,这帮鼠辈的脑袋怕是早搬了家,哪还用得着跟他们啰嗦这许多!”
蓝缎汉子道:“三弟,你我从前杀业太重,虽知得饶人处且饶人,这等泼皮教训他们一顿便是了,也不必取他们性命。”
穿粗布衣裳的汉子道:“大哥所言甚是!”
蓝缎汉子又道:“咱还要帮老爷采办一些物事,这便去吧。”
孟剑雄等人见这几名汉子侠义为怀,有心结交,但如上前相询,又不免唐突,只好作罢。
众人转了半日,买了些礼物便赶回德盛居。
再说骆龙骧,他辞别清风后,一路追踪师门所寻的恶人。
那人也当真狡猾,在言家集、周庄等地迂回数日后便取道南下,骆龙骧在一处集市买了匹黑马循踪追去。他出了周庄,策马驱突数日,沿途一带甚是荒凉。
这一日骆龙骧策马驰出百余里,眼见天色已晚,前面仍是起伏山陵,一路上竟未见农家。
他唯恐坐骑过累,夜间山路崎岖别了马脚,于是解鞍下马,让坐骑在山路边嚼些野草回复力气。
他一人一马行不多时,忽听见水声淙淙,一条小小的山溪蜿蜒眼前,溪水清澈见底。
他走近溪边,捧了一捧水洗了洗面上的尘土,但觉溪水清冽,他捧水喝了数口,溪水竟隐隐有甘甜之味。他拉过坐骑,马儿便在溪边啪嗒啪嗒的喝起水来,马尾不停的摆着,显得甚是惬意。
骆龙骧放眼望去,只见东面绵绵山坳,林木萧疏,两边是一片平坦的草甸。
这时四周只偶尔有鸟儿回巢的鸣叫,除此以外便再无声息,仿佛天地间便是只有他一人一马独存一般。
骆龙骧放眼四野,他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想起世间的繁华处尔虞我诈,不禁甚是感慨,古人曾言:“结庐在人境,心远地自偏。”自己心中仍纷纷扰扰,只怕远未达到心如止水的境界了。
骆龙骧见草甸潮湿无法过夜,待马儿喝足水后,便策马向山坳跑去,走了约莫非半里路,便见山石嵯峨,他在一处山坡寻了一岩洞,又在附近折了些树枝,在岩洞内生了一堆火。
待火堆烧得差不多后,即用泥土把火堆烧剩的炭火全盖灭了,把未燃尽的树枝放到岩洞外,他到洞外又寻了些落叶草梗回来,覆在泥土上。
如此一来,岩土下炭火的热气便将潮湿的泥土烘干,山洞内的发霉味道也减轻了许多。
骆龙骧又把剩下的树枝燃着,在洞口处烧了旺旺的一堆火,附近纵有猛兽亦不敢入洞侵扰。
他把马匹系于岩洞不远处的一棵树干上。那黑马连日来与骆龙骧相处久了,这时离他稍远,便嘘溜溜的叫了起来,不住的往后退,扯着缰绳。
骆龙骧唯有苦笑,心想:“这牲口也怕落了单,自己形影相吊,怕是较之这牲口尚有不及了。”
他只得解了缰绳,把马牵到洞口处,又找了根粗大的树枝,折断了插入地下,将缰绳系于树桩上,马儿方不叫不闹,在火堆旁慢慢的嚼着草,悠然自得起来。
骆龙骧生怕马儿夜里饿着,又去割了一大把草料回来,他忙了这许久,肚子终于咕咕的叫了起来,他才想起一路奔走驱突,已有半日粒米未进。
骆龙骧走出岩洞,说不得,只好到外面打些猎物祭祭自己肚中的五脏神。他展开轻功,向草丛深处一路寻去,看能否找到些野兔山鸡之属。
找了约莫一盏茶功夫,四下俱寂,却一无所获,他心想:“夜幕将至,想是山獐之类早已躲回巢穴中。”他正丧气,忽闻几丛齐腰深的草芒处有咕咕叫声,他不敢再前行怕惊走了猎物。
骆龙骧伏在地上,不一刻那咕咕叫声越发响亮,又过片刻,终于见一个野鸡的脑袋伸了出来,四下张望良久,未见危险,方向身后又咕咕的叫了几声。
此时草丛中窸窣作响,几只小野鸡跟着母野鸡走了出来,小野鸡咝咝的叫着,步伐稚嫩,想是刚学会走路不久,由母野鸡带着到外面觅食,此时正赶回巢穴。
骆龙骧一摸口袋,口袋只有数锭银子、一包金叶和两枚钢镖,这钢镖便是孟剑雄送他留念之物,他一想之下,不禁哑然失笑:“用这天下第一大镖局总镖头的钢镖去打野鸡,他日孟剑雄知之,不知作何感想!”
他手握钢镖正要发出,猛地想起自己将这母野鸡打死,那一队小野鸡没了母亲,终究也难逃一死。
他想到小野鸡活活饿死的惨状,心中不禁恻然,要么把小野鸡也打死,这样当然一了百了干净利落,但如此一来,自己又与那些灭人满门的恶人有甚分别?
他想到自己的身势,心中更觉凄然,自己当年不过也如这小野鸡一般,性命悬于别人一念之间罢了。
骆龙骧怔怔出神,始终下不去手,待他回过神来,那一队大小野鸡早已没入草丛中不见了踪迹。
骆龙骧唯有苦笑,他拍拍自己的肚子,心中道:“肚皮老兄啊,今晚可要委屈你了。”
骆龙骧走出草地,沿着原路折返,见马儿山洞依旧,他在洞中盘膝而坐,默默用起功来。
过不多时,只觉丹田处一股暖流慢慢聚集,似汨汨细流汇入湖泊,湖泊之水越来越充盈,其后慢慢沿着任脉上行,冲过百会穴又顺着督脉缓缓下行,经会**又重回丹田。
如此循环往复,每转一周,他便觉周身说不出的舒服,如沐春风,和和融融,慢慢的腹内竟没了饥饿之感。
原来内功练到深处,便有“气足不思食之说”,说的是元气游走周身,周身经脉通畅,心跳呼吸若存若亡,四肢百骸不需五谷充实,便可自给自洽。
是以古代修仙练气之人,便存百日不食的传说,传说固然有夸大之处,然而此间内气运行而致辟谷亦有一定道理。百日不食或许未足信,但几宿不进食想来是无妨的。
不知过了多久,骆龙骧悠悠坐起,他睁开眼,见满天繁星,这一打坐,昏昏默默,竟有数个时辰之久。
骆龙骧只觉全身宛如在温暖的泉水中浸过一般,周身疲惫无影无踪,腹中也不甚饥饿,他心想:“此种内功确实神妙,每练一遍便进境愈速。”
然而他每次醒来便止住,他深知凡事顺其自然最好,练高深内功更是勉强不得,倘若贪多务得,反而对自身有害无益。
师父所说的“敛气入骨”他尤觉自己尚未达到,自己顶多是在“行气入膜”的阶段,要更进一步只怕尚需时日。
他在洞口外活动片刻,想起功法总纲上所载的“顺则生、逆则死”,心中一凛,这种内功前人必定练过,许多人所解的“顺则生、逆则死”多半是以为顺着任督二脉运气,不得逆运真气,殊不知这固然包括运气之法,其中更是蕴含顺乎自然,不强练蛮练之意。
原来每门高深内功入门进境固然不易,然而一旦有了小成,便使人生出欲罢不能之感,这是人的本性使然,便如一人本是破落户,要他安贫乐道是极易的,一旦有朝一日成了暴发户,此人必越发的贪婪,将金钱视若性命,要他割舍则断无可能。
天下武人争强好胜者多,当神功初成,无不欣喜若狂,不自觉的便日夜苦练,如此一来便在不知不觉中埋下祸根,许多功夫极高之人寿命反而不如常人,便是此中道理。
骆龙骧望着满天繁星,想到人世无常,不由得叹息一声,想必先贤早有所料,是以将此功法珍而藏之,师父亦不轻传。倘若人人苦修,反而流毒天下!
又行两日,前面山势越发的陡峭,数里后再无路可行,一座巨崖横亘面前,直插云霄。
骆龙骧打算先把坐骑放掉,再攀过眼前这道山崖。连日来那黑马与他朝夕相处,此刻仿佛便知要与主人分别一般,眼中竟滴出泪珠来,骆龙骧见之,心下亦极难过。
他心道:“骆龙骧啊骆龙骧,你放一匹马尚且如此,不说与江湖上那些心狠手辣之辈相比,就是较之一般武人也远远不及。如被师父师兄他们瞧见今日情状,估计无一例外的要笑我此人婆婆妈妈,妇人之仁了。”
骆龙骧卸去黑马鞍辔,拍拍马头,说道:“马兄啊马兄,我可要自己爬过这座山崖了。你这就去吧,跑到大山里去,可别给人逮着,拉磨套车,最后被宰了吃。”
那黑马在他身边挨擦一番,骆龙骧在马臀拍了数下,黑马向他瞧了几眼,终于撒开四蹄向一旁的群峦跑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