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上我们马队出发,一路上不断的交货给货主,如此过了数日方到杭州城。岂知在杭州城便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儿,当时传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
这又得从那天曾出手相助的天心和尚说起了。
我一到杭州城,便听旁人说起,他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乃江南四大名僧之首。
天心和尚早年曾东渡扶桑学画,苦学数载后将扶桑画技与中土画技融会贯通,终成一代大家。
他画技高超,更精通音律,对佛法尤有见解,杭州方圆数百里无数豪商巨贾、官宦人家以得他一幅画作为荣。若能请到他独奏丝竹,演说佛法,那更是大大的不得了之事。
他在虎跑寺出家,时人去虎跑寺绝大多数不为烧香礼佛,只为见天心和尚一面。
然而就是如此一位名僧,这一日忽然有一妙龄女子抱着一个还未满月的娃娃到虎跑寺,说是她和天心和尚所生,还说年前因到虎跑寺上香,被天心下药迷倒,才不得已有了孽种。如今她被逐出家门,本欲一死了之,后来终究不忍那娃娃死于自己怀抱,是以把那娃娃给回他的和尚生父。
要说如天心否认,这也是死无对证的事儿,出奇的是天心并无半句辩白,说确有其事,并收下了那娃娃。
一代名僧不料却是一代Y僧,这一下整个杭州城不免沸反盈天。
一时间杭州城内到处是谩骂天心之声,什么‘Y人妻女’、‘厚颜无耻’‘衣冠禽兽’等等,反正你所能想到的肮脏言辞,全都加在他身上,准没错儿。
更有十数守节寡妇出来控诉,说天心就是如此荒Y无道,并说到虎跑寺进香数度被天心调戏,但因自己守节如山,以死相拼之下天心才没有得逞云云。
除了口诛笔伐,杭州城内更是到处烧天心的书法画作、经书曲谱,一时火光烛天,狼烟滚滚,咒骂声讨之声不绝于耳。
曾几何时天心的书画曲谱洛阳纸贵,如今却人人视之如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
出了如此一桩丑事,天心自然无法再在虎跑寺呆下去。
这一日晌午过后,我在杭州城内闲逛,不知怎的便逛到了一座庙宇后门,后来我才知道那寺庙便是虎跑寺。
这时我见寺庙的后门咿呀一声打开,一个和尚抱着一个婴儿出来。
我定睛一瞧,好家伙,那不是天心又是谁?
只见天心抱着那婴儿到了虎跑寺外,后面并无人跟着,先前他那两个徒儿已不见了踪影,想必是早已跟他断了师徒名分,他从寺院出来后走过几条横街。
我好奇心起,心想:‘现已银货两讫,反正没什么事儿,不妨跟着去瞧瞧热闹。’
这时天心抱着的婴儿哇哇啼哭不已,想必是饿了。天心走到一处饭庄门前,从僧袍的袖子处掏出几串铜钱出来,跟店里的伙计说道:‘施主,贫僧买一碗白粥,一碗白饭。’
那伙计‘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吐在天心脸上,嘴里喃喃咒骂:‘老子的粥饭就是喂猪喂狗,也不卖给你这花和尚。抱着个孽种招摇过市,也不怕丢人!’
我曾见过天心的功夫,心想:‘这伙计只怕要倒大霉,天心只要动一下手指头,店伙计不死也得重伤。’
哪知天心只是一笑,随即又到旁边的饭庄买饭买粥,这次又是被骂了出来,其后更是有一帮孩童在他背后不远处扔石子扔土块,边扔边唱:‘老淫僧,不害臊。抱小子,满街跑。’
不知为何,我心中觉得一阵发酸,是同情?是怜悯?是感伤?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其实像我们这些赶车的,走南闯北,饿殍遍野见过,朱门酒肉见过,人世间的凄凉离落,见得不可谓不多,然而对这个‘花和尚’天心,不知怎的,竟恨不起来。
或许因为他在雪地上帮过我们的缘故吧,我当时在想:‘万里云啊万里云,你这人真是混账到家,别人帮了你一次,你便感恩戴德,倘若别人再多给你一点好处,你岂非认贼作父之事也做得出来!’
不怕在座各位见笑,我虽心中骂自己混账,最后还是给天心买了一碗粥一碗饭,粥和饭还让店家添了些青菜。
我将粥饭端给天心,我说:‘大师父,这两碗粥饭你收下吧,就算你饿得,你怀里的小孩可饿不得。’
天心单掌向我行礼,说道:‘阿弥陀佛,一粥一饭莫非前缘,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施主的粥饭之恩,贫僧只怕今生无以为报了!’
我连忙说道:‘大和尚,一碗白粥白饭又有甚恩惠了?你快快给这小孩喂食吧,你看他都快哭不出来了。’
天心道:‘施主所言甚是。’他随即用嘴将热粥吹凉,喂给那婴儿吃。
这时原来跟在天心身后的那些小孩改为朝我身上扔石子土块,我转身喝道:‘你们这帮臭小子,再扔这些劳什子,瞧老子不扭掉你们的脑袋!’
那些孩童见我凶神恶煞一般,发一声喊,便都跑散了。
我施舍了这一粥一碗,不知怎的,心里竟有一种说不岀的快活。从前也听有些人说布施是欢愉的,但我总想不通这是为何:‘你们不劳而获,当然快活,老子钱都没了,挨冻挨饿,还快活个屁!’
遇到天心后,我终于尝到了一次布施的欢愉,但我一见天心的情状,又不禁暗暗摇头,实不知他日后该当如何,然而转念一想,我自己也不禁失笑:‘老子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海自身难保,吃了上一顿不知下一顿在哪,这下还倒担心起别人来了。’
那婴儿吃了半碗粥,想是填饱了肚子,便沉沉睡去了。
天心抱着那婴儿,到一家客栈要了一间单房,客栈的掌柜倒没怎么为难天心,我正想离去,这时客栈走进一人,他头戴一顶大大的斗笠,我虽没有看见他的脸,但一下子便猜出那人便是尹大侠,除了他,没有人有那一股子杀气。
尹大侠走入客栈,在离天心五六步处站定,天心道:‘你来了?’
尹大侠道:‘来了。’
天心道:‘何时合适?’
尹大侠道:‘安置好孩儿,明日正午。’
天心道:‘多谢!’尹大侠转过身,缓缓的走出客栈。
我心中一动,心想:‘尹大侠外号‘嫉恶如仇’,定然不会放过天心如此伤风败俗的和尚了!天心武艺极高,也只有尹大侠可以跟他一斗。’
也许,像天心这样的和尚人人得而诛之,但不知怎的,知道尹大侠来找天心,我心里竟有一种莫名的难过。他俩相争,必有死伤,然而该来的总归要来,可能命该如此吧。
我想到此,干脆也不另寻客栈了,就在这家客栈住了下来。
第二日正午,天心携包袱独自一人走出客栈,尹大侠也从街头处缓缓走来,俩人仿佛早有灵犀,竟同时出现。
俩人在客栈门前不远处的空地站定,俩人说了声“请”,便各自拔出兵器。
尹大侠使剑,剑光闪烁,刚柔并济,刚猛处如游龙吸水,柔时如金凤和鸣。
天心所使的是一把东洋长刀,刀身黑黝黝的,刀法古朴雄浑,每一刀却极其实用,但看起来招式便不如尹大侠的招式好看了。
当时围观的人极多,四乡八邻的人奔走相告,说江湖上的包青天尹大侠来找杭州淫僧的晦气,大伙儿快来瞧啊!
两人相斗之处恰处南北水陆交通要道,是时行商车马络绎不绝,不少客商将车马勒于路旁驻足观看,过往行人见有人比武打斗,亦渐渐聚拢过来,后来瞧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不久便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个水泄不通。
附近的饭铺酒肆、摊档小贩见有生意可做,便纷纷让店伙计端了各式糕点干果、咸酸小吃过来售卖,一时间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里外热闹异常。
再观场上二人打斗,只见尹大侠长剑递出,剑招似也不甚迅捷,剑身去到半途,陡然呼的一声,一剑生两剑,两剑生四剑,四剑生八剑,刹那间剑光闪闪,剑影重重,天心喝一声“好剑法”,他长刀左砍一刀,右砍一刀,招式拙劣至极,似农夫操着柴刀在山上砍柴,又哪有半分高手名家的模样?
其时我心想:‘天心在雪地上斗那些恶徒,拳脚功夫了得,兵器却不及尹大侠高明,料来他平素也不怎么用刀。’
但说来也怪,任尹大侠势剑如何变幻,妙招迭出,天心那柄长刀,只左砍右砍,上砍下砍,全然无章可循,偶尔天心胡乱劈出一刀,似乎是无心之作,尹大侠登时便要收住剑势,回剑守御。两人各出数十招,刀剑竟未相交一下。
这时三个农夫模样的人挤进人群,三人生得一般模样,直如一个模子印出来一般。我见这三人形相奇特,不禁向他们多瞧了几眼。只见那三人互递了个眼色,便又挤出了人丛。
过不多时,三人又从人堆中探出头来,这次却是一个在正北,一个在东南角,一个在西南角,三人各据一方。围观的人皆在凝神看场上的比武,我却对他们留了神。
此时观战的人群中有人大喊:‘尹大侠,快杀了贼秃为杭州除害!’‘天心贼秃死有余辜!’声音愈喊愈烈。一些瞧热闹的婆姨更是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忽地尹大侠仗剑直刺,中途圈转横削天心颈部,天心忽然蹿出两步,手中长刀竖起,竟不理会尹大侠横削过来的一剑。
瞧热闹的人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眼见尹大侠这一剑下去,天心的人头非飞向半空不可。
便在此时,三道钨光从三个不同的方位向尹大侠射到,直似流星赶月,迅捷无伦。我当时也没瞧清楚,只见三个农夫模样的人手一扬,便有钨光射出。
尹大侠的剑削向天心,暗器又是从三个不同方位袭来,眼见他避无可避,非被暗器打中不可。
说时迟那时快,天心手中长刀一摆,当的一声磕飞一枚暗器,接着他僧袍急振,又将其余两枚暗器收入袖中。尹大侠的长剑接着天心的脖子,愣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收住,凝如山岳。
我虽武艺低微,却也知道这一下其实又要比砍断别人的脖子难上数倍。
三个农夫模样的汉子眼见功败垂成,转身便钻出人丛。尹大侠暴斥道:‘鼠辈,你我兵器上见生死!’
那三人哪敢停留,早就脚底抹油,溜得没影儿。
尹大侠并不急着追赶,拱手对天心道:‘多谢天兄救命之恩,待我宰了这三只鼠辈,回头咱们再斗。’。
天心道:‘小弟在此等候尹兄。’尹大侠急追而去,不到一盏茶功夫,他奔走回,长剑上兀自滴着鲜血。
我想那三人定是凶多吉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