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时光，闷热枯燥，小边无处可去，便站到了门前走廊上。
远处，阳光下一片燃烧的山岗，有如额际流血，机器隆隆依旧，高高的红色烟囱，在阳光下静静矗立，白光被屋顶反射，看久了使人厌倦疲惫。
在这两年，是我生命的一段空白，这两年最为痛苦难熬，因为它面临爆炸，面临抉择，一旦完成，又将如何？谁会来评价呢？
他扼在走廊的栏墙上，模模糊糊想，心中只剩下伤感迷茫，因为太长久地思考，不由得神志恍惚，什么事也没发生，只走廊那边过来一个女孩儿，低头沿墙根慢慢走着，象是躇踌思量。
小边感到好奇，这五楼一般是不会有人来的，她是谁？上来做什么？他有足够理由扭头斜睨，神情间颇有些倨傲无礼。
那女孩儿穿一身蓝色衣裙，新鲜的光泽，沿墙壁根走到近处，不知不觉把头抬起，细嫩柔软的脸庞，如初剥荔枝。他刚才只看到她脖颈，这时不由大为惊奇，原来小霞。
“小霞，是你，你怎么来了？我看了好久，怎么觉得这女孩儿越看越眼熟，原来是你，你上来做什么？”他显得很兴奋，说一大堆废话，小霞却只答一句：
“上课。”
“到我办公室坐坐，里面没人，就我。”
“不。”
“怕什么呢？”
“不去。”
她加快脚步，走过去，象不愿意沾他似的，他的快乐和好心情，顿时变为沮丧，不禁垂下头，象一只敛翅的鸟儿，孤单一人回屋内，百无聊赖坐下，屋内阴湿，拿本书看，渐渐打起瞌睡。
“可以在你这儿打个电话吗？”
不知过多久，一个很清脆的声音从那门前传来。他转过头，就看见一个小女孩儿两手撑在门框上，象一只刚想进门歇息的小鸟，原来小霞，他微微笑了，心情舒展，喑哑地说：
“你打吧，随你打呢。”
她简单打个电话，转身就朝这边走来，襟怀坦荡，光光亮亮，甩动胳膊，显出直率和勇敢的神气，她那孩子气的大步和活力，脸上焕发的明光和鲜艳，真把他给镇了，他这才发觉自己已落伍多远，灰色的他隐生一种妒意。
“你在做什么呢？”
她一边大胆而直率地问，一边走到他身边，捎来春风，沐着春雨，如老朋友，轻松惬意，一点不拘礼。
他却莫名紧张，生出细细一丝嗓音，呼吸艰难起来：“没什么。”
“那你整天都呆这上面呵？”
“是。”
“上面有什么好？我看你看什么书？”
一边说，一边进到小边身前，自作主张地翻他手中书籍，她光滑胳膊与他瘦硬手相遇了，而他面孔正对她胸前，海蓝色，如同温暖的大海，海豚在其间畅游，咫尺天涯。
他心绷紧，鼻中无意触闻到的她身上那种淡淡至无的清香，软熟得好象一枚柿子，尖锐得好象一根鞭子，短暂得好象一句梦中萦绕的新诗，她呼唤他向往的美好，血液已开始沸舞。
他手又一次碰到了意想中的胳膊，她几乎就站在他怀中，只要稍微分心，理性崩溃，他就能够将她轻轻揽入怀里，她就将属于他。
她真的属于他吗？她为什么不能属于他？新国怎么办呢？快想点别的，快去想别的，她站得这么近，难道不是明明在暗示他么？难道不是在向他召唤么？
小边的肌肉酸麻之极，脑水飞速流转，从来没有走进新国，期盼的绝望和共处的痛苦翻卷起来，化作千百万渴念与恐惧的蝴蝶飞翔，遮没他，脑中一次又一次挣扎，一次又一次毁灭，无法停留，似乎什么也想不起，事情完全是一场梦。
总之，不知道是何情形，坚决阻止了小边做出行动。小霞也没了动静，只在低头认真地看他的书，屋里安静极了，他甚至可以听到自己心水滴落。
谁曾期待过谁？
过了好漫长的一会儿，这小霞终于翻完他手上的书，她轻巧地一转，就转到小边旁边站着，又去翻桌上的。这会儿，他想伸手也不自然了，心中说不出有多愀悔，对他自己有多痛恨，他原是渴望的呀！
他满溢的洪水就要破决，现在却不得不消褪，黯然神伤，千百遍自谴，以为她要告辞了。
谁知，小霞非但并未减少热情，反而似乎更高了，她丢下书，这就转过身来，和他面对着面，这需要一种人生巨大的勇气和魄力，而她却能勇敢面对。
“你怎么不上我那儿去了？”
认真的责备饱含着热切的期待和无限的羡慕。他早有些吃惊地抬起头，就看见了小霞，好象和他一起到过新国，共同战斗过一样，再也不是他平日所见的，记忆里和印象中的小霞了。
她的脸有着新国的温柔，她的眉毛好比舒展的星云，她的眼睛，比丰收的大地还要丰收，比辽阔的大海还要辽阔，又象是高天里的两只鸟儿，自由自在地翱翔，体验季节到来的梦想和喜悦。
千丈瀑布从山顶直落深潭，发出轰然巨响，激起千万朵水花。这一瞬间，他不由感到颤悚和惶惑，这新一代上来了。
他并不值得怜悯和同情，他多么丑恶，自淫，无能，他批判他自己，把自己的身体蜷缩起来，头垂下，脸紫涨，含含糊糊回答：
“你们那里，女的太多了。”
“那还能把你给吃了？”
她娇嗔，她喜悦，她在期待他往下说，他向她表白，或是她向他表白，小边张了张嘴，想说出她心中的话语，可是他把自己给阻止了。
他怎么也想不起用别的什么话来回答，他竟力思索，用眼睛望着她，向她发出求救的信号，希望她能帮他，她微笑不语，耐心等待。
“我，我——”
没等他说下去，一片乌云爬过来，将他遮没了。眼看着，他眼前失去了光明，辽阔而黑暗的新国慢慢出现在他眼前。
他终于看见了，无论付出多大代价，都值得！等到光明再慢慢显现，思维也渐渐地清晰了，清晰得已能够看见小霞了，她的微微张开的嘴唇，放在书边的弯曲食指，露出那样的惊讶和怜悯，这曾使他破碎死亡和扬灰灭迹，比死亡更伤心痛苦千百倍！而后化为一片流云逝去。
于是他也不再作任何回答了，汗水从他额角滚落下来。
“那好，那我走了。”
小霞微微一笑，转过身，迈开富有弹力的大步，依然高高兴兴如小鸟一样地跳出去了。
小边如同退坐在树荫下休息的，长途跋涉后疲倦的旅人，只能轻微地点点头，一点多余的力气也没了，闲坐很久，他终于能够站起来在室内走几圈。
突然，一股狂喜的洪水从心底涌出，将他彻底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