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涂…哥,请你,一定等着我!”冉闵心中念叨,同时将那早已经脱水,丢在地上连狗都不会去嗅的硬馍狠狠搓碎塞嘴里。那硬馍块放进嘴里像是塞了一嘴的小石子,不含上一阵让唾液软化,恐怕强咽下去会划破咽喉。但冉闵没心思等它软化,他咯吱咯吱地磨着槽牙,脸上表情看上去有些狰狞。r
昏黄的日头逐渐沉向西山,冉闵带着五十八骑刚转过山坳,一股冷气突然扑面,惊得他微微一抖,本能地勒住缰绳。战马四蹄杵地,口中“淅沥沥”不断。r
“是赵军!”r
在他视线所及之地,毫无规律的躺满了尸体。尸群拱卫着戳在地上两面挂着几根弩箭的半截旌旗,旗面早已经破烂不堪,浸满血迹,无法识别,瞅那样式,该是后赵的无疑。r
这片尸体大概有二十七八具,无头,鲜血将干燥的黄沙地面泡成一片酱褐色的泥泞。薄薄的棉胎玄色布衣,就是这些尸身上唯一的东西。看着眼前的一幕,冉闵狠狠地闭了一下眼睛,将眼中的水份挤掉:苍天啊,这些人曾经都是我汉家农耕之人,胡人杀了他们的亲人,烧了他们的家园,却还要驱使他们拼死作战,这场战争与他们何干?都怪那衰败的晋朝,让这些人大好的头颅,成就了鲜卑人的凶名!r
“将军,燕狗的臂弩矢!”一个士兵指着最近一具尸体上无尾的半截箭矢,咬牙切齿地说道。r
听到军士的话,冉闵抿了抿嘴道:“是鲜卑人干的!你眼神儿好,去看看可是石涂麾下?若是,恐怕此地距离落凤山已经不远。”r
片刻之后,那查探的军士确定身份,冉闵心口猛地一沉:“臂弩,等等,怎么会是臂弩呢,燕狗的骑兵用的是骑弓,用臂弩的,只有步卒。难道,真被我猜中了?”r
冉闵抓起一根弩矢,放在手心中仔细端详。r
“这弩矢,做工很精细啊!”r
石涂希望留下来的两骑骑士,最终还是死在燕国侦骑的手中,虽然最后那个骑兵顺利的将信交到了冉闵手中,却未能带给冉闵更多的信息。对于冉闵来说,他除了知道石涂被围困在落凤山之外,就再没有任何可资利用的信息,没有足够的情报,冉闵心中没有底。r
然而,这手中的弩矢,却是能带给冉闵一些有用的信息。r
胡人性游牧,在兵器制作工艺方面难跟汉晋相比。尤其是在易耗品方面,比如箭支弩矢等消耗量最大的战争物资,往往做得粗糙而简陋,看看后赵军自己就知道,普通士卒用的箭矢,根本就是用一截竹条配上铁头和鸡毛尾巴充数。但是冉闵手中的这支弩矢,杆圆而直,簇新而利,分明是上上品。如此上品的弩矢,燕狗居然没有回收,这足可说明他们的战争物资应该很充沛。r
一想到这里,冉闵连忙下马,趋前两步,仔细察看起那些尸体身上的伤痕来。r
几个尸体上都发现了前后贯通的穿刺伤,冉闵依据伤口的角度,断定了持矛人的高度,很明显,是步卒,这个结果,再次验证了冉闵刚才的判断。r
如果是骑兵,顶天就是两千,但若是步卒...r
冉闵心中沉吟起来,此处距离大棘城(燕国首都)不远,后赵撤军之后,难道是大棘城内的城卫军出来了?从武器的精良程度来看,应该是不错了。r
“啪!”r
坚韧的弩矢被捏断,冉闵的一颗心再次悬起:“石涂,哥,你可以要顶住了,我就来了!”r
骑兵不能上山,但步卒就很难说了。r
“就地下马休息,张四方,你带两个人,跟我来!”r
丢开已成两截的弩矢,冉闵带着三个军士步行绕过山坳,视线尽头,出现一座小山。同时出现在冉闵等人视线当中的,还有燕军的大营。r
“燕狗!好多燕狗!啊,怎么都是步卒!”张四方第一个发出惊呼。r
一队队整齐的燕军步卒,正在来回穿梭,长矛林立、战刀闪耀、旌旗飘扬。很明显,这是一支精锐的鲜卑步卒,而非当初冉闵一开始说的鲜卑铁骑。鲜卑铁骑虽然恐怖,数量却少。r
可眼前这支精锐的步卒,光是以四人视线里的数量来估计,都不会少于三五千人,因为山体阻挡,看不见山那边是否还有更多的步卒。r
“少将军,怎么办?”军士们将目光都望向冉闵。r
确认是步卒,而且看燕军的模样还没有真正发起进攻,冉闵的心中反而淡定了许多。只是眼前的情况却超出其他人的预估。r
现在事实摆在眼前,对方是五千精锐步卒,己方却只有五十八骑。拿什么去打败他们营救石涂?就凭这五十八条汉子,五十八杆枪?r
张四方等三人转过头来望着冉闵。r
“如果真的是铁骑,五十八个还真是只有靠命来拼,能够救出几个算几个。这倒好,燕狗脑袋发昏,弄了支步卒来,哼,好,好的很啊!既然是送上门的肥肉,不吃怕是对不起燕狗们的一番好意...”r
上下打量着山势,又仔细观察过燕军的营帐摆布之后,冉闵心中已然有个大概的计划。不过他没有说出来,只是叮嘱道:“继续观察!”r
“我*这些狗娘养的!又把人头挂在辕门上了!少将军,辕门上挂着好些个的人头!*,都是我们汉人的头!老子真想把这些狗娘养的都捏死,捏碎!”r
“放屁!陈三儿,放屁!捏死、捏碎就算了!老子要把他们四肢都砸成泥浆,卵蛋也踩爆,就是不要他们死,那样才过瘾!”r
冉闵保持着沉默,除开张四方以外的两个军汉却被辕门上悬挂的汉人魁首激得斗起嘴来。他们的谈话将正在拼命算计的冉闵眼光,无意识的引向那辕门,一排排、一桩桩死不瞑目的头颅,顿时让冉闵浑身一激灵。r
“狗娘养的!少将军,我们拼了吧!”陈三儿牙齿咯吱咯吱作响,显然已经被那几百颗头颅刺激到热血沸腾,按捺不住胸腔里的杀意!r
“都是我们的人啊,都是我们的人啊!”r
三个军士当中,唯有张四方冷静地望着冉闵,只不过就连他都已经从后背上摘下一根米多长的链子梭镖,在右手修长的手指中滚动。r
“*!”r
一想到石涂为了照顾保全自己所做的种种,冉闵就知道自己的心已经做出了选择。妈的,死了就死了吧,反正已经死过一次了,还怕个鸟!他挥了挥手,示意军士们靠近自己,低声说道:“我心中有两个计谋,一个简单的,可以救部分人,一个危险些,或许会有牺牲,但却有可能灭敌,你们想选择哪一个?”r
……r
落凤山头,被众士兵踩出来的羊肠小道边上,歪七竖八躺着疲惫不堪的军士,撒手的环首刀、折尖的长矛、血污的裹布蔓延一路。r
在那小道尽头的凸石边上,矗立着两个人影。r
石望扶持着已经被弩矢撕烂的军旗,在山头风中猎猎作响。石涂比石望站得更加靠边,几乎只要再有一步,就会踩空摔下悬崖。即便三天三夜没合眼,石涂脸上仍看不到一丝倦怠,他手中那双刃矛已不知夺走几多燕人性命,但麾下三千汉家步卒,也仅余两千多,其中一半还带着伤。r
此番被围,石涂心中算是彻底绝望!腹中饥火如焚,石涂凝视燕军大营的双眼有些抖动。虽然中午一战,已经让那些燕军胆寒,但是眼下的情况却更是不妙。后赵大军已败,正被燕军撵着屁股掩杀,自身难保。纵然石虎能够逃回襄城,重整旗鼓又如何?难道自己这支队伍还能等到那个时候?不出七天,落凤山就是饿殍遍野,除非是......r
“就算是饿死,老子也不学那石镐,不学那胡人!”r
昏昏日头晒得石涂汗如雨下,手中的双刃矛也感觉有些湿滑。他不太担忧自家境地,反倒是为同样领携一支汉家步卒的冉闵揪心。r
“将主,燕狗怕是打定死围的主意,我军粮草见底,日不可待,不若...”r
“不若什么?”石涂转身,瞪着那双跟冉闵如出一辙的眼睛:“石望,你想说什么?”r
“将主!您战马还在,如若我等拼死,定能护送将主突出重围!”石望脸上焦急神情清晰可辨。若石涂能够听从建议,现在让将士们饱餐一顿,天一黑就冲杀,还有点力气,若是再拖下去怕是再没有了机会。r
“这是要陷我于不仁不义么?”石涂脸上神色不动,眼神中却多出几分愤慨。r
“将主,这怎么是不仁不义呢?您可是冉家长子呀!”石望身体微微后倾,被石涂那么盯着,他多少有些扛不住。r
“不是?哼!”双刃矛尾重重锄在悬石上,一片碎石飞溅,石涂冷眼道:“你敢说不是?我若想孤身逃命,何须今日?凭此矛,天下间几人可阻?”r
“将主!”r
“闭嘴!”r
石望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被石涂这么一呵斥,也猜得到自家将主心思。他气往上冲,血朝下坠,猛拍腰袢长刀,整个人半跪落地,轰然出声:“将主!难道此时你还指望那冉闵不成?”r
“然也!”面对压抑不住怒气的石望,石涂缓缓点头:“然也!闵,心性、能力强我十倍!闵幼,父亲就曾谈及,闵之成就将胜我十倍!吾家之希望,全系闵一人而已。”或许是因为言谈之中提起冉闵,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此际就浮现在石涂的脑海当中,一想到自己这个弟弟,石涂那张坚毅的面容上居然浮现出一丝笑容,虽说石涂现今不过十八岁,但这笑容居然显得有些慈祥:只要闵儿得以无恙,纵然此战身死又如何?r
心中计较既定,石涂定睛看向石望:“若是将来我...你必要以侍主之心待闵,不可心有不满!”r
“是!”r
石望张了张嘴巴,他还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个单音。石望心中对于冉闵真没有什么好感,但他对于石涂却是异常敬重,他知道石涂心中的坚持,也明白石涂心中的苦。r
“将主,大事不好,大事不好,那入娘的石镐,又要吃人了!”r
伯老大惶恐的声音突然钻进两人耳朵,倒是将石涂心中所想一下子敲打得烟消云散,只是赤着一双眼睛,死死瞪着独眼仓惶的伯老大了。r
这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刚石涂心中担忧的就是此事,没想到一眨眼功夫,就上门了。伯老大是军中的赤脚医生,专治重伤士兵,其实就是尽人事、听天命那种。r
“那石镐怕是忍不住嘴,想要去吃将死的伤兵。好在他还有点分寸,没有去撩拨其他战士,否则......”石涂脑中闪过一丝杀念。r
“走,随我看看去!”r
石涂一摆手,也不落下双刃矛,抢在伯老大身前,踩上了那条羊肠小径。r
“人在哪里?他要吃谁?”r
“伤兵处,他,他要吃伢子!”伯老大身体毕竟没有石涂那样壮实,在这歪歪扭扭的路上小跑,时不时还要跳过坚石,身边半步之遥即是悬崖,逼得伯老大脸上发青。r
“石镐,你这个狗娘养的!”r
眼中冒出红光,石涂脚下再次加速,那沉重的盔甲和八十三斤重的双刃矛,此时抗在石涂身上,仿佛没有半点重量。r
从半山腰石缝到石涂所在的位置,这一来一去,大概就是半个时辰的功夫。当石涂快要走近山腰石缝的时候,一股随风而来的肉香却是让他双足一锉,缓了下来。r
“我的伢子啊!”r
那股清清淡淡的香味儿,紧随而来的伯老大,也闻到了。他比石涂更加不堪,双脚一软,整个人就萎顿到地上,一来,是跑上跑下给累的;二来,就是伤心到了极致,他拼着老命去找石涂,最终,却未能改变伢子的命运。r
伯老大就在石涂的脚边,痛哭起来。没有多大的声音,眼泪珠子却似那暴雨一般溅落个不停。r
石涂低头看到伯老大浑身颤抖的模样,长长地发出一声叹息,弯下腰,将大手轻轻地按在伯老大肩膀上:“伯老大,冷静点。去,把伤兵营的人都给我叫上,但是让他们冷静点。”r
“将主!他们在吃人,吃我们的人啊,我怎么冷静,怎么冷静?”伯老大昂起头来,一双老眼被伤心和仇恨烧得蘸红,脸上的皱纹好像都化成了一根根利箭,只要石涂点头,就能将那吃人的石镐,生生扎成马蜂窝!r
“伯老大!”石涂的声调也略微高了:“你不是刚刚才加入的吧?我的规定是什么?令行禁止!有什么事,我是主将,我会担着,不会让兄弟们寒了心。”r
伯老大浑身一抖,嘴唇哆嗦起来:“将军,我...我知道了!”r
“你记得就好!”石涂重重地拍了一下伯老大的右肩,转身道:“石望,我们走!”r
转过那伤兵所处石缝,石涂远远就看见石镐盘膝坐在一块还算干净的石头上,舔着嘴唇,等待着热辘辘、香喷喷的“双脚羊”肉。r
“都是那该死的秃驴,劝解皇上少杀生。杀些两脚羊值什么?以前我族上战场,什么时候携带过粮草?杀一个吃一个,我们可以一直杀到天边去!”石镐吧嗒着口唇,尽是埋汰那个老和尚的。r
他口中的老和尚,正是被石虎,甚至是在石勒统治时期就已经被奉为国师的佛图澄。因石虎信奉佛图澄,襄国城内所行杀戮日渐减少,不少羯族人因为滥杀无辜而受到石虎的惩戒,已经开始引起羯族人内部的不满。石虎血腥残暴,自然无人敢将矛头直指其身,便只能暗骂那老而不死的佛图澄。r
而这些不满之人当中,最多的还是常年征杀在外的羯族将领和监军,少了双脚羊作为血腥战斗的补充,在这些羯族将领和监军看来,战争好似就少了一番味道。r
“石镐!”r
石涂刚刚开口,石望已经迫不及待地扑了出去,环首刀刀锋竖起,斩向石镐。r
可是石镐身边的亲兵也俱是百战之兵,反应极快,两人跨步而出,长刀齐齐架向石望刀锋。只听得一声巨响,石望刀势被两亲兵生生挡住,顶了回来。r
正忙着烧火的亲兵此时也丢开手中活计,去抢兵刃。r
可惜还是迟了!r
石望的出击仅仅是为了给石涂制造机会,当那些亲兵拿起自家兵刃的时候,石涂手中的双刃矛,已经重重地压在石镐的肩膀上颈脖边,只消微微一动,那锋利的矛刃就能划破石镐的血管,让他瞬间了账。r
“石镐,当初你进我军门,可还记得我的话?”r
“我入你王八龟孙子的,石涂,你不要忘记了身份!”石镐面色如土,但口气倒是不小,他坚信冉闵不敢杀他。r
两个手持长刀的亲兵虎视眈眈地瞪着石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