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绝不是士兵们在拍马屁。对于生活在胡人统治区域里的汉人来说,的确是生不如死。汉人没有社会地位,不管是在后赵还是在燕国,汉人存在的意义就是炮灰、奴隶以及食物!燕国慕容氏率领的军队中就曾经多次出现杀汉人充饥的事情,而在后赵国,出征的时候也会专门带上一些“两脚羊”,甚至是在国内实施对汉族的种族灭绝制度。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汉人的生存环境,已经不仅仅是水深火热。要怪,只能是怪当今朝廷无能,无力收复河北失地,甚至连派军队接应流亡汉人都做不到。而今对生活在胡人统治地域里的汉人来说,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死,要么等死!但冉家,从石瞻起,组织的汉军就成了这些汉人们的第三条出路,一条勉强可以生活的像人的出路。所以汉人士兵们都很尊重冉家里的每一个成员,也愿意为他们付出鲜血乃至生命。r
“李蒙...”冉闵呼了口气,道:“陈三儿,找个地方,将他藏起来,等到我们胜利之后,再择地厚葬!”r
冉闵将怀中已然冰冷的英雄轻轻放在地上,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弩矢拔出来,好在燕军没有给这些弩矢做上倒钩,但就算是这样,拨出弩矢之后,李蒙的后背上仍旧不断的涌出血来,仍有余温的血。浓浓的血腥味熏得冉闵不住地开阖双眼,到最后,他终于忍不住,将这项工作交给陈三儿,自己站到一旁的大树下,沉默起来。r
“也不知道张四方那边情况如何了,他们的任务,可是比我这边,还要危险百倍...”r
在计划中,如此袭营至少还要再来一次。李蒙死了,壮士阵前亡,他死得其所。但很快,冉闵又要带着他们前去冲杀,必须要把燕人的注意力拉到这边来,除了杀人,那就是放火,如此危险的任务,下一个死的又会是谁?r
冉闵不敢回头去看陈三儿众人。这些汉子跟着他,跟着冉家,图的不就是坐直了吃饭,站挺了喘气?可饭没吃上几口,气没喘上几天,自己却要让他们趟刀山、下火海,是不是有些残忍了?r
“少将军,李蒙他...这是他穿过的皮甲,我们想,让将军您穿上,鲜卑狗下一次肯定不会大意...”随着熟悉的脚步声,陈三儿的声音在冉闵身后响起。r
冉闵转身,那股浓浓的腥味再次挑动他的神经,他感觉额头上一根血管在“啵啵”的跳动,那皮甲上深褐色的痕迹刺痛着他的双眼。r
“陈三儿,你们为什么不穿?”r
“嘿,少将军,我们有啥好穿的呢?孤家寡人一个,怕他个鸟!脑袋掉了不过就是碗口大个疤,只要刀子快,多杀几个垫背鲜卑狗就行!要这劳什子的皮甲干鸟!”r
深深地吸了口气,冉闵伸手,将那皮甲从陈三儿手中接过来。r
“就算战死,你也不后悔?”r
“怎么会呢?”陈三儿的声音当中带着一片颤抖,像是有些兴奋,“我一辈子没有这么过瘾过!少将军,俺从小没见过爹娘,我一出世,他们就死了,嘿,跟着没中用的爷爷活到五岁,他老人家也死了,最后一个亲人,我姐姐,也在我八岁的时候被鲜卑狗丢进了大锅,要不是我钻狗洞跑的快...少将军,你知道刚才我杀了多少条鲜卑狗么?”r
冉闵瞅着陈三儿的眼神发起亮来,像是夜空中的两颗星星,又见他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不知道是不是说中了陈三儿的兴奋点,他显得有些亢奋。r
“十八,十八个呀,老子数得清清楚楚!值了,回本了,我爹妈、我爷爷,加上我的姐的命,还有我的这条烂命!够本了,少将军!如果再杀一轮,就算是死了,都赚了!”r
“赚了?”冉闵一巴掌拍在陈三儿的肩膀上,“你就这点出息么?他们,也都是这样想的?”r
“啊?少将军,是啊,我们二十八人,哪家没人被胡人杀过?我还算是好的,就几口人,李蒙,就说李蒙吧,全家上下,七十二口人,就剩他一个,茄老三,他们乡里的坞堡被匈奴人破了,七百多号人,男女老少就剩下三口...”r
“陈三儿,把人都给我叫过来吧!”冉闵又一巴掌拍在陈三儿肩膀上,将陈三儿拍得一个趔趄。r
等余下的二十六个略显疲累的战士围拢,冉闵才慨然道:“我知道你们想杀,想发泄!但我不希望你们为了杀而杀!我们是汉人,不是胡人那样的畜生!”r
“是!”r
士兵们低声应道。r
虽然冉闵只有十四岁,但当他站在这些年纪比他大得多的战士战士面前,却丝毫不显得幼稚。r
“我们要一直战斗,这是我们的使命!死亡并不是我们的归宿,光复河山、创建一个和平的世道,让我们的后代,生活在一个和平、幸福的世间,才是我们战斗的源动力!”r
冉闵两眼灼灼的扫过二十七人,他要在这些身经血战的战士心中埋下希望的种子,只有希望,才能化解他们心中自我毁灭的阴霾。战士们沉默了下去,冉闵的话,让他们这些连自己名字都不一定会写的大老粗理解起来,还是有很大的困难。r
再次一叹,冉闵道:“大家好好想想吧,陈三儿,你跟我去看看燕军的动静!”r
燕军并没有追击。在这深夜里用步卒去追踪为数不多的几个骑兵,绝对是愚蠢的。r
站在远处,看着灯火通明的燕军大营,那些流动汇聚起来的火把说明冉闵预计的一点都没错,燕军非但没有分兵追踪,反而开始收拢——刚刚冉闵这一队骑兵打得实在是太狠了,二十余骑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轻易地从熟牛肉身上切过一般,丝毫没有迟滞。r
冉闵满意地点点头,“陈三儿,让大家休息,喂马,半个时辰之后,我们换个地方,再次发起冲锋!”r
不等陈三儿转身,冉闵将手中的皮甲丢给陈三儿:“记住了!老子是将军,不是娘们,不需要你们保护!”r
燕军大营中军帐里,正中地面上摆着一具尸体,盖着长长的白布单。周围站得笔直的,是慕容熙的亲兵,没有一个人说话,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只有接连不断的噼里啪啦之声,以及时不时的哀鸣,从门口几个光膀子的士兵处传出,他们一开始都跪着,但现在,大多已经趴下了。r
顶盔带甲的慕容熙手里紧紧攥着一根皮鞭!沾了水的牛皮鞭抽打在光溜溜的脊背上,早就变了颜色,其他人是眼瞅着白色的帐幕,还有那尸体的白单上,一朵接着一朵的溅开鲜艳的桃花。r
“蠢货!一个二个,都是蠢货!牲口配种把你们生下来的?一个个都长着猪脑袋?任由骑兵冲近辕门,居然不知道提前放箭?”慕容熙恨恨地将皮鞭砸在地上,对站着的军士道:“打,给我狠狠的打,打死了再曝尸三日!让这些猪脑袋都长点记性!”r
隔着厚厚的盔甲,慕容熙胸膛的剧烈起伏仍旧清晰可辨。当他转过身来,望着地上那具白单之后,脸上瞬间变了个表情,黄须皱成一团,声调拉得老长:“雁安,雁安,你可就死了呢!是谁,是谁干的,我慕容熙定会剥他的皮、抽他的筋,让他哀嚎七天七夜,再将他挫骨扬灰!”r
声嘶力竭的嚎叫,噼里啪啦的鞭打,若有若无的哀鸣,再纠缠上一股又一股钻进营帐的冰冷夜风,胆儿小点的亲兵感觉身上汗毛直竖,他们只能使劲儿地抽打已经快没有声息的同袍,来化解内心里的恐惧。r
“将军,将军啊,请节哀,节哀啊!”r
当阳迈着八字步走进营帐,他口口声声要节哀,脸上却没有丝毫悲哀的表情,跟应声转头的慕容熙差不多。r
“这后赵狗儿闯营,怕不是个简单的事情,属下回想之前山上飞起的火箭,难道是后赵狗儿的救兵来了?”r
“救兵?”慕容熙丢开白单站起身来,摆手让人将雁安的尸身,还有那几个被活活打死的军士弄走,道:“当阳,你可能确定?那些赵狗不是已经被四皇子撵得鸡飞狗跳,怎么可能还有援军?况且石涂手下不过三千汉卒,石虎又怎么舍得催人来救?这种两脚羊组成的乞活军,哪一场不死个成千上万的,谁会放在眼里?”r
“将军啊,我也是觉得奇怪啊!您说的没错,但我这心里始终不踏实,雁安将军,雁安将军都不是对方首领的一合之将,莫非是那石涂下山了?”当阳的山羊胡子被他捋了又捋,他确实被冉闵搞得很糊涂。r
虽然五千燕兵伤亡并不大,但雁安的战死,却是燕军最大的损失。将为贵,一个好的大将,某些时候甚至能抵得过上万大军。慕容熙手下能打的将领并不多,雁安绝对是其中之一。r
“不可能是石涂!除非他长出翅膀飞过去!”慕容熙有些焦躁,他迈开步子在大营里来回踱,“当阳,把人都给我收拢点,中军大帐留一些,其他都安排去守住落凤山下山的每一条路,都给我用人命去堵住!不管外面是不是来了援军,至少不能让山上的石涂冲下来,下山虎,下山虎,我一定要让石涂这只老虎,困死在那落凤山上!”r
……r
燕军大营里的灯火明显比刚才更多,更集中。r
当冉闵用连钩戟再次挑开一截鹿砦,将不够结实的木栅栏磕飞之后,却发现燕军步卒仍旧显得有些混乱。r
“怎么会这样?”r
冉闵心中有些迷惑,照理说被破过一次营,又死了个将军,燕人应该有所防备才是,怎么还是如此的松散?他哪里又能猜到,燕军正忙着按照慕容熙的命令在换防,无巧不巧,正好让冉闵等人撞在防御最空虚的地方。r
这一次,冉闵等人不是来杀人的,而是来放火的。r
敌人慌乱的面孔只是引来冉闵的冷笑,他带着陈三儿众人借着马速一阵冲杀,圈出一片空地之后,就开始执行放火计划。r
麻布或者是皮革制成的帐篷最是易燃。冉闵左手控缰,右手连钩戟不断挑起燕军掉落在地上的火把,准确地砸在周围的帐篷上。不一刻,小半个燕军大营都烧了起来。r
“喀喇!”r
碗口大的马蹄重重地踩进一个半死燕人步卒胸膛上,顿时,肋骨塌了,血“噗噗”地往外冒,那士兵惨叫着,双手突然抱紧马腿。r
“聒噪!”r
冉闵低头一瞧,手中连钩戟摆过,沉重的连钩戟像是老式座钟上的钟摆,径直从那士兵双臂和颈脖上摆过,马蹄下,顿时又多出一片鲜血来。r
“烧!死劲儿烧!”r
冉闵带动缰绳,战马拔出前蹄,继续在圈子里绕行。r
“走,走,走!那边的燕狗杀过来了,没有找到粮草!”负责警戒的陈三儿连连拍马,他坐下的战马甩着响鼻,绕着冉闵等人不住地兜圈子。r
在冉闵心中,还真想趁此机会再烧几座帐篷,弄个火烧连营,将这五千燕军烧个灰飞烟灭。可惜冉闵也知道这只是幻想,毕竟五千燕军能有几个营帐?稀稀拉拉的绕着落凤山,泼上汽油也烧不起来。r
周围的一切都在燃烧,只有冉闵等人的后路还留着一个缺口。而燕军也在奋力的扑火,同时,大量的燕军正在火圈外,对着冉闵等人虎视眈眈。r
“走!”r
冉闵一勒缰绳,连钩戟指着火圈缺口,“都给老子走!”这一次,冉闵决心不再让任何人帮自己断后,他要亲自来。r
“嗖嗖!”r
火圈虽然挡住燕军冲锋的步伐,但逐渐降低的火焰终于让赶来的燕军有了发射臂弩的机会。一根根没有尾巴的弩矢呼啸而来,冉闵抖手抓住连钩戟中部,甩动膀子,将连钩戟旋转得如同直升机的旋翼,上护自身、下护战马,愣是从容不迫地退出臂弩的攻击范围,才收起连钩戟,策马狂奔,跟上陈三儿众人。r
“烧的真舒坦!”r
“可惜没有找到燕军的粮草,他么的!”r
“燕狗也太少了,还没有杀过瘾,陈三儿,你找到燕军的粮草帐篷没有?”r
士兵在闲聊,冉闵松开缰绳,任由战马自行前进的同时,不住转头向落凤山上回望。r
“不知道大哥现在怎么样了?我的意图,张四方都帮我带到了么?”r
......r
落凤山上,石涂正两眼凝视着满脸血痕的张四方。在张四方身后,还站着几名全身包裹在黑衣里的战士。r
“张四方,你再说一遍,下面抢营的,就只有冉闵,带着三十个人?”石涂的眼神有些愤怒,或者说,他是很担心。r
“是二十八个,将主身边,只有二十八个战士。”r
“嘭!”r
张四方整个人突然向后飞了出去,而原本站在张四方身后的几个黑衣战士纷纷跳了起来,伸手拔刀,一时间,“哐啷”声不绝于耳。r
“好胆!”r
石望猛然跨出一步,原本在后背上的铁胎弓张如满月,沉重的铁箭奇迹般的搭在弦上,而在石望身后,二十个弓箭手也逐渐将箭头瞄准那些拔刀的黑衣人。r
石涂并没有亮兵器,一脚将张四方踹飞之后,他双手负在身后,眼神冷冷地盯着正从地上爬起来的张四方,“你就是这样当亲兵的?把自己的主将丢在下面,跟敌人厮杀,自己爬上山来?”r
张四方嘴角抽搐着强直身体从地上爬起来,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望着石涂:“石涂将军,我们出发的时候总共有三十人,请您睁大眼睛数一数,我们现在还有几个人?将主的话,我不能不听,你以为,我张四方,还有这些兄弟们,都是贪生怕死之人?”说到此处,张四方右手一摆指向西方,那绝壁的方向,“那里有四根绳索,山脚下没有燕狗,却有我十八个兄弟的尸体,十八个!”r
十八具尸体,加上眼前的十二个人,十二个身上差不多都带伤的战士。石涂不是没有感情的石头,他脸上的伤口在抖索,他的双刃矛,也在呻吟。他狠狠地转过身,不让手下看到自己的表情,一个十八岁的小男人,没有冉闵那种活了二十多年还穿越了一次的灵魂作为支撑,他无法自如地控制自己的情绪。r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石涂身体的颤抖慢慢的减弱。r
山下,第一场混乱已经结束,而整个燕军大营里流动起来的火把,像是交错的几条河流。r
“燕狗们在做啥?”石望的眼神有些迷茫,他指着下方的燕军大营,道:“将军,你看,燕狗们好像是在封我们下山的路。”
